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 爝火錄
- 李天根
- 4993字
- 2015-12-19 14:57:49
乙酉(一六四五)、大清順治二年(福王弘光元年)春正月乙酉朔
福王在南京。
日有蝕之。
總督袁繼咸疏言:『元朔者,人臣拜手稱觴之日,陛下當臥薪嘗膽之時。乞痛念大恥未雪,以周宣之未央問夜為可法,以晚近長夜之飲、角抵之戲為可戒;省土木之工,節浮淫之費。誡諭臣工,后私斗而急國讎。臣每嘆三十年來,徒以三案葛藤,血戰不已。若「要典」一書,已經先帝焚毀,何必復理其說?書茍未進,宜寢之;即已進,宜毀之。至王者代興,從古亦必多異同。平、勃迎立,漢文不聞窮治朱虛之過;房、杜決策,秦邸不聞力究魏征之非。固其君豁達大度,亦其大臣公忠善謀,翊贊其美。請再下寬大之詔,解圜扉之囚,斷草野株連之案』。王降旨俞其言。而馬士英輩,方以「要典」排善類,力持之不毀也。
初六日(庚寅)
雷。中書舍人林翹疏言:『雷聲自北至西,占在趙、晉之野有兵。日在庚寅,主口角妖言』。
加史可法太保兼太子少師建極殿大學士;可法辭太保。加馬士英少師兼太子太師中極殿大學士、王鐸少保兼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學士,予蔭。以士英掌文淵閣印,充首輔辦事。
大清兵日南下,河上告警,史可法求援益切。
可法疏云:『陳潛夫報:「清豫王自孟縣渡河,約五、六千騎;步卒尚在懷慶,欲往潼關,皆李際遇接引」。據此,則際遇附清確然矣。況攻邳之師未返囗,豈一頃忘江南哉?請命高杰提兵二萬,與張縉彥直抵開、洛、虎牢;劉良佐貼防邳、宿。陳藎往調點兵五千,乞催令早到』。又奏:『清兵已入洛陽,河南撫按俱遁永、壽二州』。
上林院監丞賀儒修疏論管紹寧貪髦陰奸;有旨:『不必苛求』。
初八日(壬辰)
立春,在流星入紫薇。
起補楊兆升為給事中,袁弘勛、馮志京、張茂梧為御史。
蔭原任御史陸顯明一子入監;馬士英請追錄巡按貴州之功。
授貢生韓詩職方主事。
史可法疏薦劉湘客贊畫軍務。
鄭彩請全撥蘇州關稅作軍餉;有旨:『許其半』。
升鍾斗為太常寺少卿添注。
迎神祖御容入宮。
召前都察院左都御史唐世濟以原官管右都御史事(世濟,烏程人,與溫體仁同鄉同譜;官左都御史。薦「逆案」霍維華,上震怒,下之獄;維華服毒死)。
初九日(癸巳)
大雨,震電。
命河南巡撫越其杰、巡按凌駉防守虎牢,黃得功、劉良佐率兵守邳、徐。
高杰提兵抵開、洛,進據虎牢。
靖江王亨嘉表賀;因奏金、永、連三州皆為土賊所據,撫按匿不以聞。
忻城伯趙之龍疏言章服違制;有旨:『武臣自公侯伯以下,非賜肩興,并遵制騎馬;坐蟒、斗牛非奉使,麒麟、白澤非勛爵,俱不許僭用』。
給事中吳希哲疏言:『都城五方雜處,假冒宗戚、奸偽勛弁,橫行不道;虐民厲商,莫此為甚』!有旨:『嚴緝』。
授林翹都督,給予誥命。翹以星術遇馬士英,初授中書;未半年,躐躋一品武銜,蟒玉趨事。
督師王應熊奏上方略:請敕川陜、湖貴兩督師、鄖陽、湖廣、貴州、云南四巡撫出師合討;并劾四川巡撫馬干淫掠不職。
十一日(乙未)
許定國紿殺興平伯高杰于睢州。杰抵歸德,總兵許定國方駐睢州,有言其送子渡河者。杰招定國來會,不應;復邀巡按陳潛夫同往睢州,定國始郊迎。其杰諷杰勿入城,杰心輕定國,不聽;遂入城。定國置酒享杰,杰飲酣,為定國刻行期,且微言及送子事;定國大疑。本無離睢意,杰固促之行。定國怒,夜伏兵傳報大呼,其杰等亟遁走;杰醉臥帳中未起,眾擁至定國所,殺之。先是,杰以定國將去睢,盡發兵戍開封,所留親卒數十人而已。定國偽恭順,多選妓侍杰,而以二妓偶一卒寢;卒盡醉,及聞炮欲起,為二妓所掣,不得脫,皆死。杰為人淫毒,揚民聞其死,皆相賀。然是行也,進取之志甚銳;故時有惜之者。
高杰作賊時,曾劫許定國,殺其一家;惟定國走免。后定國為列將,秘而不宣,佯與交好,愿以睢州讓之;杰不疑。定國殺杰,剖其心以祭先人。初,四鎮之開藩也,許定國上疏言:『黃得功、劉澤清、劉良佐皆起行伍,列土是矣。高杰,乃賊也;何故亦蒙五等之榮』?隨有人露之于杰,而定國正隸杰標下,乃佯投誠于杰,謂『此疏系人捏名巧施陷害,令主將殺定國耳。定國死,不知情也』。因嚙臂為誓,杰意始解。后杰北征至歸德,貽定國千金、幣百匹,約與同事;定國請宴,杰從鐵騎五百自衛。定國置酒甚豐,鐵騎皆沉醉,不能持兵刃。定國預于居外積薪;四鼓,入殺杰,縱火盡焚諸鐵騎。總督張縉彥、監軍李升走免。
九江守備陳公鑣,字培公,江陰人。幼失怙恃,與先高祖南橋公同里,又族甥也;憐其無依,養以為子。及壯,隸高杰帳前為親兵。杰遇害之夜,公以齋期,定國特送公館于城外僧寺。從行者皆死,而公獨免。國初,余家遷無錫,公來歸入籍。順治八年中舉,為吾錫武科破天荒。十二年,登進士;終身齋素。先君子問之,為言身與高杰之難不死,奉齋之故也;故至今不茹葷酒。又問『定國用美人計殺杰,果然乎』?曰:『否。杰盡醉不能起,故被擒;實未嘗有妓也』。
定國,太原人;初守河南。賊掩至,矢如雨;定國立敵樓以刀左右揮之,矢皆中斷,高與身等。笑向賊曰:『若乏乎?人障一板來,受灑家箭』!賊夾板至,定國射以鐵箭,枝皆貫入于板,殺賊無算;賊始遁(一作枝貫入于板,賊遂遁)。
定國嘗與眾年少者飲,眾請觀其神勇;即躍起懸身,手攀緣檐椽,左右換手,走長檐殆遍,而顏色自若。
北鎮撫司掌刑指麾僉事許世蕃奏:『為捉獲妖僧大悲,奉旨嚴刑密審,隨將大悲、月光隔別研審。據大悲口供:「年三十五歲,系徽州府休寧縣商山永樂村人。父名朱世杰,會看地理。母吳氏,生悲即故。三歲,父亦故。十五歲,到蘇州楓橋永明庵拜僧環寧為師」。又說:「崇禎十二年,先帝封悲為齊王。十五年六月,到鎮江銀山甘露寺,與桂王相會。胡都院留悲在衙,不住;又回蘇川齊門北禪寺住。十七年二月,又至瓜洲。四月初八日,過江,見潞王在館驛亭。隨王舡由丹陽至無錫,見王好施齊僧。至海會庵,有李承奉來叩頭,悲直受;潞王來拜,是悲長輩,下位迎接。王說悲無道學,即去。后王又與悲披紅,認為一家;李承奉陪坐。五月初五日,在放生池相別,同蘇州。李又請悲上南京,不赴。往慈溪天童寺,削發修行。六月,本地道府官不容,逐去。七月,至杭州,潞王差兵來接,不赴。八月,至常熟北門住。十月初三日,到南京往報恩寺。十五日,本寺僧官不容,逐去。十一月二十日,潛琉璃窯芙蓉庵。十二月十一日,到清江灣;有空舡,悲即貼「活佛潞王欽差皇帝」封皮為號。十二日晚,遇今在官僧月光,在張道人家同吃齋住夜。十三日,被蔡都督拿住。當日,眾都督十二、三人親驗過大悲自造履歷一本、黃紙冤單一張,內開十五款,詳細盡在簿上」。又據月光口供:「年四十一歲,系湖廣咸寧縣人。自幼出家,住南石城門外團瓢內。五年,慕化齋僧。十月十二日,在桃永張道人家偶見今在官僧大悲寒苦,隨令同齋,實不知其何許人」。臣等遂移文戎政衙門關取大悲履歷、冤單九件,到司開看。自稱「圣僧大悲和尚為天下第一,至三十歲即成活佛」。又有「封為齊王」等語,又有「欺佛泄露天機十五款大罪」等語。其為妖僧無疑。但前供「與潞王拜見,李承奉叫悲上南京」。又奉有「嚴刑密審具奏」之旨,事關重大。又夾審大悲誰寫匿名文帖,悲供:「文帖,悲實不知」。行敲,悲供:「潞王施恩于百姓,人人服他;又齋僧好道。該與他正位,封為潞王。故悲于六月間有戶部申紹芳議保潞王」等語。行拶,又供:「十一月二十日,聞有錢謙益在圣廟內議保潞王等情。悲止知錢、申兩家名字,余皆不知」。問「議保如何行事」?悲供:「在京各官與潞相為者少,權柄在馬閣老手,眾人都不敢行」。又問「與潞府相為各官為誰」?悲供:「止聞人說,不知姓名」。隨又夾審月光,月光供:「與大悲同齋一宿,此外實不知情」。令與大悲對質,亦供月光實不知情。據此,該臣看得妖僧大悲自幼投師,屢被斥逐,其品行劣甚矣。后值潞藩好佛,渴欲求見,便自嬌枉;迨李承奉之叩首、潞王之披紅,愈起妄想,稱佛稱王,擅用標封、敢造簿帖,似非風顛之所能為者。據其供稱,實是招搖;或為目前之報答、或為日后之居功,俱未可知。然而潞王未必知也。妖言惑眾,律應大辟;大悲固不能辭矣。至其所供兩臣,事關重大;語涉風聞,未有確據,臣等何敢輕擬?伏乞敕下法司,速行議罪正法,以明妖說、以杜亂源。至月光雖不知情,但同宿不首,難免池殃。臣更有請者:臣等身受國恩,頗知忠義;一片赤衷,弗能默然。乾坤何時也?輦轂何地?忍容此妖僧起釁?況民愚兵悍,易于煽亂。尤望皇上嚴整緝訪之令,密為慎重之舉。倘妖僧所聞不虛,關乎國運豈渺小哉!臣等誓不與共戴天矣』!有旨:『這妖僧大悲言語閃爍,著法司會同府部科道官審明察奪』。
解學龍再上從逆諸臣罪案,兼請停刑;允之。學龍奉詔,擬周鍾、光時亨等各加一等;潘同春諸人皆候補小臣,受偽無據,仍執前律。當是時,馬、阮必欲殺周鍾;學龍欲緩其死,謀之次輔王鐸,乘士英注籍上之,且請停刑。鐸即擬旨,褒其「詳慎平允」。士英聞之大怒,然時已無及。
十二日(丙申)
高杰部將攻睢州,旁近二百里,老弱無孑遺。許定國大懼,奔考城;尋降于大清。
御史劉光斗疏請鑒別大臣;有旨:『衰頹庸鈍者,自行引退』。
起郭如闇為給事中、周昌晉為御史。
起虞大復為浙江臺州兵備副使。
贈故輔李標少傳。
奪四川巡撫馬干職,提訊。
蔭方孝孺系孫某五經博士。
十三日(丁酉)
禮部尚書錢謙益、戶部右侍郎甲紹芳各疏辨大悲、月光等事;俱奉俞旨。
時當燈夕,帝躬自張燈。太監韓贊周曰:「天下事正難措手,臥薪嘗膽,猶恐不勝;乃躬此瑣屑事乎』!帝曰:『天下事有老馬在,汝不必多言』!史臣曰:時中原郡縣盡失,諸鎮權謀無統;左良玉擁兵上流,跋扈有異志。而馬士英貪鄙無遠略,獨握大柄;內倚中官田成輩,外結勛臣劉孔昭、朱國弼、柳祚昌、鎮將劉澤清、劉良佐,而一聽阮大鋮計,盡起「逆案」中楊維垣、虞廷陛、郭如闇、周昌晉、虞大復、徐復陽、陳以瑞、吳孔嘉,其死者悉舉贈恤,而與張捷、唐世濟等比。若張孫振、袁弘勛、劉光斗,皆得罪先朝,復置言路為爪牙:朝政濁亂,賄賂公行。四方警報狎至,士英身掌中樞,一無籌劃;日以籌正人、引兇黨為務。大僚降賊者賄至,輒復其官;諸白丁隸役輸重賂,立躋大帥。都人為語曰:「職方賤如狗,都督滿街走」。刑賞倒亂,以迄于亡。
時人語曰:『金刀(劉孔昭)莫試割,長弓(張捷)早上弦;求田(田成)方得祿,買馬(馬士英)即為官』。
南京童謠云:『一匹馬,走天下;騎馬誰?大耳兒』。又一對聯云:『闖賊無門,匹馬橫行天下;元兇有耳,一兀坐擾中元』。
禁宗室不得入京。
起升鄒之驎為應天府丞、馬思理左通政添注、張時暢尚寶司丞。
十六日(庚子)
府部等官俱集中府會審大悲。提到不跪,四人扼之使跪;口供同前。一夾三十扛,惟念「觀音、韋〈馬犬〉」數聲。審畢,隨收監。法司擬大悲妖言律,決不待時;月光杖責釋放。奉旨:『依擬』。
阮大鋮與張孫振謀誅東林及素所不合者,令大悲引諸臣擁立潞王,可一網盡也。因造十八羅漢、五十三參之目,書史可法、高弘圖、姜曰廣、吳甡等名,納大悲袖中;海內人望,無不備列。錢謙益先已上疏頌士英、且為大鋮訟冤修好矣,大鋮恨不釋,亦列焉。將窮治其事,獄詞詭秘,朝士皆自危;而士英不欲興大獄,乃第當大悲妖言律斬而止。
是時,阮大鋮輩日夜為羅織之謀;大悲事起,正中其機。招內所供「議保潞王」及看語「或為目前之報答、或為日后之居功」,「又倘妖僧所聞不虛,關乎國運」及「不共戴天」等語,其包藏禍心,不可窺測。況大鋮及李沾、楊維垣、袁弘勛等朋比密謀,捏造十八羅漢、五十三參、七十二菩薩等名,編粘街衢,以聳動朝端。原旨所有云「被擒之日,即有匿名之帖、與相照應」;蓋即指此也。幸會審日經無扳招,其謀始沮。
十八羅漢,則指史可法、高弘圖、姜曰廣、吳甡、張慎言、徐石麒、鄭三俊、黃道周、解學龍、呂大器、練國事、路振飛、袁繼咸、易應昌、徐汧、金光宸、郭維經、侯峒曾;五十三參,則指許譽卿、詹兆恒、姚思孝、華允誠、葉廷秀、章正宸、王重、熊維典、陳子龍、熊汝霖、游有倫、成勇、黃澍等;七十二菩薩,則指王志道、劉同升、趙士春、姜采、金聲、沈正宗、張采、熊開元、張有譽、馬嘉植、沈宸荃、喬可聘、郭貞一、劉宗周、吳嘉允、黃端伯、祁彪佳、張國維、何剛、錢柟、王孫蕃等:凡海內人望,搜羅無遺。
張孫振具疏,特糾中書文震亨,直欲以之為汪文言矣。繕寫竟,呈馬士英;士英謫官時,與震亨曾以詩文往來,遂力止之。文即休致歸里。
「五小史」云:大悲非真大悲,乃吳僧大悲之行童,從大悲往來錢謙益、申紹芳家者。故質對時,但知有牧齋、青門而已。
侯方域與阮大鋮書云:『執事忮機一動,常伏草莽則已;萬一得志,必至殺盡天下正人君子,以酬其宿所不快』。至是,其言果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