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公化行武略記潘耒

國家有征伐之事，其在偏方小丑，則尋常良將皆可以克捷有功；至于討窮荒之狡寇、集百世之大勳，則非謀勇兼?zhèn)?、制勝萬全者，孰能勝其任而愉快！如斯人者，非可旦夕求也；必拔擢之素、簡任之久而后猝當大事，得益展其才略以佐廟謨。天子亦必得如是之將而駕馭之，然后可以伸威萬里。古來有事于邊陲者多矣，若漢武帝之任衛(wèi)、霍，唐太宗之用李靖，千百年僅一再見；「傳」稱「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豈不信哉！我皇上以神武削平僭逆，矯矯虎臣爭效臂指之力。至于親征厄魯特、破滅噶爾丹，乃史冊未睹之奇勳。跡其成功出于西路，而陷堅挫銳，則寧夏兵實為軍鋒；人知費大將軍、孫將軍調(diào)度之功，而總?cè)忠蠊R機決策、出奇制勝之效，或未盡知。比者親見殷公，面訊用兵曲折。讀公自撰「年譜」，乃知公資兼文武，有大將材；而用之適得其宜，則皇上將將之方，高出古帝王上也。耒備員史職，得書勳臣功狀；敢取公戰(zhàn)功，詳次之。

公諱化行，字熙如。其先山西沁水人，明末避亂，居陜西咸陽之靳李村。公生八歲，父母相繼亡；孤露流離，備嘗困苦。父友王某，撫以為子。自少意度不群，慨然有封侯萬里之志。業(yè)儒不成，去習韜略；二十二中武舉，二十六成進士。

會滇逆倡亂，黔、蜀陷沒，天子命閣部莫洛為經(jīng)略，自秦進討；授公守備，募義勇以從。久雨糧匱，經(jīng)略麾下卒多亡入山；公撫諭，還營者三百余人。行至寧羌州，糧不繼，軍心皆變，經(jīng)略督促益嚴；提督王輔臣之兵遂作亂，殺經(jīng)略。公陷賊中，稱病深自晦匿。明年，官軍復(fù)秦州，有詔被脅官兵聽歸其伍；陜督哈占詢知公不為賊用，奏復(fù)其官，委理火器營，教士習火器甚精。從撫遠大將軍圖海復(fù)平?jīng)隹?；剿牛頭山賊，復(fù)香泉。己未夏，偽將軍王屏藩據(jù)漢中，遣其將陳君極引兵二萬出寶雞；圖大將軍調(diào)公赴援。未至而賊攻破炮臺營，圍西山堡，勢甚急；公身先搏賊，一鼓解西山圍。守紅崖堡，再戰(zhàn)再捷，相持數(shù)月；賊終不能克，遂引去。時賊盛兵窺秦、隴，公扼險挫其鋒，賊不能過寶雞一步；全秦宴然。大將軍嘉公功，授以副將銜。其年冬，官軍三路進剿，奮威將軍安進寶由寶雞，振武將軍鄂克濟哈、勇咯將軍趙良棟由略陽，公從圖大將軍、哈總督由興王大泥峪先驅(qū)。至鎮(zhèn)安，伐木為橋度軍，自龍洞川攀藤而進；攻兩河關(guān)，先登克之。長驅(qū)搗興安、復(fù)洵陽，進至漢中府，與威將軍兵會。明年進取川、蜀，公奉令駐漢中督軍餉；轉(zhuǎn)輸及時，軍食無匱，全蜀遂平。議征滇、黔，建威將軍吳丹由永寧進，振武將軍、勇略將軍由建昌進。未及期，賊將胡國柱陷瀘州、攻永寧；秦督奏授公漢中城守副將，引兵二千援蜀，從建威將軍復(fù)瀘州、從振武將軍救永寧。未至而永寧陷，亡一提督、七總兵、一副將；乃議退守敘州。大軍先行，公以孤軍殿后。胡國柱率二萬眾來追，眾甚恐；公曰：『今日之事，以必死求生則生，以幸生求生則死！我若走，賊追躡之，立盡。兵法云：「易地用眾、險地用寡」，惟有據(jù)險待敵；猶兩鼠斗于穴中，力大者勝耳』。遂扼險而陳；賊盡銳攻之，士皆殊死戰(zhàn)，不能下。迨暮，以草人秉炬為空營，引軍潛退；賊遲疑不前，公乃得與大將軍會。夜半，追軍復(fù)至，火光耀天，諸軍皆引去；公仍殿后。自永寧至瀘州二百余里路皆險隘，公且戰(zhàn)且退，不解甲者十二晝夜；乃渡瀘江，竟全軍而還。公語諸將：『兵不難于進而難于退；進則士氣勇，退則士心怯。兵法曰：「攻必攻其心，守必守吾氣」；我軍雖退而不失守氣之道，故得全』。諸將于是服公智勇，多就公決機宜矣。敘州府與瀘州俱當賊沖，瀘州有滿、漢兵守之；敘州則三降將各統(tǒng)其兵以守，心叵測。眾議以奮威將軍之子王用予守敘州；用予竟不往，乃以公守敘州。公計賊必來攻城，而兵單難守，屢請增兵，無應(yīng)者。未幾，賊果分三路圍敘州；公深溝高壘，推誠待三降將，與之協(xié)力固守。賊來攻，輒擊卻之。既去復(fù)來；公守翠屏山，相持久之，卒不得逞而去。時成都傳言已失，敘州諸大吏皆震恐；比得公報，乃安。明年逆孽遁還云南，諸賊軍皆退；公引兵追賊，連奪險，抵馬湖府而還；從西安將軍復(fù)永寧。從哈總督進征滇，至交水，簡親王等已圍云南城；以糧少，檄止秦兵，乃班師還蜀，公還駐漢中。天下大定，部議曾陷賊、受職者革去；公以寧羌之變不為賊用、且屢立戰(zhàn)功，任職如故。尋補三屯營副將，時康熙二十三年也。

三屯去京師近，皇上東巡，數(shù)過之；公以守將扈從，因得見上。上召與語，大器重之；蒞被恩賚，遂簡任臺灣總兵，仍令給假回籍省墓。事畢，再入朝陛見而行。臺灣故鄭氏地，其民多俘徙以來，習于悍戾；生、熟番錯居，土俗絕異。文武吏三歲輒遷，鮮善治。公自以受海外重寄，實心任事，撫綏軍民、宣布德教，人稍稍興于禮讓焉。初，議筑城而難其費。閩大吏謀于公，公言：『此地皆浮沙，時震動，城之不易。且孤懸海外，惟仗中國威靈統(tǒng)攝之。若僅畫疆而守，即有城不足恃』。遂止不筑。然謂『軍府所在，不可無木城』。親入山相視，得木材，令麾下卒人致二株，不旬日而城成；分建營壘，繕甲厲兵而時訓(xùn)練之，臺灣遂為海外重鎮(zhèn)。會當鄉(xiāng)試，公具疏言：『武科之設(shè)別于行伍者，重韜略也。今先騎射而后策論，則謀略之士必多見遺。宜仍舊制：先策論、次弓馬；射鵠不宜過遠。拔千總于把總，不當限年，惟其才』。部置弗議，上命自后千總悉選拔如公言。而次年會試，特命步射減五十步為定制云。居三年，調(diào)補襄陽總兵官。召入陛見，屏左右語良久；天下形勢、人材、風俗，無所不諮詢。公悉心以對，其大者有罷臺灣鑄錢及秦中賑饑二事。臺灣在鄭氏時行永歷錢；既入版圖，有司請更鑄制錢。部頒「臺」字錢式，熔故錢鑄之；錢文雖正，而以「臺」字故，不能行于內(nèi)地。商旅貿(mào)得錢，必降價易銀以歸。鑄日多，錢日賤；至三、四千文乃值銀一兩。而給兵餉，則銀七錢三，有成例；兵以官值市物，民多閉匿，弗與市。奸人構(gòu)扇其間，幾激變。賴公防之嚴、諭之切，乃得解。屢以停鑄言于閩當事，當事謂『請鑄未久，不便遽請?！?。至是，具言之；上愕然曰：『此事殊有關(guān)系。若亦封疆大臣，在任時何不言』！公頓首言：『臣武臣，不敢與錢榖事』。上曰：『爾至鎮(zhèn)，言之未晚』！對曰：『臣今已離臺灣，越省言事，益非職守。雖有疏，恐不得至御前』。上曰：『第作條奏來』！比公還鎮(zhèn)，為疏上之，果格于通政司；再具疏，而以奉上指白通政，乃得達。事下戶部，部議不行。得旨下閩督、撫議之，竟得停鑄；臺灣兵民始相安。 關(guān)中連旱荒，民多饑死，流移至襄、鄧間者尤多。上微聞之，遣使數(shù)輩勘視；還報，皆言無大害。而秦中當事，方議移甘、涼、寧夏之粟以濟關(guān)中饑。公甫抵襄陽，則見流民載道；比入覲在途，備見諸顛連情形，仍以關(guān)中大荒及襄、鄧多流民之狀一一奏聞。且曰：『民為邦本，三奏又天下根本；今荒兇至此，若不速救，老幼必填溝壑、少壯將無所不為，所憂不細。往歲用兵滇、蜀，秦民嘗罄儲積以供饋運；馬騾不繼，則肩負糗糧，攀藤引葛數(shù)千里輸軍前，軍賴不匱。今天災(zāi)至此，死亡且盡；惟圣主哀憐』！又曰：『古有移粟之法，謂地近便轉(zhuǎn)輸者耳。今秦中諸邊去省會甚遠，又無水道，車騾挽運勞費不貲；且諸邊亦無多儲之粟，邊地若荒，又何法以濟之！移邊儲以救荒，非計也。中原及東南諸省方豐稔，若截留漕運之米，泝黃河至孟津敖倉，挽之入關(guān)；漢、唐運道具在，費省而功倍。襄陽至西安雖頗遼遠，水陸皆可通。楚、豫與秦唇齒相關(guān)，救災(zāi)恤鄰，「春秋」所重；雖小勞于民，亦不容已』。上甚以為然，翼日詔廷臣集議，命漕臣截漕運之粟溯黃河運入關(guān)者二十萬石，遣廷臣會楚督輦米自襄陽經(jīng)汝南、洛陽入秦中者十萬石，秦民以蘇。而流民之在襄者失業(yè)窮窘，或群處而囂、或與土人相斗訐；公勞來安集，不遺余力，有事則曲為調(diào)劑，令各得其平。以解親故，盡室來者踵相接，竭力振救之；饑者設(shè)糜、病者予藥、假貸者與錢米，酌應(yīng)之不倦。鎮(zhèn)署在榖城，去郡城百八十里；嘗有奸人誘流民為亂謀泄，郡守閉城大索；邀公入郡彈壓，且令流民無保結(jié)者悉驅(qū)出之。公曰：『何地無奸！我出，人愈疑駭。驅(qū)流民，是激之變也』。乃堅不行；而密布腹心擒奸首，置之法，余不復(fù)窮治。發(fā)令箭，亟止驅(qū)逐；已驅(qū)出而有容留者，聽。流移始安，郡以無事。其明年，乃有商、洛轉(zhuǎn)運之役。襄陽溯漢江而上，有丹水可通商州之龍駒寨；然淺狹多灘石，難行舟。龍駒寨距西安尚三余百里，山徑逼仄，陸運更艱。唐劉晏嘗一用之，近代無繼者。上念襄陽陸運至陜千余里，太勞民；聞有水道，使廷臣相視得實。乃命內(nèi)閣學(xué)士德珠、楚督丁思孔及公與河道劉暟發(fā)襄陽米二十石水運至商州，復(fù)陸運至西安，平價和賣；且招集流民，使之還鄉(xiāng)。事屬創(chuàng)行，無所依仿；在事者茫無成見，惟令有司盡拘江船以待。公曰：『江船大者，載二、三百石；前至小江口，須用溪船，所載不過二十石，更前更減。江船一，須溪船十，乃足分載。今溪船絕少，用則須造；而多拘江船何為？且轉(zhuǎn)運非一日事，予之價，則舟人爭來；拘之，則屏跡不至，將何以繼』？立麾散之；而操筆條列應(yīng)行事宜，究其始終利害，曰「籌運末議」。大略言：『水路用船，或雇、或造，悉如民間價值。 關(guān)中連旱荒，民多饑死，流移至襄、鄧間者尤多。上微聞之，遣使數(shù)輩勘視；還報，皆言無大害。而秦中當事，方議移甘、涼、寧夏之粟以濟關(guān)中饑。公甫抵襄陽，則見流民載道；比入覲在途，備見諸顛連情形，仍以關(guān)中大荒及襄、鄧多流民之狀一一奏聞。且曰：『民為邦本，三奏又天下根本；今荒兇至此，若不速救，老幼必填溝壑、少壯將無所不為，所憂不細。往歲用兵滇、蜀，秦民嘗罄儲積以供饋運；馬騾不繼，則肩負糗糧，攀藤引葛數(shù)千里輸軍前，軍賴不匱。今天災(zāi)至此，死亡且盡；惟圣主哀憐』！又曰：『古有移粟之法，謂地近便轉(zhuǎn)輸者耳。今秦中諸邊去省會甚遠，又無水道，車騾挽運勞費不貲；且諸邊亦無多儲之粟，邊地若荒，又何法以濟之！移邊儲以救荒，非計也。中原及東南諸省方豐稔，若截留漕運之米，泝黃河至孟津敖倉，挽之入關(guān)；漢、唐運道具在，費省而功倍。襄陽至西安雖頗遼遠，水陸皆可通。楚、豫與秦唇齒相關(guān)，救災(zāi)恤鄰，「春秋」所重；雖小勞于民，亦不容已』。上甚以為然，翼日詔廷臣集議，命漕臣截漕運之粟溯黃河運入關(guān)者二十萬石，遣廷臣會楚督輦米自襄陽經(jīng)汝南、洛陽入秦中者十萬石，秦民以蘇。而流民之在襄者失業(yè)窮窘，或群處而囂、或與土人相斗訐；公勞來安集，不遺余力，有事則曲為調(diào)劑，令各得其平。以解親故，盡室來者踵相接，竭力振救之；饑者設(shè)糜、病者予藥、假貸者與錢米，酌應(yīng)之不倦。鎮(zhèn)署在榖城，去郡城百八十里；嘗有奸人誘流民為亂謀泄，郡守閉城大索；邀公入郡彈壓，且令流民無保結(jié)者悉驅(qū)出之。公曰：『何地無奸！我出，人愈疑駭。驅(qū)流民，是激之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