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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奏議之屬一(7)

  • 經史百家雜鈔
  • 曾國藩
  • 4892字
  • 2015-12-20 14:21:53

制曰:蓋聞虞舜之時,游于巖郎之上,垂拱無為,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于日昃不暇食,而宇內亦治。夫帝王之道,豈不同條共貫與?何逸勞之殊也?蓋儉者不造玄黃旌旗之飾,及至周室,設兩觀,乘大路,朱干玉戚,八佾陳于庭,而頌聲興。夫帝王之道豈異指哉?或曰良玉不彖,又云非文亡以輔德,二端異焉。殷人執五刑以督奸,傷肌膚以懲惡。成、康不式,四十馀年天下不犯,囹圄空虛。秦國用之,死者甚眾,刑者相望,耗矣哀哉!

烏乎!朕夙寤晨興,惟前帝王之憲,永思所以奉至尊,章洪業,皆在力本任賢。今朕親耕藉田以為農先,勸孝弟,崇有德,使者冠蓋相望,問勤勞,恤孤獨,盡思極神,功烈休德未始云獲也。今陰陽錯繆,氛氣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濟,廉恥貿亂,賢不肖渾淆,未得其真,故詳延特起之士,意庶幾乎?今子大夫待詔百有馀人,或道世務而未濟,稽諸上古而不同,考之于今而難行,毋乃牽于文系而不得騁與?將所由異術,所聞殊方與?各悉對,著于篇,毋諱有司。明其指略,切磋究之,以稱朕意。

仲舒對曰:臣聞堯受命,以天下為憂,而未以位為樂也,故誅逐亂臣,務求賢圣,是以得舜、禹、稷、禹、咎繇。眾圣輔德,賢能佐職,教化大行,天下和洽,萬民皆安仁樂誼,各得其宜,動作應禮,從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此之謂也。堯在位七十載,乃遜于位以禪虞舜。堯崩,天下不歸堯子丹朱而歸舜。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為相,因堯之輔佐,繼其統業,是以垂拱無為而天下治。孔子曰“《韶》盡美矣,又盡善也”,此之謂也。至于殷紂,逆天暴物,殺戮賢知,殘賊百姓。伯夷、太公,皆當世賢者,隱處而不為臣。守職之人,皆奔走逃亡,人于河海。天下耗亂,萬民不安,故天下去殷而從周。文王順天理物,師用賢圣,是以閎夭、大顛、散宜生等亦聚于朝廷。愛施兆民,天下歸之,故太公起海濱而即三公也。當此之時,紂尚在上,尊卑昏亂,百姓散亡,故文王悼痛而欲安之,是以日昃而不暇食也。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萬事,見素王之文焉。由此觀之,帝王之條貫同,然而勞逸異者,所遇之時異也。孔子曰“《武》盡美矣,未盡善也”,此之謂也。

臣聞制度文采玄黃之飾,所以明尊卑、異貴賤而勸有德也,故春秋受命所先制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應天也。然則宮室旌旗之制,有法而然者也。故孔子曰:“奢則不遜,儉則固。”儉非圣人之中制也。臣聞良玉不豫,資質潤美,不待刻彖,此亡異于達巷黨人不學而自知也。然則常玉不豫,不成文章;君子不學,不成其德。

臣聞圣王之治天下也,少則習之學,長則材諸位,爵祿以養其德,刑罰以威其惡,故民曉于禮誼而恥犯其上。武王行大誼,平殘賊,周公作禮樂以文之,至于成、康之隆,囹圄空虛四十馀年,此亦教化之漸而仁誼之流,非獨傷肌膚之效也。至秦則不然。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憎帝王之道,以貪狼為俗,非有文德以教訓于天下也。誅名而不察實,為善者不必免,而犯惡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飾空言虛辭而不顧實,外有事君之禮,內有背上之心,造偽飾詐,趣利無恥。又好用憯酷之吏,賦斂亡度,竭民財力,百姓散亡,不得從耕織之業,群盜并起。是以刑者甚眾,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化使然也。故孔子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此之謂也。

今陛下并有天下,海內莫不率服,廣覽兼聽,極群下之知,盡天下之美,至德昭然,施于方外。夜郎、康居,殊方萬里,說德歸誼,此太平之致也。然而功不加于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曾子曰:“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于它,在乎加之意而已。”愿陛下因用所聞,設誠于內而致行之,則三王何異哉!

陛下親耕藉田以為農先,夙寤晨興,憂勞萬民,思惟往古,而務以求賢,此亦堯、舜之用心也,然而未云獲者,士素不厲也。夫不素養士而欲求賢,譬猶不彖玉而求文采也。故養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學。太學者,賢士之所關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國之眾,對亡應書者,是王道往往而絕也。臣愿陛下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數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縣令,民之師帥,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師帥不賢,則主德不宣,恩澤不流。今吏既亡教訓于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與奸為市,貧窮孤弱,冤苦失職,甚不稱陛下之意。是以陰陽錯繆,氛氣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濟,皆長吏不明,使至于此也。夫長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選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賢也。且古所謂功者,以任官稱職為差,非所謂積日累久也。故小材雖累日,不離于小官;賢材雖未久,不害為輔佐。是以有司竭力盡知,務治其業而以赴功。今則不然。累日以取貴,積久以致官,是以廉恥貿亂,賢不肖渾淆,未得其真。臣愚以為使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擇其吏民之賢者,歲貢各二人以給宿衛,且以觀大臣之能。所貢賢者有賞,所貢不肖者有罰。夫如是,諸侯、吏二千石皆盡心于求賢,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遍得天下之賢人,則三王之盛易為,而堯、舜之名可及也。毋以日月為功,實試賢能為上,量材而授官,錄德而定位,則廉恥殊路,賢不肖異處矣。陛下加惠,寬臣之罪,令勿牽制于文,使得切磋究之,臣敢不盡愚!

董仲舒-對賢良策三

制曰:蓋聞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驗于今。故朕垂問乎天人之應,上嘉唐、虞,下悼桀、紂,寢微寢滅寢明寢昌之道,虛心以改。今子大夫明于陰陽所以造化,習于先圣之道業,然而文采未極,豈惑乎當世之務哉?條貫靡竟,統紀未終,意朕之不明與?聽若眩與?夫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謂久而不易者道也,意豈異哉?今子大夫既已著大道之極,陳治亂之端矣,其悉之究之,孰之復之。詩不云乎:“嗟爾君子,毋常安息,神之聽之,介爾景福。”朕將親覽焉,子大夫其茂明之。

仲舒復對曰:

臣聞《論語》曰:“有始有卒者,其唯圣人乎?”今陛下幸加惠,留聽于承學之臣,復下明冊以切其意,而究盡圣德,非愚臣之所能具也。前所上對,條貫靡竟,統紀不終,辭不別白,指不分明,此臣淺陋之罪也。

冊曰:“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驗于今。”臣聞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無所殊,建日月風雨以和之,經陰陽寒暑以成之。故圣人法天而立道,亦溥愛而亡私,布德施仁以厚之,設誼立禮以導之。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愛也;夏者,天之所以長也;德者,君之所以養也;霜者,天之所以殺也;刑者,君之所以罰也。由此言之,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諸人情,參之于古,考之于今。故《春秋》之所譏,災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惡,怪異之所施也。書邦家之過,兼災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古者修教訓之官,務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后,天下常亡一人之獄矣。今世廢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棄仁誼而死財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歲之獄以萬千數。以此見古之不可不用也,故《春秋》變古則譏之。天令之謂命,命非圣人不行;質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謂情,情非度制不節。是故王者上謹于承天意,以順命也;下務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別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舉矣。人受命于天,固超然異于群生,人有父子兄弟之親,出有君臣上下之誼,會聚相遇,則有耆老長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歡然有恩以相愛,此人之所以貴也。生五谷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養之,服牛乘馬,圈豹檻虎,是其得天之靈,貴于物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為貴。”明于天性,知自貴于物。知自貴于物,然后知仁誼。知仁誼,然后重禮節。重禮節,然后安處善。安處善,然后樂循理。樂循理,然后謂之君子。故孔子曰“不知命,亡以為君子”,此之謂也。

冊曰:“上嘉唐、虞,下悼桀、紂,寢微寢滅寢明寢昌之道,虛心以改。”臣聞眾少成多,積小致巨,故圣人莫不以崦致明,以微致顯。是以堯發于諸侯,舜興乎深山,非一日而顯也,蓋有漸以致之矣。言出于己,不可塞也;行發于身,不可掩也。言行,治之大者,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故盡小者大,慎微者著。《詩》云:叫唯此文王,小心翼翼。”故堯兢兢日行其道,而舜業業日致其孝,善積而名顯,德章而身尊,此其寢明寢昌之道也。積善在身,猶長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積惡在身,猶火之銷膏,而人不見也。非明乎情性、察乎流俗者,孰能知之?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紂之可為悼懼者也。夫善惡之相從,如景鄉之應形聲也。故桀、紂暴謾,讒賊并進,賢知欣,惡日顯,國日亂,晏然自以如日在天,終陵夷而大壞。夫暴逆仁者;非一日而亡也,亦以漸至,故桀、紂雖亡道,然猶享國十馀年,此其寢微寢滅之道也。

冊曰:“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謂久而不易者道也,意豈異哉?”臣聞夫樂而不亂、復而不厭者,謂之道。道者,萬世亡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處,故政有吒而不行,舉其偏者以補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將以救溢扶衰,所遭之變然也。故孔子曰:“亡為而治者,其舜乎!”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命而已,其馀盡循堯道,何更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變道之實。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繼之救,當用此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于虞,而獨不言所損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損益也。由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今漢繼大亂之后,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

陛下有明德嘉道,愍世俗之靡薄,悼王道之不昭,故舉賢良方正之士,論誼考問,將欲興仁誼之休德,明帝王之法制,建太平之道也。臣愚不肖,述所聞,誦所學,道師之言,僅能勿失耳。若乃論政事之得失,察天下之息毛,此大臣輔佐之職,三公九卿之任,非臣仲舒所能及也。然而臣竊有怪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亦大治,上下和睦,習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亡奸邪,民亡盜賊,囹圄空虛,德潤草木,澤被四海,鳳皇來集,麒麟來游。以古準今,壹何不相逮之遠也?安所繆整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與?有所詭于天之理與?試跡之古,返之于天,黨可得見乎?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傅其翼者兩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祿者,不食于力,不動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與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況人乎?此民之所以囂囂苦不足也。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眾其奴婢,多其牛羊,廣其田宅,博其產業,畜其積委,務此而亡已,以迫蹴民,民日削月朘,寢以大窮。富者奢侈羨溢,貧者窮急愁苦。窮急愁苦,而上不救,則民不樂生。民不樂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罰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勝者也。故受祿之家,食祿而已,不與民爭業,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為制,大夫之所當循以為行也。故公儀子相魯,之其家,見織帛,怒而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慍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祿,又奪園夫紅女利乎?”古之賢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從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貪鄙。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緩于誼而急于利。亡推讓之風,而有爭田之訟。故詩人疾而刺之曰:“節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爾好誼,則民鄉仁而俗善;爾好利,則民好邪而俗敗。由是觀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視效,遠方之所四面而內望也。近者視而放之,遠者望而效之,豈可以居賢人之位而為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財利常恐乏匱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誼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負且乘,致寇至。”乘車者,君子之位也;負擔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于之位而為庶人之行者,其禍患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當君子之行,則舍公儀休之相魯,亡可為者矣。

《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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