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至幽、厲之際,朝廷不和,轉相非怨,詩人疾而憂之曰:“民之無良,相怨一方。”眾小在位而從邪議,歙歙相是而背君子,故其詩曰:“歙歙訿々,亦孔之哀。謀之其臧,則具是違;謀之不臧,則具是依?!本营毺幨卣粯锉娡?,勉強以從王事,則反見憎毒讒訴,故其詩曰:“密勿從事,不敢告勞。無罪無辜,讒口菩菩?!碑斒侵畷r,日月薄蝕而無光,其詩曰:“朔日辛卯,日有蝕之,亦孔之丑。”又曰:“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庇衷唬骸叭赵戮蟽?,不用其行;四國無政,不用其良?!碧熳円娪谏?,地變動于下,水泉沸騰,山谷易處,其詩曰:“百川沸騰,山冢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哀今之人,胡僭莫懲?!彼凳Ч潱灰云鋾r,其詩曰:“正月繁霜,我心憂傷。民之訛言,亦孔之將?!毖悦褚允菫榉牵醣姶笠?。此皆不和、賢不肖易位之所致也。
自此之后,天下大亂,篡殺殃禍并作,厲王奔彘,幽王見殺。至乎平王末年,魯隱之始即位也,周大夫祭伯乖離不和,出奔于魯,而《春秋》為諱,不言來奔,傷其禍殃自此始也。是后尹氏世卿而專恣,諸侯背畔而不朝,周室卑微。二百四十二年之間,日食三十六,地震五,山陵崩陽二,彗星三見,夜常星不見,夜中星隕如雨一,火災十四。長狄人三國,五石隕墜,六鴉退飛,多麋,有蜮、蜚,鸛鵒來巢者,皆一見。晝冥晦。雨木冰。李、梅冬實。七月霜降,草木不死,八月殺菽。大雨雹,雨雪雷霆失序相乘。水、旱、饑、蟓、螽、螟蜂午并起。當是時,禍亂輒應,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也。周室多禍,晉敗其師于貿戎,伐其郊;鄭傷桓王;戎執其使;衛侯朔召不往,齊逆命而助朔;五大夫爭權;君更立,莫能正理。遂至陵夷,不能復興。由此觀之,和氣致祥,乖氣致異。祥多者其國安,異眾者其國危,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義也。
今陛下開三代之業,招文學之士,優游寬容,使得并進。今賢不肖渾淆,白黑不分,邪正雜糅,忠讒并進。章交公車,人滿北軍。朝臣舛午,膠戾乖刺,更相讒訴,轉相是非。傳授增加,文書紛糾,前后錯謬,毀譽渾亂。所以營惑耳目,感移心意,不可勝載。分曹為黨,往往群朋,將同心以陷正臣。正臣進者,治之表也;正臣陷者,亂之機也。乘治亂之機,未知孰任,而災異數見,此臣所以寒心者也。夫乘權藉勢之人,子弟麟集于朝,羽翼陰附者眾,輻輳于前,毀譽將必用以終乖離之咎,是以日月無光,雪霜夏隕,海水沸出,陵容易處,列星失行,皆怨氣之所致也。夫遵衰周之軌跡,循詩人之所刺,而欲以成太平,致雅頌,猶卻行而求及前人也。初元以來六,年矣,案春秋六年之中,災異未有稠如今者也。夫有春秋之異,無孔子之救,猶不能解紛,況甚于春秋乎?
原其所以然者,讒邪并進也。讒邪之所以并進者,由上多疑心,既已用賢人而行善政,如或譖之,則賢人退而善政還。夫執狐疑之心者,來讒賊之口;持不斷之意者,開群枉之門。讒邪進則眾賢退,群枉盛則正士消。故《易》有《否》、《泰》。小人道長,君子道消。君子道消,則政日亂,故為否。否者,閉而亂也。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小人道消,則政日治,故為泰。泰者,通而治也?!对姟酚衷啤坝暄┦娪^聿消”,與《易》同義。昔者鯀、共工、鹱兜與舜、禹雜處堯朝,周公與管、蔡并居周位,當是時,迭進相毀,流言相謗,豈可勝道哉?帝堯、成王能賢舜、禹、周公而消共工、管、蔡,故以大治,榮華至今??鬃优c季、孟偕仕于魯,李斯與叔孫通俱宦于秦,定公、始皇賢季、孟、李斯而消孔子、叔孫,故以大亂,污辱至今。
故治亂榮辱之端,在所信任。信任既賢,在于堅固而不移?!对姟吩啤拔倚姆耸?,不可轉也”,言守善篤也?!兑住吩弧皽o汗其大號”,言號令如汗,汗出而不反者也。今出善令,未能逾時而反,是反汗也;用賢未能三旬而退,是轉石也?!墩撜Z》曰:“見不善如探湯?!苯穸嘭圆划斣谖唬瑲v年而不去,故出令則如反汗,用賢則如轉石,去佞則如拔山。如此望陰陽之調,不亦難乎!是以群小窺見間隙,緣飾文字,巧言丑詆,流言飛文,嘩于民間。故《詩》云:“憂心悄悄,慍于群小。”小人成群,誠足慍也。昔孔子與顏淵、子貢更相稱譽,不為朋黨;禹、稷與皋陶傳相汲引,不為比周。何則?忠于為國,無邪心也。故賢人在上位,則引其類而聚之于朝,《易》曰“飛龍在天,大人聚也”;在下位,則思與其類俱進,《易》曰“拔茅茹以其橐,征吉”。在上則引其類,在下則推其類,故湯用伊尹,不仁者遠,而眾賢至,類相致也。今佞邪與賢臣并在交戟之內,合黨共謀,違善依惡,歙歙訛訛,數設危險之言,欲以傾移主上。如忽然用之,此天地之所以先戒,災異之所以重至者也。
自古明圣,未有無誅而治者也。故舜有四放之罰,而孔子有兩觀之誅,然后圣化可得而行也。今以陛下明知,誠深思天地之心,跡察兩觀之誅,覽《否》、《泰》之卦,觀雨雪之詩,歷周、唐之所進以為法,原秦、魯之所消以為戒,考祥應之福,省災異之禍,以揆當世之變,放遠佞邪之黨,壞散險波之聚,杜閉群枉之門,廣開眾正之路,決斷狐疑,分別猶豫,使是非炳然可知,則百異消滅,而眾祥并至,太平之基,萬世之利也。
臣幸得托肺附,誠見陰陽不調,不敢不通所聞。竊推《春秋》災異以效今事一二,條其所以,不宜宣泄。臣謹重封昧死上。
劉向-論甘延壽等疏
郅支單于囚殺使者吏士以百數,事暴揚外國,傷威毀重,群臣皆閔焉。陛下赫然欲誅之,意未嘗有忘。西域都護延壽、副校尉湯承圣指,倚神靈,總百蠻之君,拇城郭之兵,出百死,人絕域,遂蹈康居’,屠五重城,搴歙侯之旗,斬郅支之首,縣旌萬里之外,揚威昆山之西,掃谷吉之恥,立昭明之功,萬夷憎伏,莫不懼震。呼韓邪單于見郅支已誅,且喜且懼,鄉風馳義,稽首來賓,愿守北藩,累世稱臣。立千載之功,建萬世之安,群臣之勛莫大焉。昔周大夫方叔、吉甫為宣王誅獫狁而百蠻從,其《詩》曰:“咩咩焯焯,如霆如雷,顯允方叔,征伐獫狁,蠻荊來威?!薄兑住吩唬骸坝屑握凼祝@匪其丑?!毖悦勒D首惡之人,而諸不順者皆來從也。今延壽、湯所誅震,雖《易》之“折首”;《詩》之“雷霆”不能及也。
論大功者,不錄小過;舉大美者,不疵細瑕。《司馬法》曰“軍賞不逾月”,欲民速得為善之利也。蓋急武功、重用人也。吉甫之歸,周厚賜之,其《詩》曰:“吉甫宴喜,既多受祉,來歸自鎬,我行永久?!鼻Ю镏€,猶以為遠,況萬里之外,其勤至矣!延壽、湯既未獲受祉之報,反屈捐命之功,久挫于刀筆之前,非所以勸有功,厲戎士也。昔齊桓前有尊周之功,后有滅項之罪,君子以功覆過,而為之諱行事。貳師將軍李廣利,捐五萬之師,靡億萬之費,經四年之勞,而僅獲駿馬三十匹,雖斬宛王毋鼓之首,猶不足以復費,其私罪惡甚多,孝武以為萬里征伐,不錄其過,遂封拜兩侯、三卿、二千石百有馀人。今康居之國,強于大宛,郅支之號,重于宛王,殺使者罪甚于留馬,而延壽、湯不煩漢士,不費斗糧,比于貳師,功德百之。且?;蓦S欲擊之烏孫,鄭吉迎自來之日逐,猶皆裂土受爵。故言威武勤勞,則大于方叔、吉甫,列功覆過,則優于齊桓、貳師,近事之功,則高于安遠、長羅,而大功未著,小惡數布,臣竊痛之。宜以時解縣通籍,除過勿治,尊寵爵位,以勸有功。
劉向-論起昌陵疏
臣聞《易》曰:“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惫寿t圣之君,博觀終始,究極事情,而是非分明。王者必通三統,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獨一姓也??鬃诱摗对姟?,至于“殷士膚敏,裸將于京”,喟然嘆曰:“大哉天命!善不可不傳于子孫,是以富貴無常;不如是,則王公其何以戒慎,民萌何以勸勉?”蓋傷微子之事周,而痛殷之亡也。雖有堯、舜之圣,不能化丹朱之子;雖有禹、湯之德,不能訓末孫之桀、紂。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也。昔高皇帝既滅秦,將都雒陽,感寤劉敬之言,自以德不及周而賢于秦,遂徙都關中,依周之德,因秦之阻。世之長短,以德為效,故常戰栗,不敢諱亡。孔子所謂“富貴無?!?,蓋謂此也。孝文皇帝居霸陵,北臨廁,意凄愴悲懷,顧謂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為槨,用佇絮斫陳漆其間,豈可動哉?”張釋之進曰:“使其中有可欲,雖錮南山猶有隙;使其中無可欲,雖無石槨,又何戚焉?”夫死者無終極,而國家有廢興,故釋之之言為無窮計也。孝文寤焉,遂薄葬,不起山墳。
《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藏之中野,不封不樹。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槨?!惫讟≈鳎渣S帝始。黃帝葬于橋山,堯葬濟陰,丘垅皆小,葬具甚微。舜葬蒼梧,二妃不從。禹葬會稽,不改其列。殷湯無葬處。文、武、周公葬于畢,秦穆公葬于雍橐泉宮祈年館下,樗里子葬于武庫,皆無丘垅之處。此圣帝明王賢君智士遠覽獨慮無窮之計也。其賢臣孝子亦承命順意而薄葬之,此誠奉安君父,忠孝之至也。夫周公,武王弟也,葬兄甚微。孔子葬母于防,稱古墓而不墳,曰:“丘,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不識也。”為四尺墳,遇雨而崩。弟子修之,以告孔子,孔子流涕曰:“吾聞之,古者不修墓?!鄙w非之也。延陵季子適齊而反,其子死,葬于贏、博之間,穿不及泉,斂以時服,封墳掩坎,其高可隱,而號曰:“骨肉歸復于土,命也,魂氣則無不之也?!狈蛸⒉┤乔в锈爬?,季子不歸葬。孔子往觀曰:“延陵季子于禮合矣?!惫手倌嵝⒆?,而延陵慈父,舜、禹忠臣,周公弟弟,其葬君親骨肉皆微薄矣,非茍為儉,誠便于體也。宋桓司馬為石槨,仲尼曰:“不如速朽。”秦相呂不韋集知略之士,而造《春秋》,亦言薄葬之義,皆明于事情者也。
逮至吳王闔閭,違禮厚葬,十有馀年,越人發之。及秦惠文、武、昭、嚴、襄五王,皆大作丘隴,多其瘞臧,咸盡發掘暴露,甚足悲也。秦始皇帝葬于驪山之阿,下錮三泉,上崇山墳,其高五十馀丈,周回五里有馀。石槨為游館,人膏為燈燭,水銀為江海,黃金為鳧雁。珍寶之臧,機械之變,棺槨之麗,宮館之盛,不可勝原。又多殺宮人,生薶工匠,計以萬數。天下苦其役而反之,驪山之作未成,而周章百萬之師至其下矣。項籍燔其宮室營宇,往者咸見發掘。其后牧兒亡羊,羊人其鑿,牧者持火照求羊,失火燒其臧槨。自古至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數年之間,外被項籍之災,內離牧豎之禍,豈不哀哉!
是故德彌厚者葬彌薄,知愈深者葬愈微。無德寡知,其葬愈厚,邱隴彌高,宮廟甚麗,發掘必速。由是觀之,明暗之效,葬之吉兇,昭然可見矣。周德既衰而奢侈,宣王賢而中興,更為儉宮室,小寢廟,詩人美之,《斯干》之詩是也,上章道宮室之如制,下章言子孫之眾多也。及魯嚴公刻飾宗廟,多筑臺囿,后嗣再絕,《春秋》刺焉。周宣如彼而昌,魯、秦如此而絕,是則奢儉之得失也。
陛下即位,躬親節儉,始營初陵,其制約小,天下莫不稱賢明。及徙昌陵,增埤為高,積土為山,發民墳墓,積以萬數,營起邑居,期日迫卒,功費大萬百馀。死者恨于下,生者愁于上,怨氣感動陰陽,因之以饑饉,物故流離以十萬數,臣甚恬焉。以死者為有知,發人之墓,其害多矣;若其無知,又安用大?謀之賢知則不說,以示眾庶則苦之。若茍以說愚夫淫侈之人,又何為哉?陛下慈仁篤美甚厚,聰明疏達蓋世,宜弘漢家之鑲,崇劉氏之美,光昭五帝、三王,而顧與暴秦亂君,競為奢侈,比方丘隴,說愚夫之目,隆一時之觀,違賢知之心,亡萬世之安,臣竊為陛下羞之。唯陛下上覽明圣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仲尼之制,下觀賢知穆公、延陵、樗里、張釋之之意。孝文皇帝,去墳薄葬,以儉安神,可以為則;秦昭、始皇,增山厚臧,以侈生害,足以為戒。初陵之樵,宜從公卿大臣之議,以息眾庶。
劉向-諫外家封事
臣聞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失御臣之術也。夫大臣操權柄,持國政,未有不為害者也。昔晉有六卿,齊有田、崔,衛有孫、寧,魯有季、孟,常掌國事,世執朝柄。終后田氏取齊;六卿分晉;崔杼弒其君光;孫林父、竄殖出其君衍,弒其君剽;季氏八佾舞于庭,三家者以《雍》徹,并專國政,卒逐昭公。周大夫尹氏管朝事,濁亂王室,子朝、子猛更立,連年乃定。故經曰“王室亂”,又曰“尹氏殺王子克”,甚之也。《春秋》舉成敗,錄禍福,如此類甚眾,皆陰盛而陽微,下失臣道之所致也。故《書》曰:“臣之有作威作福,害于而家,兇于而國。”孔子曰“祿去公室,政逮大夫”,危亡之兆。秦昭王舅穰侯,及涇陽、葉陽君,專國擅勢,上假太后之威,三人者權重于昭王,家富于秦國,國甚危殆,賴寤范睢之言,而秦復存。二世委任趙高,專權自恣,壅蔽大臣,終有閻樂望夷之禍,秦遂以亡。近事不遠,即漢所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