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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 后村詩話
  • 劉克莊
  • 8287字
  • 2015-12-20 17:08:50

朱氏《感興》詩第七章,以唐經亂周史,咎歐陽子,卒章曰:“侃侃范太史,受說伊川翁。《春秋》二三策,萬古開群蒙。”此一大議論,《通鑒綱目》所為作也。學者相承,皆謂其說本于程氏,而范氏、朱氏發之。其實未然。按《唐史·沈既濟傳》云:“既濟,吳人,以宰相楊炎薦,為史館修撰。初吳兢撰國史,為《則天本紀》,次高宗下。既濟奏議,以為則天進以強有,退非德讓,史臣追書,當稱為太后,不宜曰上。中宗雖降居藩邸,本吾君也,宜稱皇帝,不宜曰廬陵王。睿宗在景龍間假臨大寶,于義無名,宜曰相王,未容曰帝。且則天改唐為周,立七廟。今以周廁唐,列為帝紀,考于《禮》經,是謂亂名。中宗嗣位在太后前,而序年制紀反居其下,方之躋僖公,是為不智。昔漢高后獨有王諸呂為負漢約,無遷鼎革命事。時老臣已沒,子非劉氏,不紀呂后,尚誰與哉!議者猶謂不可。魯昭公之出,《春秋》歲書其居曰:‘公在乾侯。’君在,雖失位,不敢廢也。請省《天后紀》合《中宗紀》,每歲首,必書中宗所在以統之,曰‘帝在房陵,太后行某事,改某制’。紀稱中宗而事述太后,名不失正,禮不違常矣。”又云:“太后遺制,自去帝號,及中宗上冊,后之名不易。今祔陵配廟,皆以后禮,宜入皇后傳,題曰則天順圣武皇后。”議不行而止。蓋吳兢承遷、固《呂紀》之誤,歐公承兢《武紀》之誤,中間有一沈既濟,健論卓識,照映千古。蓋乞削去《武紀》者,既濟也。引“公在乾侯”例,書“帝在房陵”者,亦既濟也。其建此議在伊洛諸賢之先。諸老先生非掩人之善者,偶未之見耳!己未二月十九夜偶讀《沈傳》,時年七十二。

許由事不見于經,故揚雄以為疑。誠齋云:“子云到老不曉事,不信人間有許由。”雖沉著痛快,終未有以折衷。鄱陽前輩湯君錫獨曰:“堯始讓四岳,四岳舉舜,乃讓于舜。《左傳》云:‘夫許,太岳之后。’杜注云:‘堯四岳。’然則太岳非由乎?后人遂有洗耳之說爾。”援引切而說不鑿,可謂之善讀書矣。君錫名師中,苦學強記,既登第,遽棄官,亦不求岳廟以終其身。與趙昌甫友善。南溪柴公序其文,人物高勝。升伯,仲能、季庸之兄,伯紀之父也。

“瞻彼中林,侯薪侯蒸。”古注云:“朝宜有君子,而但聚小人。”韓嬰引晏子謂齊景公左右者為社鼠,用事者為惡狗,出則賣君效利,入則托君不罪亂法。君又并覆而有之,此社鼠之患也。人有市酒甚美者,至酸而不售,問里人,里人曰:“公之狗甚猛,人持器欲往,狗輒迎而吠之,所以不售也。”士欲白萬乘之主,用事者迎而吠之,此國之惡狗也。此事與經文若不相涉,而深有發明,它多類此。

魯監門之女嬰,相從績,中夜而涕泣,其偶曰:“何泣也?”嬰曰:“吾聞衛世子不肖,所以泣也。”其偶曰:“衛世子不肖,諸侯之憂也,子曷為泣也?”嬰曰:“昔宋桓司馬得罪于宋君,出于魯,其馬佚,而吾園,而食吾園之葵,是歲園人亡利之半。勾踐攻吳,諸侯畏其威,魯往獻女,吾姊與焉。兄往視之,道畏而死。越兵威者,吳也;兄死者,我也。今衛世子甚不肖,好兵,吾能無憂乎?”韓引此事,解“大夫跋涉,我心則憂”,極有義味。與《列女傳》織室女事大同小異。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韓傳此章云:“孔子南游適楚,至于阿谷之隧,有處子佩瑱而浣者,孔子抽觴以授子貢曰:‘善為之辭,以觀其語。’子貢曰:‘逢天之暑,愿乞一飲,以表我心。’婦人對曰:‘欲飲則飲,何問婦人!’援觴挹之,置之沙上,曰:‘禮不親授。’子貢以告。孔子抽琴去其軫,授子貢曰:‘善為之辭。’子貢曰:‘于此有琴而無軫,愿借子以調其音。’婦人對曰:‘吾野鄙之人也,五音不知,安能調琴!’子貢以告。孔子抽絺绤五兩以授子貢曰:‘善為之辭。’子貢曰:‘于此有絺绤五兩,吾不敢以當子身,敢置之水浦。’婦人對曰:‘客分資財棄之野鄙,吾年甚少,何敢受子,子不早去,有狂夫守之者矣!’”信如此言,是此女能以禮自防。而圣賢乃再三設詞以挑試之,此前世陋儒之說,而韓氏取之,謬矣。

晉文公亡,里鳧須從,盜文公資而亡。重耳餒不能行,子推割股肉以食,然后能行。及反國,國中多不附。里鳧須造見曰:“臣能安晉國。”文公曰:“子尚何面目來見寡人也。”里鳧須曰:“臣襲竭君之資而君以餒,罪至十族。然君試赦之罪,與驂乘游于國中,百姓見君不念舊怨,人自安矣!”文公從其計。百姓皆曰:“里鳧須且不誅而驂乘,吾何懼也!”事在封雍齒之前。

楚熊渠子夜行,見寢石以為伏虎,彎弓射之,沒金飲羽。事在李廣之前。

卜商從衛君而見趙簡子,簡子被發杖矛而見衛君,商趨而進曰:“諸侯相見,不宜不朝服,不朝服,行人卜商將以頸血濺君之服矣!”簡子反,朝服而見。事在藺相如之前。

齊莊公出獵,有螳蜋舉足將搏其輪,莊公回車避之而勇士歸之。事在勾踐揖怒蛙之前。

孔子燕居,子貢攝齊而前曰:“才竭而短,不能復進,請一休焉。”子曰:“若之何其休也?”子貢曰:“君子亦有休乎?”子曰:“闔棺乃止。”《語》曰:“死而后已。”

君子避三端,避文士之筆端,勇士之鋒端,辯士之舌端。以上見《韓詩外傳》。

“東海有勇婦,何慚蘇子卿。學劍越處子,超騰若流星。捐軀報夫仇,萬死不顧生。白刃曜素雪,蒼天感精誠。斬首掉國門,蹴踏五藏行。豁此伉儷憤,粲然大義明。北海李使君,飛章奏天庭。舍罪警風俗,流芳播滄瀛。志在列女籍,竹帛何光榮。”按《唐列女傳》,逸此女子事,亦無姓名,賴太白詩以傳。李使君,必邕也。

世謂謫仙眼空四海,然《贈孟浩然》云:“吾愛孟夫子。”《上李邕》云:“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則盡尊宿之敬。《與侍郎叔游洞庭》云:“三杯容小阮,醉后發清狂。”《獻當涂宰從叔陽冰》云:“吾家有季父,杰出圣代英。”則執子侄之恭。集中與群從兄弟、從甥侄多所稱獎。與郡縣小吏,如《何判官》云:“夫子今管樂。”未知判官何如人,而當此句。《崔司戶昆季》云:“千金散義士,四座無凡賓。欲折月中桂,持為寒者薪。”必疏財好客者。如崔秋浦、鄭溧陽皆比之陶令,談少府、劉少府皆比之梅生,其于人情世法亦甚委曲,未嘗以金閨之彥,青云之士自居。杜公氣象亦如此。

《上哥舒大夫述德陳情》一篇,其詞甚褒,是先與哥舒有還往矣!及流夜郎,《贈江夏韋守》敘亂離事,則云:“幽關壯帝居,國事懸哥舒。長戟三十萬,開門納兇渠。”直書其罪,曾不少恕,與杜老同。

《系潯陽獄上崔相三詩》末篇云:“縱為夢里相隨去,不是襄王傾國人。”此言迫脅而行,非其腹心上客。而或者注云:“此一首恐非上崔相者。”誤矣。《送王屋山人魏萬》五言云:“十三弄文史。”魏亦有《酬李翰林》一篇,見李集云:“宣父敬項槖,林宗重黃生。”則魏之年甚少。亦可見謫仙忘年折節處。魏詩高自稱道,與任華同,二人敢與李、杜倡酬,其膽不可及矣。

《東武吟》云:“白日在天高,回光燭微躬。清切紫霄迥,優游丹禁通。君王賜顏色,聲價凌煙虹。一朝去金馬,飄落成飛蓬。”《贈宋陟》云:“早懷經濟策,特受龍顏顧。白玉棲青蠅,君臣忽行路。”二詩與杜公“集賢學士如堵墻,觀我落筆中書堂。往來文采動人主,此日饑寒趨路傍”之作,悲壯略同。

古樂府“使君謝羅敷,寧可共載無。羅敷前置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是羅敷之夫亦五馬矣。共載之問,何使君之佻易也,豈亦寓言如金吾子之類耶!

謝惠連《搗衣篇》云:“腰帶準疇昔,不知今是非。”張籍“殷勤為看初著時,征夫身上宜不宜”,張文潛“別來不見身長短,若比小郎衣更長”之句,皆本此。

《玉臺新詠》如“是妾愁成瘦,非君重細腰”,如“弦斷猶可續,心去最難留”,如“城中皆半額,非妾畫眉長”,如“怨黛舒還斂,啼妝拭更垂”,有唐人精思所不能及者。

尹和靖詩僅二三首,其《自秦入蜀道中》云:“綠陰深處竹籬遮,也有紅花映白花。卻憶故鄉卿相第,不及張三李四家。”蓋和靖洛人,洛陽名園甲天下,一旦蕩為劫灰,故其詩如此。又一絕云:“南枝北枝春事休,啼鶯乳燕也含羞。朝來回首頻惆悵,身過秦川盡最頭。”亦甚佳。

自種放常秩后,惟尹和靖得位最速,然一生轉徙患難,全家死敵禍,僅以身脫。南渡再召,已六十七歲,不兩年至從槖,其峻擢,以力拒偽齊,亡命入蜀,不專為程氏高弟之故。

秦少游嘗謫處州,后人摘“柳邊沙外”詞中語為鶯花亭,題詠甚多。惟芮祭酒一絕云:“人言多技亦多窮,隨意文章要底工。淮海秦郎天下士,一生懷抱百憂中。”

張天覺晚尤重釋老,為華嚴閣醮箓會,緇黃皆歸之。了翁以詩代書曰:“辟谷非真道,談空失自然。何如勛業地,無愧即神仙。”天覺雖貴為宰相,平生有愧多矣。若果如釋老之說,竊意其升天成佛,必在了翁之后。或言了翁詩末句不該佛,然佛亦謂之金仙。后山云:稽首西方仙。

鶴相海外書稱其子“詞翰陶商翁”,有《別丁珙》詩云:“風霜慈母衣中線,塵土先人壁后書。”珙乃鶴相之子,必好學者。

陶商翁五言如“梟鳴社旁樹,盜發冢中金”,“煉成丹灶在,騎去鶴巢空”,“鹿飲沙渾水,猿饑巢落云”。七言如“將老未聞金作印,師寒猶用鐵為衣”,“山險不能留霸業,水聲惟解送年華”,“道近可憐駑馬駿,時平不見布衣雄”之類,皆可傳。

朱新仲《題元英舊隱》云:“五季浪拍天,不覆漁翁船。”語意甚新,不犯前人。

屏山《子魚》詩云:“虐戲等刳孕,淫刑真戮孥。”茶山《食蜂兒》云:“奪食已非義,焚巢真不仁。殺身緣底罪,作俑定何人。”二詩可戒暴殄天物者。

鄭左司子敬家有《玉臺后集》,天寶間李康成所選,自陳后主、隋煬帝、江總、庾信、沈、宋、王、楊、盧、駱而下二百九人,詩六百七十首,匯為十卷,與前集等,皆徐陵所遺落者。往往其時諸人之集尚存。今不能悉,錄姑摘其可存者于后。

《詠王昭君》云:“忽見天山雪,還疑上苑春。”張文琮。“漢月正南遠,燕山直北寒。”董思恭。“厭踐冰霜域,嗟為邊塞人。思從漠南獵,一見漢家塵。”又云:“自嫁單于國,長銜漢掖悲。容顏日憔悴,有甚畫圖時。”郭元稹。三首,內一首已入詩選,香山云“愁苦辛勤憔悴盡,而今卻似畫圖中”之句本此。“一雙淚滴黃河水,應得東流入漢家。”王偃。

“舟行有返棹,水去無還流。”沈佺期《古離別》。“暮暮望歸客,依依江上船。落潮猶有信,去楫未知旋。”張繼《望歸舟》。“送別到中流,秋船倚渡頭。相看尚不遠,未可即回舟。”祖詠《愁怨》。“長階落花滿,空院野鶯啼。”煬帝《蕩子不歸》。“拂簟承花落,開簾待燕歸。”陳子良《學小庾體》。“玉溆花紅發,金塘水碧流。相逢畏相失,并著采蓮舟。”崔國輔《采蓮》。“常聞浣紗女,復有弄珠姬。”張祜《采花》。“映花誰辨色,隔樹不分香。”晁祖道《詠屏風》。“五侯新拜罷,七貴早朝歸。”江總《長安路》。“書因計吏船。”徐陵。“銜蘆處處落,無有系書鴻。”張正見。“只言花是雪,不悟有春來。”蘇子卿《落梅》,勝于“遙知不是雪”之句。“傳語春光道,先歸何處邊。”煬帝《春日》。“成童片子時,變老須臾事。”劉聃。

《詠古》云:“君王無處所,臺榭若平生。”王勃《銅雀妓》。“妾妒今應改,君恩昔不平。”張修之《長門怨》。

《閨情》云:“雖是從來月,東窗異昔時。今宵一長夜,應斂幾人眉。”庾信《閨人望月》。“團扇辭新寵,回紋贈苦辛。”李嶠。“金鉤全出樹,桑條半隱籬。欲教見纖手,攀取最高枝。”周弘正《采桑》。“那作商人婦,愁雨復愁風。”張晁《江風行》。“扇掩將雛曲,釵承墜馬鬟。”張昌宗《太平公主山亭晏》。“古調琴先覺,愁容鏡獨知。”王適《古離別》,退之所謂奇男子者。“一夜千年猶不足。”徐陵。“自憐年正少,復倚婿為郎。”崔顥《王家小婦》。“鬟薄不勝花。”謝偃。“還恐裁縫罷,無信達交河。”虞世南。“小膽空房怯,長眉滿鏡愁。為傳兒女意,不用遠封侯。”常理《古離別》。“殺荷不斷藕,憐心已復生。”梁陳《雜歌》。“在家嬌小女,卷幔愛花叢。不畏羅衣濕,折花風雨中。”張子容。“欲作勝花妝,從郎索紅粉。”“欲呈纖纖手,從郎索指環。”丁六娘《十索詩》。

天寶間大詩人,如李、杜、高適、岑參輩迭出,康成同時,乃不為世所稱。若非子敬家偶存此編,則許多佳句失傳矣。中間自載其詩八首,如“自君之出矣,弦吹絕無聲。思君如百草,撩亂逐春生”,似六朝人語。如《河陽店家女》長篇一首,押五十二韻,若欲與《木蘭》及《孔雀東南飛》之作方駕者。末云:“因緣茍合會,萬里猶同鄉。運命倘不諧,隔壁無津梁。”亦佳。但木蘭始代父征戍,終潔身來歸,仲卿妻死不事二夫,二篇庶幾發乎情性,止乎禮義。店家女則異是,王嫗兒雖蓬頭歷齒,母許婿之矣。女慕鄭家郎裘馬之盛,背母而奔之。康成卒章都無譏貶,反云:“傳語王家子,何為不自量。”豈詩人之義哉!

《汲冢書》十卷七十篇,與《藝文志》、《周書》七十一篇合,但少一篇。晁子止謂其記錄失實,李成父謂書多駁辭,宜孔子所不取。又謂劉向、司馬遷、班固皆常見此書,其后稍隱,及盜發冢,乃幸復出。中間所載武王征四方,馘億有十萬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三億萬二百三十,暴于秦王、漢武矣。狩禽虎二十有三,麋五千二百三十五,犀十有二,牦七百二十有一,熊百五十有一,羆百一十有八,豕三百五十有二,貉十有八,麈十有六,麝五十,鹿三千五百有八。紂囿雖大,安得熊羆如是之眾!又謂俘商寶玉億有百萬,皆荒唐夸誕不近人情,非止于駁而已。百篇圣人所定,孟子猶疑“漂杵”之語。前輩云:“吾欲忘言觀道妙,六經俱是不全書。”況《汲冢書》之類乎!

商辛燔,二女縊,世謂太公蒙面以斬妲己,非也。柳子厚《非國語》笑其誣且耄。《汲冢書》云:“叔向使周,見太子晉,歸告平公曰:‘太子晉行年十五,而臣弗能與言。請歸周之二邑,若不反,及有天下,將以為誅。’平公將歸之,師曠不可,曰:‘請使暝臣往與之言。’往見太子,問答往復,師曠不能難。稱善曰:‘王子,汝將為天下宗乎?’王子曰:‘吾問汝人之年長短告也。’師曠對曰:‘汝聲清汗,汝色赤白,火色不壽。’王子曰:‘吾后三年上賓于帝所。’師曠歸,未及三年,告死者至。”子晉靈異,庸有此理。但曠瞽而聰,聲清而聽知之,火色瞽豈能辨?豈非誣而耄歟!

高文虎作《西湖放生池記》,以“鳥獸魚鱉咸若”為商王事,太學諸生為謔詞,哂其誤。陳晦行史集賢制用“昆命元龜”字,閩帥倪侍郎駁論之,陳累疏援引唐人及本朝命相制皆用此語。史擢陳臺端,劾倪,削秩罷去。或為一聯云:“舍人舊錯夏商鱉,御史新爭舜禹龜。”聞者絕倒。

石敏若絕句云:“來時萬縷弄輕黃,去日飛球滿路傍。我比楊花更飄蕩,楊花只是一春忙。”

袁紹檄孟德云:“贅閹遺丑。”徐敬業檄武氏云:“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侯景檄湘東云:“項羽重瞳,尚有烏江之敗;湘東一目,豈為赤縣所歸。”皆罵得毒矣。然操能全陳琳,武后不怒駱賓王,反謂“宰相安得失此人”,惟湘東竟殺王偉。偉教侯景覆臺城、餓武帝、弒簡文、辱妃主,萬死宜也。湘東始悅其五百言佞詩而欲活之,及見一目之檄,偉遂不免。忘九廟之仇恥,快一身之喜怒,安得令終乎?

石曼卿詩,惟《籌筆驛》詞翰俱妙,人所傳誦。及“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一聯,為伊洛中人所稱,他作苦不甚見。晚得其集,石徂徠作序,稱其與穆參軍以古文自任,而曼卿尤豪于詩。石自序:“性懶,有作不能錄。早時解記數百篇,過壯記益衰。近幾盡廢。有收百篇來者,覽之,或尚能識,或如非己言,久乃能辨,遂并近詩,存三百篇,藏之于家。”歐公尤重其人。范公有“鑿幽索秘,破堅發奇,高凌虹霓,清出金石”之評。集中《華山》、《泰山》、《嵩山》五言長篇各一首,筆力在薛能之上。余警句尚多。五言云:“行人晚更急,歸鳥夕無行。”《登樓》。“天寒河影淡,山凍瀑聲微。”《山寺》。“水盡天不盡,人在天盡頭。”《高樓》。“草白有時榮,發白不再好。人生不如春,發白不如草。”《贈別》。“弋下失溟鴻,網細遺巨鯤。”《送李庭之》。“風勁香逾遠,天寒色更鮮。秋天買不斷,無意學金錢。”《叢菊》。七言云:“洛渚微波長映步,漢宮香水不濡肌。”《荷花》。“獨步世無吳苑艷,渾身天與漢宮香。”《牡丹》。“恥生湯武干戈域,寧死唐虞揖遜區。”《首陽山》。自注:山在蒲,邑都也。“汾河不斷天南流,天色無情淡如水。”《寄尹師魯》。“南朝文物盡清賢,不事風流即放言。三百年間卻堪笑,絕無人可定中原。”《南朝》。“中散向人疏懶甚,步兵因酒過差多。”《自諭》。皆清拔有風骨。

曼卿《紅梅》詩云:“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坡公以為村學堂中語。然卒章云:“未應嬌意急,發赤怒春遲。”不害為佳作也。

《沈相落職制》云:“君人臨照百官,蓋欲其清白以承休德;宰輔儀刑四海,豈宜以寵利而居成功。繄予既老之臣,自喪不貪之寶,其還顯秩,用厭師虞。具官某,頓以藩條,擢聞機政。惟人求舊,謂文武可以憲邦;秉國之均,何風采不如治郡!朕尤虛己,日佇告猷。精神強而折沖,未聞宏略;血氣衰而戒得,以減廉聲。既已乖鼎鼐之調,始欲掛衣冠而卻,雖曲全于體貌,乃薦致于抨彈。其鐫秘殿之華,俾即安車之佚。噫!君子慎始,防嫌疑于未然;貴臣抵辜,尚遷就而為諱。慨往愆之莫救,期晚節以自全。”《陳樞降官制》末云:“為祈父之爪牙,初期陳力;視秦人之肥瘠,良負虛懷。”時于湖年未三十,而筆力高簡如此。沈坐簠簋,陳坐辭難,而責兩制尾聯皆妙。益公行葉樞責詞亦精切,然稍費辭矣!

于湖詩若不逮總得,然《上丁齋宿》云:“北來被發車連野,東走乘桴浪接天。汲汲兩宮常旰食,受膰歸去淚如川。”《與胡邦衡》云“夢了瓊崖身益壯,煙銷金塢臭空傳”之作極佳。

世宗欲相陶谷,范質不可而已,谷以為怨。及建隆罷質,谷當制云:“十年居調爕之司,一旦得變通之術。”以報前忿,范讀之泣下。余謂谷徒知譏玩范公,而不知禪文出于袖中,乃變通之尤甚者。況陳橋之歸,范公固常以大義責新朝,然熙陵尚惜其欠世宗一死。若谷預為揖遜之詔,與樊系作冊文何異?藝祖鄙之而不大用,圣矣哉!

信州道傍,有泉一泓,甚清,溉田甚廣。舊有詩牌云:“炎炎亭午暑如焚,恰恨都無一點云。六月騎驢來到此,幾乎渴殺老參軍。”潘逍遙詩也,而集乃不收。徐斯遠家傳載其《牡丹》一絕而逸此詩,徐家于信,豈未之見耶!

淵明有《述酒》詩,自注云:“儀狄造,杜康潤色之。”而終篇無一字及酒。山谷謂《述酒》一篇蓋闕,此篇多不可解。韓子蒼因“山陽下國”一語,疑是義熙以后有感而作。至湯伯紀始反復詳考,以為零陵哀詩。又謂淵明歸田,本避易代之事,而未嘗明言之。至此主弒國亡,其痛疾深矣,雖不敢言而亦不可不言,故若是夫辭之廋也。湯箋出,然后一篇之義明。其間如“峽中納遺薰”、“朱公練九齒”之句,又《詠貧士》云:“阮公見錢入,即日棄其官。”又云:“昔在黃子廉。”二事未詳出處。子廉之名僅見《三國志·黃蓋傳》,清貧事無所考。伯紀闕疑,以質于余,余亦不能解。

徐斯遠絕句云:“紙衣竹幾一蒲團,閉戶然箕自屈盤。誦徹《離騷》二十五,不知月落夜深寒。”水心稱斯遠有凍餓自守之樂,非過也。

姜堯章有平聲《滿江紅》,自敘云:“舊詞用仄韻,多不葉律,如末句‘無心撲’,歌者將心字融入去聲,方諧音律。余欲以平韻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祝曰:‘得一席風,當以平韻《滿江紅》為神姥壽。’言訖,風與帆俱駛,頃刻而成。末句云‘聞環佩’,則協律矣。”其詞云:“仙姥來時,正一望、千頃翠瀾。旌旗與、亂云俱下,依約前山。命駕群龍金作軏,相從諸娣玉為冠。廟中列坐如夫人者十五人。向夜深、風定悄無人,聞佩環。  神奇處,君試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電雷,別守東關。應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瞞。又怎知、人在小紅樓,簾影間。”此闋佳甚,惜無能歌之者。

羅鄂州文雖少而善,集中《鸚鵡洲賦》二篇,其首篇云:“登黃鶴之高樓兮,欣徙倚而四顧。何南望而獨愁兮,有正平之遺處。指幽堂而示戒兮,何足以知君子之度。方黨禁之既解兮,凜凜清議其尚存。無罪而戮一介兮,眾必爭起而躁歡。士猶恃此而不恐兮,時亦直情而徑行。寧知嗾夫妄庸兮,使之魚肉而甘心。稽建安之事勢兮,魏甚菀而漢枯。每不忍其綴旒兮,思忠憤之稍攄。悵不擇其所發兮,遂至于顛沛而闊疏。當其解衣而慢侮兮,坐皆驚悸而失箸。吾謂死于漁陽之參撾兮,何預乎鸚鵡之一賦。使英雄初無殺心兮,雖頗困苦而終赦。惟此客以授我兮,宜相與尸祝之不暇。兵在頸而追救兮,奈何以此欺天下。萬一僥幸而脫身兮,終亦無以自全。北海仗正而孥戮兮,德祖以俊而銜冤。三人者蓋一體兮,必且唇亡而齒寒。嗟繁城之佐命兮,非不巧于自營。挈四百之基祚兮,與一身孰為重輕。來者滔滔而如江水兮,方攘臂而議先生。詆文華為浮薄兮,至或以比乎盆成。茍吾言之獲信兮,猶足以吐千古之不平。”二賦皆佳,此篇乃其兄所作,有《祭田橫墓文》之意。

鄉前輩柯夢得,字東海,一生苦吟,有《抱甕集》。古詩學孟野,然稍僻晦,有《夢蝶》絕句云:“一覺千年一轉機,覺來還是夢還非。當時夢里知蝴蝶,便好穿花傍水飛。”前人所未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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