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廣藝舟雙楫
- (清)康有為
- 9556字
- 2015-12-20 17:12:55
體系第十三
傳曰,人心不同如其面,然山川之形亦有然。余嘗北出長城而臨大塞,東泛滄海而觀芝罘,西窺鄂漢南攬吳越,所見名山洞壑,嵚嶠{穴叫}窅,無一同者,而雄奇秀美,逋峭淡宕之姿雖不同,各有其類。南洋島族,暨泰西亞非利加之人,碧睛墨面,狀大詭異,與中土人絕殊,而骨相瑰瑋精緊,清奇肥厚仍相同。夫書則亦有然。
真楷之始,濫觴漢末,若《谷朗》《郛休》《爨寶子》《枳陽府君》《靈廟》《鞠彥云》《吊比干》《高植》《鞏伏龍》《泰從》《趙褵》《鄭長猷造像》,皆上為漢分之別子,下為真書之鼻祖者也。太樸之后,必繼以文;封建之后,必更郡縣。五德遞嬗,勢不能已。下逮齊、隋,雖有參用隸筆者,然僅如后世關內侯,徒存爵級,與分地治者,絕界殊疆矣。今舉真書諸體之最古者,披枝見本,因流溯源。記曰,禽獸知有母而不知有父。野人曰,父母何算焉。大夫及學士則知有祖。今學士生長于書,亦安可不知厥祖哉?故凡書體之祖,與祖所自出,并著于篇。
《葛府君碑額》,高秀蒼渾,殆中郎正脈,為真書第一,古石《梁石闕》其法嗣,伯施、清臣其繼統也。同時有蜀漢《景耀八石弩釠銘》,正書字如黍米大,渾厚蒼整,清臣《麻姑壇》似之,可為小楷極則。此后正和、太和之弩體亦相近。又有太康五年楊紹瓦,體勢與《瘞鶴銘》同,雜用草、隸,此皆正書之最古者也。
《枳陽府君》體出《谷朗》,豐茂渾重,與今存鐘元常諸帖體意絕似。以石本論,為元常第一宗傳,《大祖文皇帝神道》《暉福寺》真其法嗣,《定國寺》《趙芬殘石》《王輝兒造像》其苗裔也。李北海毫鋪紙上,亦源于是,《石室記》可見。后此能用豐筆者寡矣。
《爨龍顏》與《靈廟碑陰》同體,渾金璞玉皆師元常,實承中郎之正統,《梁石闕》所自出。《穆子容》得《暉福》之豐厚,而加以雄渾,自余《惠輔造像》《齊郡王造像》《溫泉頌藏質》皆此體。魯公專師《穆子容》,行轉氣勢,毫發畢肖,誠嫡派也。然世師顏者,亦其遠胄,但奉別宗,忽原籍之初祖矣。
《吊比干文》瘦硬峻峭,其發源絕遠,自《尊楗》《裒斜》來,上與中郎分疆而治,必為崔浩書,則衛派也。其裔胄大盛于齊,所見齊碑造像百種,無不瘦硬者,幾若陽明之學,占斷晚明矣。惟《雋修羅碑》加雄強之態,《靈塔銘》簡靜腴和,獨饒神韻。則下開《龍藏》而胎褚孕薛者也。《朱君山》超秀,亦其別子。惟《定國寺》《圓照造像》,不失豐肥,猶西魏派,稍軼三尺耳。至隋《賀若誼碑》則其嫡派,《龍華寺》乃弱支也。觀《孟達法師》《伊闕石龕》《石淙序》,瘦硬若屈鐵,猶有高曾矩矱。褚得于《龍藏》為多,而采虛于《君山》,植干于《賀若誼》。薛稷得于《賀若誼》而參用《貝義淵》肆恣之意。誠懸雖云出歐,其瘦硬亦出《魏元預》《賀若誼》為多。唐世小碑,開元以前,習褚、薛者最盛。后世帖學,用虛瘦之書益寡,惟柳、沈之體風行,今習誠懸師《石經》者,乃其云礽也。
《石門銘》飛逸奇恣,分行疏宕,翩翩欲仙,源出《石門頌》《孔宙》等碑,皆夏、殷舊國,亦與中郎分疆者,非元常所能牢籠也。《六十人造像》《鄭道昭》《瘞鶴銘》乃其法乳,后世寡能傳之。蓋仙人長生,不顧世間煙火,可無傳嗣。必不得已,求之宋之山谷,或嘗得大丹學飛升者,但力薄,終未能凌霄漢耳。偶見《端州石室》,有宋人劉起題記,點畫奇逸,真《石門》裔孫也,不圖于宋人見之。
《始興忠武王碑》與《刁遵》同體,茂密出元常,而改用和美,幾與今吳興書無異,而筆法精絕,如有妙理,北朝碑實少此種,惟《美人董氏志》娟娟靜好,略近之。至唐人乃多采用,今以吳興故,千載盛行。今日作趙書者,實其苗裔,直可謂之《刁遵》體也。
《始興王碑》意象雄強,其源亦出衛氏。若結體峻密,行筆英銳,直與率更《皇甫君碑》無二,乃知率更專學此碑。竇皋謂率更師北齊劉珉,豈劉珉亦師此邪?蓋齊書峻整,珉書想亦《雋修羅》之類,而加結構耳。凡后世學歐書者,皆其孫曾也。
《楊大眼》《始平公》《魏靈藏》《鄭長猷》諸碑,雄強厚密,導源《受禪》,殆衛氏嫡派。惟筆力橫絕,寡能承其緒者。惟《曹子建碑》《佛在金棺上題記》,洞達痛快,體略近之,但變為疏朗耳。唐碑雖主雄強,而無人能肖其筆力,惟《道因碑》師《大眼》《靈藏》,《東方朔畫贊》《金天王碑》師《長猷》《始平》,今承其統。韓魏公《北岳碑》,專師《畫贊》,嚴重肖其為人。帖學盛興,人不能復為方重之筆,千年來幾于夔之不祀也。
《張猛龍》《賈思伯》《楊翚》亦導源衛氏,而結構精絕,變化無端。朱笥河稱《華山碑》修短相副,異體同勢,奇姿誕譎,靡有常制者,此碑有之。自有正書數百年,薈萃而集其成,天然功夫,并臻絕頂,當為碑中極則。信本得其雄強,而失其茂密。殷令名、包文該頗能學《賈思伯》,其或足為嗣音歟?
《李超碑》體骨峻美,方圓并備,然方筆較多,亦出衛宗。《司馬元興》《孟敬訓》《皇甫摐》《凝禪寺》體皆相近。《解伯達造像》亦有奇趣妙理,兼備方圓,為北碑上乘。至隋《宋永貴》,唐《於孝顯》《李緯》《圭峰》,亦其裔也。
《高湛》《劉懿》《司馬昇》《法生造像》,秾華麗美,并祖鐘風。《敬顯俊》獨以渾逸開生面,《李仲璇》則以駿爽騁逸足,《凝禪寺》則以峻整暢元風,《龍藏》集成,如青瑣連錢,生香異色,永興傳之,高步風塵矣。唐初小碑,最多此種,若《張興》《王留》《韋利涉》《馬君起浮圖》,并其緒續,流播人間。吳興、香光,亦其余派也。
《高植》體甚渾勁,殆是鐘法。《王偃》《王僧》,微有相近,然渾古過甚,后世寡傳,惟魯公差有其意耳。
《張黑女碑》雄強無匹,然頗帶質拙,出于漢《子游殘碑》,《馬鳴寺》略近之,亦是衛派。唐人寡學之,惟東坡獨肖其體態,真其苗裔也。
《吳平忠侯》字大逾寸,亦出元常,而勻凈安整,細觀《蘇慈碑》布白著筆,與此無異。以此論之,《蘇慈》亦非偽碑,不得以其少雄強氣象非之。唐貞觀十四年《於孝顯碑》,勻凈亦相似,以證《蘇慈》,尤可信與《舍利塔》皆一家眷屬。自唐至今,習干祿者師之,于今為盛,子孫千億,等于子姬矣。
《慈香造像》體出《夏承》,其為章也,龍蟠鳳舞,縱橫相涉,闔辟相生,真章法之絕珣也。其用筆頓挫沈著,筋血俱露,北碑書無不骨肉停勻,筆峰難驗,惟此碑使轉斫折,酣縱逸宕,其結體飛揚綿密,大開宋、明之體,在魏碑中,可謂奇姿詭態矣。
《優填王》平整薄弱,絕無滋味,大似唐人書,然亦可見魏人書,已無不有矣。
導源第十四
唐、宋名家,為法于后,既以代興,南、北朝碑遂揜郁不稱于世。永叔、明誠雖能知之,亦不能大暴著也。然諸家之書,無不導源六朝者,雖世載綿緬,傳碑無多,皆可一一搜出之。信本專仿貝義淵書,結體出鋒,毫發無異,頗怪唐世六朝碑本猶多。若信本亦僅能臨仿,豈能名家也。《化度》《九成》,氣象較為雍容,然《化度》亦出于《暉福寺》及《惠輔造像記》耳。《九成》結構,參于隋世規模,觀于《李仲璇》《高貞》《龍藏寺》《龍華寺》《舍利塔》《仲思那造像》,莫不皆然,實則筋氣疏緩,不及《張猛龍》等遠甚矣。永興《廟堂碑》,出自《敬顯俊》《高湛》《劉懿》,運筆用墨,意象悉同。若更溯其遠源,則上本于《暉福》也。
褚河南《伊闕石龕》出于《吊比干文》《齊武平五年造像》,皆八分之遺法。若《李衛公碑》《昭仁寺碑》,則《刁遵》《法生》《龍藏寺》之嗣音也。薛稷之《石淙序》,其瘦硬亦出于《吊比干文》,其出鋒縱筆,則亦出于貝義淵。顏魯公出于《穆子容》《高植》,其古厚盤礴,精神體格,悉似《穆子容》,又原于《暉福寺》也。清臣渾勁,又出《圓照造像》,鉤法尤可據。敬客《博塔銘》亦出于《龍藏寺》,而《樊府君志》尤其自出也。誠懸則歐之變格者,然清勁峻拔,與沈傳師、裴休等出于齊碑為多。《馬鳴寺碑》側筆取姿,已開蘇派,在汶北等字,與坡老無異。兗州金口壩《水底石人》,筆勢翩翩,直是宋人法度。唐《少林寺》筆長態遠,則黃山谷之祖也。《美人董氏》《開皇八年造像》,娟娟靜好,則文衡山之遠祖也。《刁遵志》《王士則》《李寶成碑》,則趙吳興之高曾也。《崔敬邕碑》《楊翚碑》,則鄧懷寧之自出也。《張朏志》則張即之所取,近代梁山舟尤似之。張孚、張軫、張景之,則吳荷屋所螟蛉也。《趙阿歡造像》,雄肆沉著,則米南宮所仿也。古之名家者,能遍臨古碑,皆有一二僻碑,為其專意橫仿,學之既深,亦有不能盡變者,其師法所自出,蹤跡猶可探討。學者因此而推之,讀碑既多,可以盡得書法之派,亦可知古人成就之故矣。
凡說此者,皆以近世人尊唐、宋、元、明書,甚至父兄之教,師友所講,臨摹稱引,皆在于是,故終身盤施,不能出唐宋人肘下。嘗見好學之士,僻好書法,終日作字,真有如趙一所誚“五日一筆,十日一墨,領袖若皂,唇齒常黑”者,其勤至矣,意亦欲與古人爭道。然用力多而成功少者,何哉?則以師學唐人,入手卑薄故也。夫唐人筆畫氣象,較之六朝,淺侻殊甚,又從而師之,其剽薄固也。雖假以彭、聃之壽,必不能望唐人,況欲追古人哉?昔人云,智過于師,乃可傳授。又云,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吾見鄧頑伯學六朝書,而所成乃近永興、登善;張廉卿專學六朝書,而所成乃近率更、誠懸;吾為《鄭文公》,而人以為似吳興,吾作魏隋人書,乃反似《九成》《皇甫》《樊府君》,人亦以為學唐人碑耳。蓋唐人皆師法六朝,鄧、張亦師法六朝,故能與之爭道也。為散文者師法八家,則僅能整潔而已,雄深必不及八家矣。惟師三代,法秦、漢,然后氣格濃厚,自有所成,以吾與八家同師故也。為駢文者師法六朝,則僅能麗藻而已,氣味必不如六朝矣。惟師秦、漢,法魏、晉,然后氣體高古,自有遒文,以吾與六朝同師故也。故學者有志于古,正宜上法六朝,乃所以善學唐也(與《卑唐》篇參看)。
凡此為有志成書言之,如志在干祿,則卑之無甚高論矣。六朝之體,亦各有淵源,已詳《體系篇》,遠祖則發源于兩漢,蛛絲馬跡,亦可尋求,詳《本漢篇》,此不具論。
清 康有為 《 廣藝舟雙楫 》
十家第十五
三古能書,不著己名。《石鼓》為史籀作,乃議擬之辭,《延陵墓石》為孔子題,乃附會之說,秦諸山石刻,雖史稱相斯所作,亦不著名,蓋風氣渾厚,末藝偏長,不以自夸也。沿及漢、魏,猶存此風。今漢存碑,其書人可考者,惟《武班碑》為紀伯允書,《郙閣頌》為仇紼書,《衡方碑》為朱登書,《樊敏碑》為劉懆書。《華岳碑》郭香察書,或謂“察”者,察人之書,非人名也。或為蔡邕書,然后人附會邕書太多,必未即邕也。《石經》書字體不同,自蔡邕、棠谿典外,《公羊》末有“臣趙域、議郎臣劉宏、郎中臣張文、臣蘇陵、臣傅楨”。《論語》末題云“詔書與博士臣左立、郎中臣孫表”。《上尊號奏》鐘繇書,《受禪表》衛覬書,《魯孔子廟碑》梁鵠書,《天發神讖》皇象書,《封禪國山》蘇建書,此外無考。降逮六朝,書法日工,而噉名未甚,雖《張猛龍》之精能,《爨龍顏》之高渾,猶不自著,即隋世尚不炫能于此。至于唐代,斯風遂墜,片石只碣,靡不書名,遂為成例。
南、北朝碑,書人名者,略可指數。今鉤考之,凡得十六人,皆工絕一時,精能各壇者也。又“淇園”二字為司馬均書,字跡寡少,未成門戶。王羲之《曹娥碑》,王獻之《保母志》,陶貞白之《瘞鶴銘》,疑難遽定,不復錄。《天柱山銘》為鄭述祖書,《隴東王感孝頌》為梁恭之書,《華岳碑》為趙文淵書,鄭氏世其家風,趙、梁得名前代,以其隸體不周時用,并從略焉。今著正書各成一體者列為十家,著所書碑述于后。
寇謙之《高嵩靈廟碑》
蕭顯慶《孫秋生造像》
朱義章《始平公造像》
崔浩《孝文皇帝吊比干墓文》
王遠《石門銘》
鄭道昭《云峰山四十二種》
貝義淵《始興王碑》
王長儒《李仲璇修孔子廟碑》
穆子容《太公呂望碑》
釋仙《報德像》十家體皆迥異,各有所長,瘦硬莫如崔浩,奇古莫如寇謙之,雄重莫如朱義章,飛逸莫如王遠,峻整莫如貝義淵,神韻莫如鄭道昭,超爽莫如王長儒,渾厚莫如穆子容,雅樸莫如釋仙。
朱義章、貝義淵、蕭顯慶、釋仙皆用方筆,王遠、鄭道昭、王長儒、穆子容則用圓筆,崔浩、寇謙之體兼隸楷,筆互方圓者也。九家皆源本分、隸,崔浩則《褒斜》之遺,寇謙之則《韓敕》之嗣,朱義章則《東海廟》之后,王遠、鄭道昭則《西狹》之遺,尤其易見者也。十家各成流派,崔浩之派為褚遂良、柳公權、沈傳師,貝義淵之派為歐陽詢,王長儒之派為虞世南、王行滿,穆子容之派為顏真卿,此其顯然者也。
后之學者,體經歷變,而其體意所近,罕能外此十家。十家者,譬道術之有九流,各有門戶,皋牢白代,中惟釋仙稍遜,抑可謂書之巨子矣。
十六宗第十六
天有日,國有君,家有主,人有首,木有本。詩曰:“君之宗之。”族有大宗小宗,為學各有宗,如《易》有施、孟、梁邱,《書》有歐陽、大小夏侯,《詩》有齊、魯、韓,《禮》有大小戴、慶氏,各專一家,所謂宗也。詩文亦然,至于書,亦豈有異哉?
書家林立,即以碑法,各擅體裁,互分姿制。何所宗?曰:宗其上者。一宗中何所立?曰:立其一家。雖學識貴博,而裁擇宜精。《傳》曰:“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學者因于古碑,亦不失其宗而已。
古今之中,唯南碑與魏為可宗。可宗為何?曰:有十美:一曰魄力雄強,二曰氣象渾穆,三曰筆法跳越,四曰點畫峻厚,五曰意態奇逸,六曰精神飛動,七曰興趣酣足,八曰骨法洞達,九曰結構天成,十曰血肉豐美。是十美者,唯魏碑、南碑有之。齊碑惟有瘦硬,隋碑惟有明爽,自《雋修羅》《朱君山》《龍藏寺》《曹子建》外,未有備美者也。故曰魏碑、南碑可宗也。魏碑無不佳者,雖窮鄉兒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異態,構字亦緊密非常,豈與晉世皆當書之會邪?何其工也!譬“江漢游女”之風詩,漢魏兒童之謠諺,自能蘊蓄古雅,有后世學士所不能為者。故能擇魏世造像記學之,已自能書矣。
言造像記之可宗,極言魏碑無不可學耳。魏書自有堂堂大碑,通古今,極正變,其詳備于《碑品》。今擇其與南碑最工者條出之。昔朱子與汪尚書論古文,汪玉山問朱子曰:“子之主人翁是誰?”對以曾南豐。曰:“子之主人翁甚體面。”今舉諸家,聽人擇以為主人翁,亦甚體面矣。
《爨龍顏》為雄強茂美之宗,《靈廟碑陰》輔之。
《石門銘》為飛逸渾穆之宗,《鄭文公》《瘞鶴銘》輔之。
《吊比干文》為瘦硬峻拔之宗,《雋修羅》《靈塔銘》輔之。
右三宗上
《張猛龍》為正體變態之宗,《賈思伯》《楊翚》輔之。
《始興王碑》為峻美嚴整之宗,《李仲璇》輔之。
《敬顯俊》為靜穆茂密之宗,《朱君山》《龍藏寺》輔之。
《輔福寺》為豐厚茂密之宗,《穆子容》《梁石闕》《溫泉頌》輔之。
右四宗中
《張玄》為質峻偏宕之宗,《馬鳴寺》輔之。
《高植》為渾勁質拙之宗,《王偃》《王僧》《臧質》輔之。
《李超》為體骨峻美之宗,《解伯達》《皇甫摐》輔之。
《楊大眼》為峻健豐偉之宗,《魏靈藏》《賡川王》《曹子建》輔之。
《刁遵》為虛和圓靜之宗,《高湛》《劉懿》輔之。
《吳平忠侯神道》為平整坤凈之宗,《蘇慈》《舍利塔》輔之。
右六宗下
既立宗矣,其一切碑相近者,各以此判之。自此觀碑,是非自見;自此論書,亦不至聚訟紛紛矣。
凡所立之宗,奇古者不錄,靡弱者不錄,怪異者不錄,立其所謂備眾美,通古今,極正變,足為書家極則者耳。
《經石峪》為榜書之宗,《白駒谷》輔之。
《石鼓》為篆之宗,《瑯琊臺》《開母廟》輔之。
《三公山》為西漢分書之宗,《裴岑》《郙閣》《天發神讖》輔之。
右外宗三
漢分亦各體備有,亦各有宗,別詳《本漢篇》,此不錄。
碑品第十七
昔庾肩吾為《書品》李嗣真、張懷瓘、韋續接其武軌,或師人表之九等,或分神妙精能之四科,包羅古今,不出二類。夫五音之好,人各殊嗜,妍蚩工拙,倫次蓋繁。故昔賢評書,亦多失當;后世品藻,只紓己懷,輕重等差,豈能免戾未?書道有天然,有工夫,二者兼美,斯為冠冕。自余偏至,亦自稱賢。必如張懷瓘,先其天性,后其習學,是使人惰學也,何勸之為?必軒舉之工夫為上,雄深和美,各自擅場。古人論書,皆尚勁險,二者比較,健者居先。古尚質厚,今重文華。文質彬斕,乃為粹美。孔從先進,今取古質。華薄之體,蓋少后焉。若有新理異態,高情逸韻,孤立特峙,常音難緯,睹慈靈變,尤所崇慕。今取南、北朝碑,為之品列。唐碑太夥,姑從舍旃。
神品
《爨龍顏碑》
《靈廟碑陰》
《石門銘》
妙品上
《鄭文公四十二種》
《暉福寺》
《梁石闕》
妙品下
《枳陽府君碑》
《梁綿州造像》
《瘞鶴銘》
《泰山經石峪》
《般若經》
《石井闌題字》
《蕭衍造像》
《孝昌六十人造像》
高品上
《谷朗碑》
《葛祚碑額》
《吊比干文》
《嵩高靈廟碑》
高品下
《鞠彥云墓志》
《高勾麗故城刻石》
《新羅真興太王巡狩管境碑》
《高植墓志》
《秦從三十人造像》
《鞏伏龍造像》
《趙珊造像》
《晉豐縣造像》
精品上
《張猛龍清德頌》
《李超墓志》
《賈思伯碑》
《楊翚碑》
《龍藏寺碑》
《始興王碑》
《解伯達造像》
精品下
《刁遵志》
《惠輔造像記》
《皇甫摐志》
《張黑女碑》
《高湛碑》
《呂望碑》
《慈香造像》
《元寧造像》
《趙阿歡三十五人造像》
逸品上
《朱君山墓志》
《敬顯俊剎前銘》
《李仲璇修孔子廟碑》
逸品下
《武平五年靈塔銘》
《劉玉志》
《臧質碑》
《源磨耶祗桓題記》
《定安王元燮造像》
能品上
《長樂王造像》
《太妃侯造像》
《曹子建碑》
《雋修羅碑》
《溫泉頌》
《崔敬邕碑》
《沙門惠詮造像》
《華嚴經菩薩明難品》
《道略三百人造像》
《楊大眼造像》
《凝禪寺碑》
《始平公造像》
能品下
《魏靈藏造像》
《張德壽造像》
《魏元預造像》
《司馬元興碑》
《馬嗚寺碑》
《元詳造像》
《首山舍利塔銘》
《寧甗碑》
《賀若誼碑》
《蘇慈碑》
《報德碑》
《李憲碑》
《王偃碑》
《王僧碑》
《定國寺碑》
碑評第十八
《爨龍顏》若軒轅古圣,端冕垂裳。《石門銘》若瑤島散仙,驂鸞跨鶴。《暉福寺》寬博若賢逵之德。《爨寶子碑》端樸若古佛之容。《吊比干文》若陽朔之山,以瘦峭甲天下。《刁遵志》如西湖之水,以秀美名寰中。《楊大眼》若少年偏將,氣雄力健。《道略造像》若束身老儒,節竦行清。《張猛龍》如周公制禮,事事皆美善。《馬君起浮圖》若泰西機器,處處有新意。《李仲璇》如烏衣子弟,神采超俊。《廣川王造像》如白門伎樂,裝束美麗。《劉玉》如荒江僵木,雖經冬槎枒,而生氣內藏。《司馬昇》如三日新婦,雖體態媚麗,而容止羞澀。《靈廟碑陰》如渾金璞玉,寶采難名。《始興王碑》如強弓勁弩,持滿而發。《靈廟碑》如入收藏家,舉目盡奇古之器。《臧質碑》若與古德語,開口無世俗之談。《元燮造像》如長戟修矛,盤馬自喜。《曹子建碑》如大刀闊斧,斫陣無前。《李超志》如李光弼代郭子儀將,壁壘一新。《六十人造像》如唐明皇隨葉法善游,《霓裳》入聽。《解伯達造像》雍容文章,踴躍武事。《俊脩羅》長松倚劍,大道臥羆。《云峰石刻》如阿房宮,樓閣綿密。《四山摩崖》如建章殿,門戶萬千。《定國寺》如祿山肥重,行步蹣跚。《凝禪寺》如曲江風度,骨氣峻整。《司馬元興碑》古質郁紆,精魄超越。《馬鳴寺》若野竹過雨,輕燕側風。《高植碑》若蒼崖巨石,森森古容。《高湛碑》若秋菊春蘭,茸茸艷逸。《溫泉頌》如龍髯鶴頸,奮舉云霄。《敬顯俊》若閑鷗飛鳧,游戲汀渚。《太祖文皇帝神道》若大廷褒衣,端拱而議。《南康簡王》若芳圃桂樹,凈直有香。《李君辯》如閑庭卉木,春來著花。《皇甫摐》如小苑峰巒,雪中露骨。《張黑女碑》如駭馬越澗,偏面驕嘶。《枳陽府君碑》如安車入朝,不尚馳驟。《慈香》如公孫舞劍,瀏亮渾脫。《楊翚》如蘇蕙纖錦,綿密回環。《朱君山》如白云出岫,舒卷窈窕。《龍藏寺》如金花遍地,細碎玲瓏。《舍利塔》如妙年得第,翩翩開朗。《蘇慈碑》如手版聽鼓,戢戢隨班。
馀論第十九
包慎伯以《般若碑》為西晉人書,此未詳考也。今按此經完好,在薤山映佛巖,經主為梁父令王子椿,武平元年造,是齊碑也。是碑雖簡穆,然較《龍顏》《暉福》尚遜一籌,今所見岡山、尖山、鐵山摩崖,皆此類,實開隋碑洞達爽闿之體,故《曹子建碑》亦有《般若經》筆意。
六朝人書無露筋者,雍容和厚,禮樂之美,人道之文也。夫人非病疾,未有露筋,惟武夫作氣勢,矜好身手者乃為之,君子不尚也。季海、清臣,始以筋勝,后世遂有去皮肉專而用筋者,武健之余,流為丑怪,宜元章誚之。
張長史謂“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注也。《張猛龍碑》結構為書家之至,而短長俯仰,各隨其體。觀古鐘鼎書,各隨字形,大小活動圓備,故知百物之狀。自小篆興,持三尺法,剪截齊割,已失古意,然隸、楷始興,猶有異態,至唐碑蓋不足觀矣。唐碑惟《馬君起浮圖》,奇姿異態,迥絕常制。吾于行書取《蘭亭》,于正書取《張猛龍》,各極其變化也。
本朝書有四家,皆集古大成以為楷。集分書之成,伊汀洲也;集隸書之成,鄧頑伯也;集帖學之成,劉石庵也;集碑之成,張廉卿也。
魯公書如《宋開府碑》之高渾絕俗,《入關齋》之氣體雍容,昔人以為似《瘞鶴銘》者,誠為絕作。蓋魯公無體不有,即如《離堆記》若無可考,后世豈以為魯公書乎?然《麻姑壇》握拳透爪,乃是魯公得意之筆,所謂“字外出力中藏棱”,魯公諸碑,當以為第一也。
《圣教序》,唐僧懷仁所集右軍書,位置天然,章法秩理,可謂異才。此與國朝黃唐亭集唐人詩,剪裁紉縫,皆若己出,可謂無獨有偶矣。然集字不止懷仁,僧大雅所集之《吳文碑》亦用右軍書,尤為逋峭。古今集右軍書凡十八家,以《開福寺》為最,不虛也。此猶之劉鳳誥之集杜詩乎?
完白山人計白當黑之論,熟觀魏碑自見,無不極茂密者。若《楊翚》《張猛龍》,尤其穎然。即《石門銘》《鄭文公》《朱君山》之奇逸,亦無不然。乃知“疏處可使走馬,密處不使通風”,真善言魏碑者。至于隋唐疏朗雍容,書乃大變,豈一統之會宜爾邪?柳誠懸《平西王碑》學《伊闕石龕》而無其厚氣,且體格未成,時柳公年已四十余,書乃如此,可知古之名家,亦不易就。后人或稱此碑,則未解書道者也。
書若人然,須備筋骨血肉,血濃骨老,筋藏肉瑩,加之姿態奇逆,可謂美矣。吾愛米友仁書,殆亦散僧入圣者,求之北碑,《六十人造像》《李超》亦可以當之。
《靈廟碑陰》佳絕,其“將”、“軍”、“寧”、“烏”、“洛”、“陵”、“江”、“高”、“州”等字,筆墨渾穆,大有《石鼓》《瑯琊臺》《石經》筆意,真正書之極則,得其指甲,可無唐、宋人矣。
《惠輔造像記》端豐峻整,峨冠方袍,具官人氣象。字僅三四分,而筆法茂密,大有唐風矣。
《龍門造像》自為一體,意象相近,皆雄峻偉茂,極意發宕,方筆之極軌也。中惟《法生》用圓筆耳。《北海王元詳》筆雖流美,仍非大異。惟《優填王》則氣體卑薄,可謂非種在必鋤者,故舉《龍門》,皆稱其方筆也。
魏碑大種有三:一曰《龍門造像》,一曰《云峰石刻》,一曰《岡山尖山鐵山摩崖》,皆數十種同一體者。《龍門》為方筆之極軌,《云峰》為圓筆之極軌,二種爭盟,可謂極盛。《四山摩崖》通隸、楷,備方、圓,高渾簡穆,為壁窠之極軌也。《龍門二十品》中,自《法生》《北海》《優填》外,率皆雄拔。然約而分之,亦有數體。《楊大眼》《魏靈藏》《一弗》《惠感》《道匠》《孫秋生》《鄭長猷》沈著勁重為一體,《長樂王》《廣川王》《太妃侯》《高樹》端方峻整為一體,《解伯達》《齊郡王祐》峻骨妙氣為一體,《慈香》《安定王元燮》峻蕩奇偉為一體。總而名之,皆可謂之龍門體也。
《枳陽府君》筆法之佳,固也。考其體裁,可見隸、楷之變;質其文義,絕無諛墓之詞。體與元常諸帖近,真魏、晉之宗風也。《葛府君》字少,難得佳拓,《寶子》太高,惟此碑字多而拓佳,當為正書古石第一本。
六朝筆法,所以迥絕后世者,結體之密,用筆之厚,最其顯著。而其筆畫意勢舒長,雖極小字,嚴整之中,無不縱筆勢之宕往。自唐以后,局促褊急,若有不終日之勢,此真古今人之不相及也。約而論之,自唐為界,唐以前之書密,唐以后之書疏;唐以前之書茂,唐以后之書凋;唐以前之書舒,唐以后之書迫;唐以前之書厚,唐以后之書薄;唐以前之書和,唐以后之書爭;唐以前之書澀,唐以后之書滑;唐以前之書曲,唐以后之書直;唐以前之書縱,唐以后之書斂。學者熟觀北碑,當自得之。
《龍藏寺》秀韻芳情,馨香溢時,然所得自齊碑出。齊碑中《靈塔銘》《百人造像》皆于瘦硬中有清腴氣,《龍藏》變化加以活筆,遂覺青出于藍耳。褚河南則出于《龍藏》,并不能變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