第159章 宦者列傳(1)
- 后漢書
- 范曄
- 4878字
- 2015-12-20 17:33:51
《易》曰:“天垂象,圣人則之。”宦者四星,在皇位之側(cè),故《周禮》置官,亦備其數(shù)。閽者守中門之禁,寺人掌女宮之戒。又云“王之正內(nèi)者五人”。《月令》:“仲冬,命閹尹審門閭,謹房室。”《詩》之《小雅》,亦有《巷伯》刺讒之篇。然宦人之在王朝者,其來舊矣。將以其體非全氣,情志專良,通關中人,易以役養(yǎng)乎?然而后世因之,才任稍廣,其能者,則勃貂、管蘇有功于楚、晉,景監(jiān)、繆賢著庸于秦、趙。及其敝也,則豎刁亂齊,伊戾禍宋。
漢興,仍襲秦制,置中常侍官。然亦引用士人,以參其選,皆銀珰左貂,給事殿省。及高后稱制,乃以張卿為大謁者,出入臥內(nèi),受宣詔命。文帝時,有趙談、北宮伯子,頗見親幸。至于孝武,亦愛李延年。帝數(shù)宴后庭,或潛游離館,故請奏機事,多以宦人主之。至元帝之世,史游為黃門令,勤心納忠,有所補益。其后弘恭、石顯以佞險自進,卒有蕭、周之禍,損穢帝德焉。
中興之初,宦官悉用閹人,不復雜調(diào)他士。至永平中,始置員數(shù),中常侍四人,小黃門十人。和帝即祚幼弱,而竇憲兄弟專總權威,內(nèi)外臣僚,莫由親接,所與居者,唯庵宦而已。故鄭眾得專謀禁中,終除大憝,遂享分土之封,超登宮卿之位。于是中官始盛焉。
自明帝以后,迄乎延平,委用漸大,而其員稍增,中常侍至有十人,小黃門二十人,改以金珰右貂,兼領卿署之職。鄧后以女主臨政,而萬機殷遠,朝臣國議,無由參斷帷幄,稱制下令,不出房闈之間,不得不委用刑人,寄之國命。手握王爵,口含天憲,非復掖廷永巷之職,閨牖房闥之任也。其后孫程定立順之功,曹騰參建桓之策,續(xù)以五侯合謀,梁冀受鉞,跡因公正,恩固主心,故中外服從,上下屏氣。或稱伊、霍之勛,無謝于往載;或謂良、平之畫,復興于當今。雖時有忠公,而竟見排斥。舉動回山海,呼吸變霜露。阿旨曲求,則光寵三族;直情忤意,則參夷五宗。漢之綱紀大亂矣。
若夫高冠長劍,紆朱懷金者,布滿宮闈;苴茅分虎,南面臣人者,蓋以十數(shù)。府署第館,棋列于都鄙;子弟支附,過半于州國。南金、和寶、冰紈、霧縠之積,盈仞珍藏;嬙媛、侍兒、歌單、舞女之玩,充備綺室。狗馬飾雕文,土木被緹繡。皆剝割萌黎,競恣奢欲。構害明賢,專樹黨類。其有更相援引,希附權強者,皆腐身熏子,以自衒達。同敝相濟,故其徒有繁,敗國蠹敗之事,不可單書。所以海內(nèi)嗟毒,志士窮棲,寇劇緣間,搖亂區(qū)夏。雖忠良懷憤,時或奮發(fā),而言出禍從,旋見孥戮。因復大考鉤黨,轉(zhuǎn)相誣染。凡稱善士,莫不離被災毒。竇武、何進,位崇戚近,乘九服之囂怨,協(xié)群英之勢力,而以疑留不斷,至于殄敗。斯亦運之極乎!雖袁紹龔行,芟夷無余,然以暴易亂,亦何云及!自曹騰說梁冀,竟立昏弱。魏武因之,遂遷龜鼎。所謂“君以此始,必以此終”,信乎其然矣!
鄭眾字季產(chǎn),南陽犨人也。為人謹敏有心幾。永平中,初給事太子家。肅宗即位,拜小黃門,遷中常侍。和帝初,加位鉤盾令。
時竇太后秉政,后兄大將軍憲等并竊威權,朝臣上下莫不附之,而眾獨一心王室,不事豪黨,帝親信焉。及憲兄弟圖作不軌,眾遂首謀誅之,以功遷大長秋。策勛班賞,每辭多受少。由是常與議事。中官用權,自眾始焉。
十四年,帝念眾功美,封為鄛鄉(xiāng)侯,食邑千五百戶。永初元年,和熹皇后益封三百戶。
元初元年卒,養(yǎng)子閎嗣。閎卒,子安嗣。后國絕。桓帝延熹二年,紹封眾曾孫石讎為關內(nèi)侯。
蔡倫字敬仲,桂陽人也。以永平末始給事宮掖,建初中,為小黃門。及和帝即位,轉(zhuǎn)中常侍,豫參帷幄。
倫有才學,盡心敦慎,數(shù)犯嚴顏,匡弼得失。每至休沐,輒閉門絕賓,暴體田野。后加位尚方令。永元九年,監(jiān)作秘劍及諸器械,莫不精工堅密,為后世法。
自古書契多編以竹簡,其用縑帛者謂之為紙。縑貴而簡重,并不便于人。倫乃造意,用樹膚、麻頭及敝布、魚網(wǎng)以為紙。元興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從用焉,故天下咸稱“蔡侯紙”。
元初元年,鄧太后以倫久宿衛(wèi),封為龍亭侯,邑三百戶。后為長樂太仆。四年,帝以經(jīng)傳之文多不正定,乃選通儒謁者劉珍及博士良史詣東觀,各讎校家法,令倫監(jiān)典其事。
倫初受竇后諷旨,誣陷安帝祖母宋貴人。及太后崩,安帝始親萬機,敕使自致廷尉。倫恥受辱,乃沐浴整衣冠,飲藥而死。國除。
孫程字稚卿,涿郡新城人也。安帝時,為中黃門,給事長樂宮。
時鄧太后臨朝,帝不親政事。小黃門李閏與帝乳母王圣常共譖太后兄執(zhí)金吾悝等,言欲廢帝,立平原王翼,帝每忿懼。及太后崩,遂誅鄧氏而廢平原王,封閏雍鄉(xiāng)侯;又小黃門江京以讒諂進,初迎帝于邸,以功封都鄉(xiāng)侯,食邑各三百戶。閏、京并遷中常侍,江京兼大長秋,與中常侍樊豐、黃門令劉安、鉤盾令陳達及王圣、圣女伯榮扇動內(nèi)外,競為侈虐。又帝舅大將軍耿寶、皇后兄大鴻臚閻顯更相阿黨,遂枉殺太尉楊震,廢皇太子為濟陰王。
明年帝崩,立北鄉(xiāng)侯為天子。顯等遂專朝爭權,乃諷有司奏誅樊豐,廢耿寶、王圣,及黨與皆見死徙。
十月,北鄉(xiāng)侯病篤。程謂濟陰王謁者長興渠曰:“王以嫡統(tǒng),本無失德,先帝用讒,遂至廢黜。若北鄉(xiāng)疾不起,共斷江京、閻顯,事乃可成。”渠等然之。又中黃門南陽王康,先為太子府史,自太子之廢;常懷嘆憤。又長樂太官丞京兆王國,并附同于程。至二十七日,北鄉(xiāng)侯薨。閻顯白太后,征諸五子簡為帝嗣。未及至,十一月二日,程遂與王康等十八人,聚謀于西鐘下,皆戴單衣為誓。四日夜,程等共會崇德殿上,因入章臺門。時,江京、劉安及李閏、陳達等俱坐省門下,程與王康共就斬京、安、達,以李閏權勢積為省內(nèi)所服,欲引為主,因舉刃脅閏曰:“今當立濟陰王,無得搖動。”閏曰:“諾。”于是扶閏起,俱于西鐘下迎濟陰王立之,是為順帝。召尚書令、仆射以下,從輦幸南宮云臺,程等留守省門,遮抜內(nèi)外。
閻顯時在禁中,憂迫不知所為,小黃門樊登勸顯發(fā)兵,以太后詔召越騎校尉馮詩、虎賁中郎將閻崇,屯朔平門,以御程等。誘詩入省,太后使授之印,曰:“能得濟陰王者封萬戶侯,得李閏者五千戶侯。”顯以詩所將眾少,使與登迎吏士于左掖門外。詩因格殺登,歸營屯守。顯弟衛(wèi)尉景遽從省中還外府,收兵至盛德門。程傳召諸尚書使收景。尚書郭鎮(zhèn)時臥病,聞之,即率直宿羽林出南止車門,逢景從吏士,拔白刃,呼白:“無干兵。”鎮(zhèn)即下車,持節(jié)詔之。景曰:“何等詔?”因聽鎮(zhèn),不中。鎮(zhèn)引劍擊景{惰土}車,左右以戟叉其匈,遂禽之,送廷尉獄,即夜死。旦日,令侍御史收顯等送獄,于是遂定。下詔曰:
夫表功錄善,古今之通義也。故中常侍長樂太仆江京、黃門令劉安、鉤盾令陳達與故車騎將軍閻顯兄弟謀議惡逆,傾亂天下。中黃門孫程、王康、長樂太官丞王國、中黃門黃龍、彭愷、孟叔、李建、王成、張賢、史汎、馬國、王道、李元、楊佗、陳予、趙封、李剛、魏猛、苗光等,懷忠憤發(fā),戮力協(xié)謀,遂埽滅元惡,以定王室。《詩》不云乎:“無言不讎,元德不報。”程為謀首,康、國協(xié)同。其封程為浮陽侯,食邑五戶;康為華容侯,國為酈侯,各九千戶;黃龍為湘南侯,五千戶;彭愷為西平昌侯,孟叔為中廬侯,李建為復陽侯,各四千二百戶;王成為廣宗侯,張賢為祝阿侯,史汎為臨沮侯,馬國為文平侯,王道為范縣侯,李元為褒信侯,楊佗為山都侯,陳予為下雋侯,趙封為析縣侯,李剛為枝江侯,各四千戶;魏猛為夷陵侯,二千戶;苗光為東阿侯,千戶。
是為十九侯。加賜車、馬、金、銀、錢、帛,各有差。李閏以先不豫謀,故不封。遂擢拜程騎都尉。
永建元年,程與張賢、孟叔、馬國等為司隸校尉虞詡訟罪,懷表上殿,呵叱左右。帝怒,遂免程官,因悉遣十九侯就國,后徙封程為宜城侯。程既到國,怨恨恚懟,封還印綬、符策,亡歸京師,往來山中。詔書追求,復故爵士,賜車馬衣物,遣還國。
三年,帝念程等功勛,悉征還京師。程與王道、李元皆拜騎都尉,余悉奉朝請。陽嘉元年,程病甚,即拜奉車都尉,位特進。及卒,使五官中郎將追贈車騎將軍印綬,賜謚剛侯。侍御史持節(jié)監(jiān)護喪事,乘輿幸北部尉傳,瞻望車騎。
程臨終,遺言上書,以國傳弟美。帝許之,而分程半,封程養(yǎng)子壽為浮陽侯。后詔書錄微功,封興渠為高望亭侯。四年,詔宦官養(yǎng)子悉聽得為后,襲封爵,定著乎令。
王康、王國、彭愷、王成、趙封、魏猛六人皆早卒。黃龍、楊佗、孟叔、李建、張賢、史汎、王道、李元,李剛九人與阿母山陽君宋娥更相貨賂,求高官增邑,又誣罔中常侍曹騰、孟賁等。永和二年,發(fā)覺,并遣就國,減祖四分之一。宋娥奪爵歸田舍。唯馬國、陳予、苗光保全封邑。
初,帝見廢,監(jiān)太子家小黃門籍建、傅高梵、長秋長趙熹、丞良賀、藥長夏珍皆以無過獲罪,建等坐徙朔方。及帝即位,并擢為中常侍。梵坐臧罪,減死一等。建后封東鄉(xiāng)侯,三百戶。
賀清儉退厚,位至大長秋。陽嘉中,詔九卿舉武猛,賀獨無所薦。帝引問其故,對曰:“臣生自草茅,長于宮掖,既無知人之明,又未嘗交知士類。昔衛(wèi)鞅因景監(jiān)以見,有識知其不終。今得臣舉者,匪榮伊辱。”固辭之。及卒,帝思賀忠,封其養(yǎng)子為都鄉(xiāng)侯,三百戶。
曹騰字季興,沛國譙人也。安帝時,除黃門從官。順帝在東官,鄧太后以騰年少謹厚,使侍皇太子書,特見親愛。及帝即位,騰為小黃門,遷中常侍。桓帝得立,騰與長樂太仆州輔等七人,以定策功,皆封亭侯,騰為費亭侯,遷大長秋,加位特進。
騰用事省闥三十余年,奉事四帝,未嘗有過。其所進達,皆海內(nèi)名人,陳留虞放、邊韶、南陽延固、張溫、弘農(nóng)張奐、潁川堂豨典等。時蜀郡太守因計吏賂遺于騰,益州刺史種暠于斜谷關搜得其書,上奏太守,并以劾騰,請下廷尉案罪。帝曰:“書自外來,非騰之過。”遂寢暠奏。騰不為纖介,常稱暠為能吏,時人嗟美之。
騰卒,養(yǎng)子嵩嗣。種暠后為司徒,告賓客曰:“今身為公,乃曹常侍力焉。”
嵩靈帝時貨賂中官及輸西園錢一億萬,故位至太尉。及子操起兵,不肯相隨,乃與少子疾避亂瑯邪,為徐州刺史陶謙所殺。
單超,河南人;徐璜,下邳良城人;具瑗,魏郡元城人;左悺,河南平陰人;唐衡,潁川郾人也。桓帝初,超、璜、瑗為中常侍,悺、衡為小黃門史。
初,梁冀兩妹為順、桓二帝皇后,冀代父商為大將軍,再世權威,威振天下。冀自誅太尉李固、杜喬等,驕橫益甚,皇后乘勢忌恣,多所鴆毒,上下鉗口,莫有言者。帝逼畏久,恒懷不平,恐言泄,不敢謀之。延熹二年,皇后崩,帝因如廁,獨呼衡問:“左右與外舍不相得者皆誰乎?”衡對曰:“單超、左悺前詣河南尹不疑,禮敬小簡,不疑收其兄弟送洛陽獄,二人詣門謝,乃得解。徐璜、具瑗常私忿疾外舍放橫,口不敢道。”于是帝呼超、悺入室,謂曰:“梁將軍兄弟專固國朝,迫脅外內(nèi),公卿以下從其風旨。今欲誅之,于常侍意何如?”超等對曰:“誠國奸賊,當誅日久。臣等弱劣,未知圣意何如耳。”帝曰:“審然者,常侍密圖之。”對曰:“圖之不難,但恐陛下復中狐疑。”帝曰:“奸臣脅國,當伏其罪,何疑乎!”于是更召璜、瑗等五人,遂定其議,帝嚙超臂出血為盟,于是超收冀及宗親黨與悉誅之。悺、衡遷中常侍。封超新豐侯,二萬戶,璜武原侯,瑗東武陽侯,各萬五千戶,賜錢各千五百萬;悺上蔡侯,衡汝陽侯,各萬三千戶,賜錢各千三百萬。五人同日封,故世謂之“五侯”。又封小黃門劉普、趙忠等八人為鄉(xiāng)侯。自是權歸宦官,朝廷日亂矣。
超病,帝遣使者就拜車騎將軍。明年薨,賜東園秘器,棺中玉具,贈侯將軍印綬,使者理喪。及葬,發(fā)五營騎士,侍御史護喪,將作大匠起冢塋。
其后四侯轉(zhuǎn)橫,天下為之語曰:“左回天,具獨坐,徐臥虎,唐兩{惰土}。”皆競起第宅,樓觀壯麗,窮極伎巧。金銀羪,施于犬馬。多取良人美女以為姬妾,皆珍飾華侈,擬則宮人,其仆從皆乘牛車而從列騎。又養(yǎng)其疏屬,或乞嗣異姓,或買蒼頭為子,并以傳國襲封。兄弟姻戚皆宰州臨郡,辜較百姓,與盜賊無異。
超弟安為河東太守,弟子匡為濟陰太守,璜弟盛為河內(nèi)太守,悺弟敏為陳留太守,瑗兄恭為沛相,皆為所在蠹害。
璜兄子宣為下邳令,暴虐尤甚。先是,求故汝南太守下邳李暠女不能得,及到縣,遂將吏卒至暠家,載其女歸,戲射殺之,埋著寺內(nèi)。時,下邳縣屬東海,汝南黃浮為東海相,有告言宣者,浮乃收宣家屬,無少長悉考之。掾史以下固諫爭。浮曰:“徐宣國賊,今日殺之,明日坐死,足以瞑目矣。”即案宣罪棄市,暴其尸以示百姓,郡中震栗。璜于是訴怨于帝,帝大怒,浮坐髡鉗,輸作右校。五侯宗族賓客虐遍天下,民不堪命,起為寇賊。七年,衡卒,亦贈車騎將軍,如超故事。璜卒,賻贈錢布,賜冢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