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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崔待詔生死冤家(宋人小說作《碾玉觀音》)(1)

山色晴嵐景物佳,暖烘回雁起平沙。東郊漸覺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堤上柳,未藏鴉,尋芳趁步到山家。隴頭幾樹紅梅落,紅杏枝頭未著花。這首《鷓鴣天》說孟春景致,原來又不如仲春詞做得好:每日青樓醉夢中,不知城外又春濃。杏花初落疏疏雨,楊柳輕搖淡淡風。浮畫舫,躍青驄,小橋門外綠陰籠。行人不入神仙地,人在珠簾第幾重?這首詞說仲春景致,原來又不如黃夫人做著季春詞又好:“先自春光似酒濃,時聽燕語透簾櫳。小橋楊柳飄香絮,山寺緋桃散落紅。鶯漸老,蝶西東,春歸難覓恨無窮。侵階草色迷朝雨,滿地梨花逐曉風。”

這三首詞,都不如王荊公看見花瓣兒片片風吹下地來,原來這春歸去,是東風斷送的。有詩道:“春日春風有時好,春日春風有時惡。不得春風花不開,花開又被風吹落。”蘇東坡道:不是東風斷送春歸去,是春雨斷送春歸去。有詩道:“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后全無葉底花。蜂蝶紛紛過墻去,卻疑春色在鄰家。”秦少游道:也不干風事,也不干雨事,是柳絮飄將春色去。有詩道:“三月柳花輕復散,飄飏澹蕩送春歸。此花本是無情物,一向東飛一向西。”邵堯夫道:也不干柳絮事,是蝴蝶采將春色去。有詩道:“花正開時當三月,蝴蝶飛來忙劫劫。采將春色向天涯,行人路上添凄切。”曾兩府道:也不干蝴蝶事,是黃鶯啼得春歸去。有詩道:“花正開時艷正濃,春宵何事惱芳叢?黃鸝啼得春歸去,無限園林轉首空。”朱希真道:也不干黃鶯事,是杜鵑啼得春歸去。有詩道:“杜鵑叫得春歸去,吻邊啼血尚猶存。庭院日長空悄悄,教人生怕到黃昏!”蘇小小道:都不干這幾件事,是燕子銜將春色去。有《蝶戀花》詞為證:“妾本錢塘江上住,花開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歌罷彩云無覓處,夢回明月生南浦。”

王巖叟道:也不干風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干蝴蝶事,也不干黃鶯事,也不干杜鵑事,也不干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過,春歸去。曾有詩道:“怨風怨雨兩俱非,風雨不來春亦歸。腮邊紅褪青梅小,口角黃消乳燕飛。蜀魄健啼花影去,吳蠶強食柘桑稀。直惱春歸無覓處,江湖辜負一蓑衣!”說話的,因甚說這春歸詞?紹興年間,行在有個關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鎮節度使咸安郡王,當時怕春歸去,將帶著許多鈞眷游春。至晚回家,來到錢塘門里車橋前面,鈞眷轎子過了,后面是郡王轎子到來。則聽得橋下裱褙鋪里一個人叫道:“我兒出來看郡王!”當時郡王在轎里看見,叫幫窗虞候道:“我從前要尋這個人,今日卻在這里。只在你身上,明日要這個人入府中來。”當時虞候聲諾,來尋這個看郡王的人,是甚色目人。正是:塵隨車馬何年盡?情系人心早晚休。

只見車橋下一個人家,門前出著一面招牌,寫著“璩家裝裱古今書畫”。鋪里一個老兒,引著一個女兒,生得如何?云鬟輕籠蟬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綴一顆櫻桃,皓齒排兩行碎玉。蓮步半折小弓弓,鶯囀一聲嬌滴滴。便是出來看郡王轎子的人。虞候即時來他家對門一個茶坊里坐定,婆婆把茶點來。虞候道:“啟請婆婆,過對門裱褙鋪里請璩大夫來說話。”婆婆便去請到來,兩個相揖了就坐。璩待詔問:“府干有何見諭?”虞候道:“無甚事,閑問則個。適來叫出來看郡王轎子的人是令愛么?”待詔道:“正是拙女,止有三口。”虞候又問:“小娘子貴庚?”待詔應道:“一十八歲。”再問:“小娘子如今要嫁人,卻是趨奉官員?”待詔道:“老拙家寒,那討錢來嫁人?將來也只是獻與官員府第。”虞候道:“小娘子有甚本事?”待詔說出女孩兒一件本事來,有詞寄《眼兒媚》為證:深閨小院日初長,嬌女綺羅裳。不做東君造化,金針刺繡群芳。斜枝嫩葉包開蕊,唯只欠馨香。曾向園林深處,引教蝶亂蜂狂。

原來這女兒會繡作。虞候道:“適來郡王在轎里,看見令愛身上系著一條繡裹肚。府中正要尋一個繡作的人,老丈何不獻與郡王?”璩公歸去,與婆婆說了。到明日寫一紙獻狀,獻來府中。郡王給與身價,因此取名秀秀養娘。不則一日,朝廷賜下一領團花繡戰袍,當時秀秀依樣繡出一件來。郡王看了歡喜道:“主上賜與我團花戰袍,卻尋甚么奇巧的物事獻與官家?”去府庫里尋出一塊透明的羊脂美玉來,即時叫將門下碾玉待詔,問:“這塊玉堪做甚么?”內中一個道:“好做一副勸杯。”郡王道:“可惜恁般一塊玉,如何將來只做得一副勸杯?”又一個道:“這塊玉上尖下圓,好做一個摩侯羅兒。”郡王道:“摩侯羅兒,只是七月七日乞巧使得,尋常間又無用處。”數中一個后生,年紀二十五歲,姓崔,名寧,趨事郡王數年,是升州建康府人。當時叉手向前,對著郡王道:“告恩王,這塊玉上尖下圓,甚是不好,只好碾一個南海觀音。”郡王道:“好,正合我意!”就叫崔寧下手。不過兩個月,碾成了這個玉觀音。郡王即時寫表進上御前,龍顏大喜。崔寧就本府增添請給,遭遇郡王。

不則一日,時遇春天,崔待詔游春回來,入得錢塘門,在一個酒肆,與三四個相知方才吃得數杯,則聽得街上鬧吵吵,連忙推開樓窗看時,見亂烘烘道:“井亭橋有遺漏!”吃不得這酒成,慌忙下酒樓看時,只見初如螢火,次若燈光,千條蠟燭焰難當,萬座糝盆敵不住。六丁神推倒寶天爐,八力士放起焚山火。驪山會上,料應褒姒逞嬌容;赤壁磯頭,想是周郎施妙策。五通神牽住火葫蘆,宋無忌趕番赤騾子。又不曾瀉燭澆油,直恁的煙飛火猛。

崔待詔望見了,急忙道:“在我本府前不遠。”奔到府中看時,已搬挈得罄盡,靜悄悄地無一個人。崔待詔既不見人,且循著左手廊下入去,火光照得如同白日。去那左廊下,一個婦女,搖搖擺擺,從府堂里出來,自言自語,與崔寧打個胸廝撞。崔寧認得是秀秀養娘,倒退兩步,低身唱個喏。原來郡王當日,嘗對崔寧許道:“待秀秀滿日,把來嫁與你。”這些眾人,都攛掇道:“好對夫妻!”崔寧拜謝了,不則一番。崔寧是個單身,卻也癡心;秀秀見恁地個后生,卻也指望。當日有這遺漏,秀秀手中提著一帕子金珠富貴,從左廊下出來,撞見崔寧,便道:“崔大夫,我出來得遲了。府中養娘各自四散,管顧不得,你如今沒奈何,只得將我去躲避則個。”當下崔寧和秀秀出府門,沿著河,走到石灰橋。秀秀道:“崔大夫,我腳疼了走不得。”崔寧指著前面道:“更行幾步,那里便是崔寧住處,小娘子到家中歇腳,卻也不妨。”到得家中坐定。秀秀道:“我肚里饑,崔大夫與我買些點心來吃。我受了些驚,得杯酒吃更好。”當時崔寧買將酒來,三杯兩盞,正是: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上臉來。

道不得個春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秀秀道:“你記得當時在月臺上賞月,把我許你,你兀自拜謝,你記得也不記得?”崔寧叉著手,只應得“喏”。秀秀道:“當日眾人都替你喝采:‘好對夫妻!’你怎地到忘了?”崔寧又則應得“喏”。秀秀道:“比似只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崔寧道:“豈敢。”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將起來,教壞了你,你卻如何將我到家中?我明日府里去說。”崔寧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寧做夫妻不妨,只一件,這里住不得了,要好趁這個遺漏人亂時,今夜就走開去,方才使得。”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憑你行。”當夜做了夫妻。

四更已后,各帶著隨身金銀物件出門。離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迤邐來到衢州。崔寧道:“這里是五路總頭,是打那條路去好?不若取信州路上去,我是碾玉作,信州有幾個相識,怕那里安得身。”即時取路到信州。住了幾日,崔寧道:“信州常有客人到行在往來,若說道我等在此,郡王必然使人來追捉,不當穩便。不若離了信州,再往別處去。”兩個又起身上路,徑取潭州,不則一日,到了潭州。卻是走得遠了,就潭州市里討間房屋,出面招牌,寫著“行在崔待詔碾玉生活”。崔寧便對秀秀道:“這里離行在有二千馀里了,料得無事,你我安心,好做長久夫妻。”潭州也有幾個寄居官員,見崔寧是行在待詔,日逐也有生活得做。崔寧密使人打探行在本府中事。有曾到都下的,得知府中當夜失火,不見了一個養娘,出賞錢尋了幾日,不知下落。也不知道崔寧將他走了,見在潭州住。

時光似箭,日月如梭,也有一年之上。忽一日方早開門,見兩個著皂衫的,一似虞候府干打扮,入來鋪里坐地,問道:“本官聽得說有個行在崔待詔,教請過來做生活。”崔寧分付了家中,隨這兩個人到湘潭縣路上來。便將崔寧到宅里相見官人,承攬了玉作生活,回路歸家。正行間,只見一個漢子頭上帶個竹絲笠兒,穿著一領白段子兩上領布衫,青白行纏找著褲子口,著一雙多耳麻鞋,挑著一個高肩擔兒,正面來,把崔寧看了一看,崔寧卻不見這漢面貌,這個人卻見崔寧,從后大踏步尾著崔寧來。正是:

誰家稚子鳴榔板,驚起鴛鴦兩處飛。

這漢子畢竟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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