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夏，命以兵部侍郎總督浙江軍務(wù)。蒞事甫兩月，而滇逆變作；十三年春，請亟增額兵，用資剿御。踰月，閩逆告變；公隨檄諸路將士分守要害，遣副將王廷梅、薛受益等力堵仙霞關(guān)。又請調(diào)江南滿、漢官兵分駐二省交界，并發(fā)江西重兵守鉛山、玉山以壯聲援；因會疏懇給官兵行糧，軍皆感奮。是時逆賊盡銳聚湖清，日謀窺犯；公偕平南將軍賴公塔率滿兵千人、綠旗兵二千人并所募健勇五百人，以五月自杭趨衢州。七月，賊軍數(shù)萬攻衢，我軍眾寡不敵；公同平南將軍以大義激勵將士，進擊坑西。炮聲震地，流丸如雨，左右請少避，公不可；曰：『今日之事，以兵勝敗為吾死生；可稍怯耶』！諸將鼓勇直入，一可當百；賊遂卻。顧賊黨羽方熾，溫、處、金、嚴各屬所在煽亂；公雖以計招降偽將韓斌、王得功，生擒賊首汪磐、繆國英，而兵單勢分，難以久持。十五年夏，公遂建議直搗仙霞關(guān)，為摧堅制勝之策。部議令公條上進取機宜；公言：『進取之路，不在溫、處而在三衢，今逆賊勁卒悉萃于此。此賊一破，則諸賊必皆駭亂迸散。雖偽將馬九玉、朱懷德等抗拒河西、大溪灘，而江山、常山之間有間道可襲。我軍進擊，使賊首尾受敵，河西孤壘安能獨完！故擊之便』。時和碩康親王軍駐金華，公力請至衢；八月，合軍克大溪灘，復(fù)江山縣。馬九玉猶冀繞道奪仙霞關(guān)，而諸軍已受公密檄，急據(jù)關(guān)口夾擊；賊將金應(yīng)虎等窮蹙迎降，大師遂入閩。閩逆既平，而余孽竄伏山谷間者尚繁；公復(fù)請江南、江西會師協(xié)剿。踰年，浙東及徽、饒、廣信諸郡以次底定。捷聞，進秩兵部尚書，加正一品。公念賊平之后，事之最急者，無如蠲免、賑恤；疏請豁金、衢、嚴、溫、處五郡十六年以前額賦。部議持不允；公上言：『恤民以固邦本、裕賦以資國用，兩者并重；然必使有可生之民而后有可征之賦。浙東被賊蹂躪，饑寒交迫；使非急予蠲免，則舊逋既缺、新逋愈積，即日黜一官，于事無濟。且蠲此不可復(fù)征之賦，俾民得休養(yǎng)生息以供將來之稅，正所以為國家財賦計也』。詔從公言。貧民陷賊中來歸者，公悉為區(qū)畫衣廩。又設(shè)糜于通衢，賑往來饑民一百二十二萬有奇；流移之人，盡復(fù)故土。方事之殷也，羽檄旁午，人情惶懼；東南數(shù)千里，惟恃公一人以為安危。孤軍扼險，搘拄三載；卒使浙水以西無匹馬擾于境上，則皆公守三衢力也。假若三衢無公，吳、越之民幾不能一夕安枕；而公之功，豈不偉且烈哉！公以文臣，身擐甲胄、冒矢石，大小一百四十余戰(zhàn)，所向克捷；雖行間宿將皆遜謝不如，而部議敘錄，僅及十之一、二。前后招降文武偽員六千二百有奇、賊兵一十六萬五千五百有奇，中樞敘武職加至二十九等、銓曹敘有司亦如之，獨以督臣轄全省不敘；再奉諭旨，乃酌加三級。久之，追論溫州擒斬逆賊及大溪灘、曹平關(guān)破賊功，授公拖沙喇哈番，襲一次。或有言：公保障著勳，酬庸稍薄；公瞿然曰：『凡此敘錄，皆出特恩；雖胙土之榮，無以或過。且叨冒世職與洪南安比，更何觖望焉』！公之勞而不伐，有古大臣風(fēng)矣。

二十一年秋，以事平，還杭州。冬，召入為兵部尚書。公久于兵間，在部一切措注，悉中機要。二十三年，進吏部；飭諸吏坐曹、聽行文書，無得與銓事，宿弊一清。明年夏，患癰；詔遣御醫(yī)診視，頒尚方藥物。既愈，以老疾請；優(yōu)旨慰留。二十五年，復(fù)請，詞益切；不允。是年秋，命以吏部尚書入為文華殿大學(xué)士，辦理機務(wù)。

明年春，致政歸。二十七年，乘輿南巡過德州，公迎謁道左：天語詢問曰：『卿精力尚健，能乘騎至此耶』？賜上尊玉粒，慰勞倍至。里居凡七載，泊然無嗜，惟以書史自娛。臥病數(shù)日，遂逝；距生前壬戌八月十八日，年七十有三。

公初在言路，以謇諤聞；彈劾貴要，絕無鯁避。既督兩浙，則沈毅持大體，不輕言笑；而批答案牘，能曲盡物情。入筦部務(wù)，岳岳無所詭隨；每國家有大議，片言擘畫，確不可易。中外揚歷四十年，以精勤奉職、以誠恪事主、以天下善人君子得行其志為愉快。嘗言：『士大夫有名節(jié)易，全名節(jié)難』。如公之立身服官，始終一節(jié)，真可云粹然無疵者矣；以擬昔韓、范、司馬之倫，其奚愧與！

公諱之芳，號鄴園；先世自直隸棗強遷武定。曾祖諱鮮、祖諱登云、考諱才望，皆以公貴，累封光祿大夫、吏部尚書；曾祖妣康氏、任氏、祖妣蕭氏、妣李氏，俱累贈一品夫人。元配胡氏，封恭人，贈一品夫人；繼張氏，封一品夫人。生四子：長鐘麟，筮仕岳州府同知；夏逢龍之亂，以守城功，升廣東潮州知府。次攀麟，候選行人司司副；早卒：胡夫人出。次容麟，廩膳生；次宜麟，候選通判：側(cè)室出。娶皆名族。女二人：長適候選京職王爾梅，次適廩膳生馮云勷；胡夫人出。孫男十四人：鐘麟出者十人，壽泓、壽浵、壽滬、壽湜、壽潢、壽沅、壽湘、壽演、壽潮、壽淞；攀麟出者四人，壽澄、壽淳、壽溥、壽滋。曾孫男二人：本篤、本厚；壽泓出。公從子甡麟，興丁丑進士；館選時，上詢知家世，遂擢入庶常。圣心眷公之深，歿而不能忘；聞?wù)呓詾楦刑椤?

鐘麟將以康熙三十六年九月初五日奉葬東原塋兆，以某為年家子，屬為銘；誼不敢辭。謹據(jù)狀次第行實，而系以銘曰：岳鐘元氣，公生應(yīng)期。持憲于朝，正色侃辭。咨命制府，鎮(zhèn)東南陲。三孽相挺，詿誤烝黎；七閩震鄰，阻險以窺。屹然一身，天子倚毗；遮扼要害，危疆是搘。摧厥兇鋒，用濟我?guī)煟粧呤幚澹０钶d厘。百戰(zhàn)之勛，勒于鼎彝；召還廟廊，以式庶司。典樞、典銓，爰秉國維。投老崖壑，優(yōu)游自怡。出入將相，黃發(fā)羽儀。韓琦隕星，傅說乘箕！偉烈不朽，銘石永垂。

李文襄公傳沈德潛

公諱之芳，字鄴園，姓李氏；山東濟南府武定縣人。中前明崇禎壬午鄉(xiāng)試；國朝順治丁亥，成進士。除浙江金華府推官；六載，升刑部主事，旋升郎中。公嘗謂：『各省刑獄閱實內(nèi)部，若有一線生路，不求其生，是由我殺之也』。審定囚籍，多所平反。五載，授廣西道監(jiān)察御史；旋掌陜西道事，代巡山西。康熙元年，停止巡方，補湖廣道御史；五載，掌京畿道事；又一載，掌河南道事。三載，升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公在臺中共十有四年，凡所建白，關(guān)朝野大利弊；彈劾不避權(quán)貴，人咸畏之。未一載，升吏部右侍郎。

明年，以兵部左侍郎總督浙江軍務(wù)；時十二年癸丑冬月也。明年，逆藩耿精忠之亂作。先是，吳三桂反云南，遠近震動；公密疏請增設(shè)各路兵馬，謂『方今滇逆反叛，賊氛未靖，尤慮聞風(fēng)蠢動。浙為閩中門戶，先事之謀，唯在厚集兵力以為防守。若不先上請，臨事張皇，顧彼失此；雖任重咎，無益于事』！又，并請開試用火藥之禁。蓋逆知閩藩之相繼叛逆，預(yù)有以防其變也。至是聞亂，即統(tǒng)標兵并杭協(xié)兵自杭赴衢。時撫臣以下謂會城為控制重地，不宜移鎮(zhèn)；公曰：『方今事勢，所爭在衢。倘上游失守，不但全浙動搖，江、淮以南皆不安席矣。遂裹糧倍道行，抵衢駐節(jié)；命副將王廷梅、李承恩等御仙霞關(guān)。仙霞關(guān)者，閩、浙界扼要地也；去江山縣百里。關(guān)在嶺上，級三百六十、曲二十八，長二十里；雄踞眾山，高插云漢。旁臨絕壑，飛鳥莫度、匹馬難旋；與蜀之劍閣相埒。賊眾鴟張豕突，謀出仙霞；公既遣將先據(jù)險隘斷其出路，次防溫屬平陽、處屬龍泉諸要地，水路溫屬黃巖、臺屬象山、寧屬定海暨杭、紹、嘉瀕海要地。蓋耿逆構(gòu)連海氛，分道入寇；公先調(diào)遣鄰省兵捍衛(wèi)之，離海氛交，以疑貳牽制之。謀御既定，徐議戰(zhàn)攻。公之戰(zhàn)于阬西也，先大閱將士于水亭門，宣布朝廷厚恩、陳說「順逆」大義，眾感泣，愿決死戰(zhàn)；遂同將軍賴塔薄賊營。賊接戰(zhàn)久，退入壁；公率諸將進攻，復(fù)大麋戰(zhàn)。賊發(fā)炮擊，轟聲震天，鉛丸如雨及馬腹；左右請少避，公曰：『三軍司命在吾，少退，即為賊乘。今日之事，有進無退；吾不知有身矣』！麾眾進兵，大敗之。翼日，復(fù)進逼；公氣益奮，士卒益用命，陣斬賊帥，敓器械無算。是役也，提兵不滿四千，擊賊數(shù)萬；眾無不一以當百，屢戰(zhàn)屢勝。賊鋒大挫，匿不敢出；自是溫、臺、金、嚴、紹諸戰(zhàn)皆捷，或馘渠將、或縛黨逆。有投誠者，推赤心待之；難民流亡失所者，安插撫慰，全活之。竊據(jù)地方，漸次恢復(fù)；而衢州大溪灘之捷，尤得長驅(qū)破竹之勢。前此公數(shù)請于朝，添兵前進；部議責(zé)公保守。公奏：『耿逆勁卒畢聚于衢，今欲搗賊巢穴，必由衢一路。此處殲其精銳、奪其關(guān)隘，諸路不難瓦解。雖賊將深溝重壘，現(xiàn)守河西；然其南則江山、西則常山，皆可間道截其糧運并斷歸路。我兵一進，使賊首尾受敵，便可相機撲剿，以通入閩之路』云云。會大將軍和碩康親王奉旨進兵，王問公曰：『賊勢張，能必勝乎』？公曰：『必勝；已見奏疏中矣』。王復(fù)遣人問『所策果萬全乎』？公曰：『今大兵已發(fā)，若復(fù)猶豫，則士氣沮喪、人心疑惑，何以成功』？遂詣王曰：『賊寇情形，久在目中；明日捷音至矣』。已而羽書報聞，王大喜曰：『岳忠武之策楊么，不是過也』！時賊將馬九玉方逼衢為壘，我兵由南門銜枚疾走，繞出其后，破大溪灘：此直取江山一師也。賊敗奔仙霞，復(fù)謀屯聚；而三關(guān)盡為我有，進退無措：此直取常山一師也。公形之條奏者如畫沙聚米，俱有成算；故動輒有功。冬十月，自衢入閩，獲賊將馬鵬；鵬素梟黠，聚眾于常、玉、德興，窺瞰江西、閩、浙形勢者；磔之。和碩康親王大兵進壓逆營，耿精忠計窮勢極，遁逃無路，遂乞降；檻送京師。公留師中，且戰(zhàn)且撫，靖海氛，安鄰境；歷二載，閩省始平。方三藩謀逆，吳逆橫滇、尚逆梗粵，耿逆又聲援相倚。公以儒生韎韐臨戎，阻遏沖擊、批亢搗虛，大小一百四十余戰(zhàn)，卒至殄殲大憝，一切跳刀走戟之眾解甲離散，化為良民；良由公之公誠仁智，感格九重、孚信將帥、摺服芽蘗、綏懷甿庶，故能成大功于危迫之余，以紓天子南顧憂也。公之功故在保全兩浙、平定八閩，而豫章、江南藉以屏障；且使吳、尚二逆失所憑倚，魄喪膽落，相次翦屠：則蕩平滇、蜀、交、廣之功，公實為之先聲云。

歲壬戌，奉詔班師，公晉兵部尚書。明年赴闕，轉(zhuǎn)吏部尚書；裁抑僥幸，公正馭下，諸吏奉行文書而已。兩疏老病乞休，上以有功未酬，不許。丁卯秋，拜文華大學(xué)士，充纂修「大清會典」、「一統(tǒng)志」、「政治典訓(xùn)」總裁；公病益劇。明年，予告回籍。

公既歸田，杜門掃軌，坐無雜賓；唯架上理學(xué)書及經(jīng)濟書數(shù)百卷，晨夕繙閱，如對故人。常談討古今，惟以天下善人、君子得行其志為快。又朝中錄一正人，必喜形于色曰：『天下蒼生福也』！身雖引退，而惓惓于用人行政以奠國家于久安長治，類如此。甲戌冬，以疾薨于里第；春秋七十有三。是日，天鼓鳴、大星隕，識者謂公騎箕之驗云。遺疏上，上遣官致祭，賜全葬、立碑，謚曰「文襄」；報勳庸也。歷四十年，世宗憲皇帝命立賢良祠，祀國朝名臣，德之大者以文正湯公斌為冠、功之大者以文襄公為冠；即成周「記功宗、作元祀」意也。有「文集」若干卷、「奏疏」十卷、「行間紀略」二卷、「軍旅紀略」四卷。子鐘麟，某官；攀麟，某官。孫某某，某官。鐘出守潮州時，公予手書曰：『唯公足以服人，惟明足以祛弊，唯廉足以養(yǎng)民，惟敏足以集事』。誠官箴也，子孫世守之。今李氏仕者，并有聲于時。

論曰：人臣非有功之難，有功而不居之難也。宋澶淵之役，契丹請盟，寇準頗自矜其功；王欽若短之，功名遂以不終。文襄公自閩入朝，無一言及滅寇事；有問之者；曰：『天子廟謨、將帥用命，吾何有焉』！緬其沖懷，得諸葛忠武、郭尚父之遺風(fēng)矣。君明臣良，始終一德；俎豆報功，弈世不泯：有以也哉！

--以上見「碑傳集」卷十四「康熙朝功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