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矛盾律(18)
- 阿特拉斯聳聳肩(套裝共2冊)
- (美)安·蘭德
- 4946字
- 2015-12-18 18:29:02
但是,當薄薄的一頁紙飄落到地上、她彎腰去撿的時候,她突然一下子完完全全地意識到那個時刻,意識到她自己和她的動作。她注意到了她灰色的亞麻裙,她挽得高高的灰色上衣袖口,她伸下去夠那頁紙的裸露的手臂。她感到自己的心臟正如人們預料的那樣,在喘息中突然停止了跳動。她拾起紙,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天色幾乎大亮。一列火車沒有停頓,駛過了車站。在清爽的晨光里,長長的一溜車廂頂融化成了一條銀鏈,火車似乎浮在地面上,破空而去。
車站的地皮抖動著,窗上的玻璃發出陣陣顫響。望著列車飛馳而過,她露出了興奮的笑容。她看看弗蘭西斯科,他正帶著同樣的微笑瞧著她。
值白班的人來了以后,她把車站的工作交接了。他們一同出去,走進了清晨的空氣。太陽還未升起,空氣似乎已經煥發著光芒。她沒有絲毫的倦意,覺得像是剛起床一樣。
她走向她的車,但弗蘭西斯科說道:“我們走回家吧,以后再來取車。”
“好吧。”
她并不覺得走五英里的路有什么,那是自然而然的:對于此時的情境是那么的自然,這情境是如此清晰透徹,卻和一切分開,雖然是這樣接近,但又是可望而不可即,如同明亮的小島被霧氣所環繞。這是在喝醉時才會感到的那種清晰、強烈的真實。
道路一直通向樹林,他們離開公路,走上了一條幽深蜿蜒的林間小道。周圍沒有任何人的痕跡,古老的轍痕里已經長滿了野草,時間和空間把人類的一切淹沒在了久遠的過去。黎明時的霧氣仍在地面繚繞,但在樹干交錯間的空隙中,枝頭的葉子閃現出一片片亮綠,似乎在照亮著森林。樹葉一動也不動。他們獨自穿過一片靜止的世界,她猛然注意到,他們已經很久沒說一句話了。
他們來到了一塊開闊地,這是一片巖石山壁延伸出來的低洼處。一股溪水淌過草叢,樹枝低低地垂向地面,如同綠波流曳的幔帳,潺潺的水聲襯出了特別的寂靜。遠方露出的一線天空使這里顯得更加隱秘,前面山頂的一棵樹披上了第一縷陽光。
他們停住腳步,看著對方。她知道,只有他這么做了,她才知道他會的。他抱住了她,她感到她的唇貼上了他的嘴,她的胳膊瘋狂地回應著抓緊了他,她第一次明白了,她是多么渴望他這么做。
她曾閃過短暫的反抗想法和一絲害怕。他堅決地抱著她,用力貼緊她的身體,一只手撫摸著她的乳房,仿佛在她的身體上熟悉著他所擁有的一種親昵,而這樣過分的親昵并不需要她的認可和同意。她想試圖掙脫,但卻更久地倚倒在他的臂膀里,看著他的臉頰和笑容,這笑容告訴了她,她其實早就點頭同意了。她覺得她必須要逃開,然而,她卻再一次拉過他的頭,尋找他的雙唇。
她知道害怕是毫無用處的,他會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他主宰著一切,留給她的只有一個選擇,也是她最盼望的——服從。她不清楚他的目的,曾經有過的那一點模糊的概念已經化為烏有,此刻,她已沒辦法清醒地相信它、相信自己的判斷,她只知道她很害怕——可是,她感到自己似乎是在喊著向他懇求:別問我——噢,別問我——只管做就是了!
她想撐穩自己的腳,做點反抗,但他的嘴按住了她的,他們便一起倒在了地上,嘴唇卻始終吻在一起。她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接著,理所當然地,他完全而毫不猶豫地完成了一陣激顫,他們感受到那難以忍耐的快感,是如此的理所當然。
他在事后所說的第一句話中,講到了這件事對他們兩人意味著什么,“我們必須通過彼此來學著做。”她看著躺在身邊草地上他那修長的身體。他穿了黑色的長褲和黑色的襯衣。她的視線停在了緊緊束著那細腰的皮帶上,心中涌起一股充滿驕傲的激情,為她擁有了他的身體感到驕傲。她仰面躺著,凝視著天空,不愿動,不愿想,也不愿知道還有今后,此刻即是永恒。
回家后,她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因為她的身體已經成了一個陌生的財富,珍貴得不容再去沾到睡衣;赤裸的感覺,以及想象著白床單被弗蘭西斯科的身體所觸摸,令她感到興奮;她覺得她不該入睡,因為她不想休息并失去她所體驗到的最奇妙的疲憊。她頭腦中最后想到的,就是她曾經想要表達、卻無法表達出來的、在一瞬間超越了歡樂的那種情感,那種得到全世界最大祝福的感覺,那種戀愛了、并且知道那個人的確就存在于這樣的世界上的感覺,而她今天所做的,正是表達這一切的方式。這想法是不是最重要的,她不清楚。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比徹底地消除痛苦更重要了。她沒有去再權衡自己的結論,而是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在早晨光線明亮的寧靜房間里,睡著了。
那年夏天,她和他約會在樹林,在河邊僻靜的角落,在廢棄小屋的地板上,在家中的地下室。只有在這些時候,當她看著他們頭頂上房屋的房梁,或者是均勻地“嗡嗡”運轉的空調機鋼板,她才開始感覺到了美。她穿著寬松的長褲和棉布夏裝,但當她站在他的身旁,就有了十足的女人味,她倒在他的臂彎里,任由他的擺布,在他帶給她的愉悅面前徹底成為俘虜。他教給她各種他能想到的享樂方式,他曾經非常直接地對她說過,“我們的身體能帶給我們這么多的快感,這難道不是很奇妙嗎?”他們倆快活而充滿著天真,誰都不認為那種快樂是一種罪惡。
他們保守著這個秘密,并不是因為那是犯罪般的羞恥,而是因為它完完全全屬于他們兩個,無須任何人去品頭論足。她清楚一般人在性方面的這樣那樣的教條,什么性是人類低級本能的丑惡弱點,什么性只能被悔恨所寬恕。她所體會到的純潔情感使她遠離懷有這種教條的人,而不是在自己身體的欲望前退縮。
那年冬天,弗蘭西斯科常常出乎意料地來紐約看她。他會事先不打招呼,從克利夫蘭乘飛機,一星期來兩次,或者是長達數月不露面。她坐在自己的房間里,四周堆滿了表格和圖紙,聽到敲門聲,她就會叫道,“我在忙著呢!”然后聽到一個嘲弄的聲音問道,“是嗎?”她就會一下子蹦起來,把門拉開,看到他站在那兒。他們會去他在城里一個安靜的社區租的小公寓,“弗蘭西斯科,”她有一次突然吃驚地問他,“我是你的女主人了,對不對?”他放聲大笑著,“你就是啊。”她體會到了女人在被認可為妻子時才有的那種驕傲的感覺。
在他不在的許多個月里,她從不擔心他是否對自己忠誠,她知道他是的。盡管她還年輕,不懂得為什么,但她知道,只有那些把性和自己看得邪惡的人才可能濫情。
她對弗蘭西斯科的生活所知甚少。那是他在大學的最后一年,他很少說起,而她也從不去問。她覺得他是太努力了,因為她時而會看到他臉上那種異常的神采,那種一個人的能量發揮超出了極限的愉快。她有一次曾笑話他,夸口自己已經是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的老員工了,而他還沒有開始謀生的工作。他說:“在我畢業前,我父親不許我在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工作。”“你什么時候變得開始聽話了?”“我必須尊重他的愿望,他是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的主人……不過,他還不是世界上所有銅業公司的主人。”他的笑容里,流露出一絲神秘的開心。
直到第二年秋天,他畢了業,并去布宜諾斯艾利斯看望他父親之后回到紐約,她才清楚了整個情況。當時,他告訴她,在過去四年內,他接受了兩門教育:一個是在帕垂克亨利大學,另一個是在克利夫蘭郊區的一家鑄銅廠。“我愿意去為自己學點東西。”他說。十六歲時,他開始在鑄銅廠當煉爐工——現在,二十歲的時候,他擁有了這家鑄銅廠。獲得大學畢業證書的那天,他對自己的年齡打了點馬虎眼之后,獲得了第一份財產證。他把這兩樣東西一起送給了他的父親。
他給她看了一張鑄銅廠的照片。那工廠又小又臟,多年來經營不善,名聲不佳;在入口的大門上方懸掛著一塊標志,像是遺棄的旗桿上飄起新的旗幟: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
他父親在紐約辦公室的公共關系負責人在驚呼聲中抱怨道:“可是,唐·弗蘭西斯科,你不能這樣做!大家會怎么想?那個名字——出現在這種垃圾場上?”“這是我的名字。”弗蘭西斯科回答說。
他父親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辦公室十分寬敞,布置得有如實驗室一般嚴謹而現代化,墻上唯一的裝飾便是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所擁有的財產照片——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大型銅礦、礦石碼頭和鑄造廠。當他進入他父親辦公室的時候,他看到,正對著父親辦公桌的那面擁有特殊榮譽的墻上,是門口掛著新標志的克利夫蘭鑄造廠的照片。
弗蘭西斯科在父親桌前站好后,他父親的目光從照片移到了他的臉上。
“是不是太早了一點啊?”他父親問。“我不可能在四年里除了聽課什么都不干。”“你從哪里弄來的錢去付這筆地產的頭期款?”“是從紐約股票市場賺的。”
“什么?誰教你的?”“判斷哪家企業會成功或失敗并不難。”“你玩股票的錢是從哪里來的?”“從你給我的生活補貼和我的工資里。”“你什么時候能有時間去關注股票市場呢?”
“是在我寫論文的時候,論述的是亞里士多德堅定不移的推動者的理論對隨后出現的抽象哲學體系的影響。”
那年秋天,弗蘭西斯科在紐約只待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他父親派他到蒙大拿州的一家德安孔尼亞礦上去當主管助理。“噢,是這樣,”他笑著對達格妮說道,“我父親覺得讓我升得太快是不明智的,我不想讓他光是憑著信任。如果他想要事實來證明,我就證明給他看。”到了春天,弗蘭西斯科回來的時候,他已經主管了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在紐約的辦事處。
她在隨后的兩年里并不經常見到他。每次見面后,她都從不知道第二天的他會出現在哪里,是在哪座城市,還是在哪個大陸。他總是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她面前——而她也很喜歡這樣,因為就像一道隱藏的光線可以隨時射中她一樣,這讓他在她的生活中從不缺席。
每當她在他的辦公室見到他,她就想起了他那雙曾握著汽艇方向盤的手:他以同樣平穩、危險、自如的速度操控著他的業務。只是,她的心中一直記著一件令她震驚的事:那和他的平素格格不入。一天晚上,她看到他站在辦公室的窗前,望著城市冬季的褐色黃昏。他久久地一動也不動,臉色非常嚴峻,帶著一種她從不相信會在他身上出現的神情:痛苦、絕望的憤怒。他說道:“這個世界有什么地方不太對頭,總是有一些沒人說得清楚或解釋得了的東西。”他不告訴她說的是什么。
再見到他的時候,他的舉止當中已經看不出那件事的痕跡。那是春天,他們并肩站在一家餐館露臺的房檐下,望著城市的街景,她穿的淺色絲綢晚裙隨風輕拂,映襯著他的黑色正裝西服。從他們身后餐室內傳出的音樂是理查德·哈利的音樂會練習曲。哈利的名字并不廣為人知,但他們發現之后,便喜歡上了他的音樂。弗蘭西斯科說:“我們已經沒必要再追求遠處的摩天大廈了,對不對?我們已經登上去了。”她笑著說:“我想我們已經超過它們了……我甚至有些害怕……我們是坐在一種超速電梯上面。”“當然了,怕什么?讓它超速吧,為什么非要限速呢?”
他二十三歲那年,父親去世了,他去布宜諾斯艾利斯接管德安孔尼亞的財產,現在,那是他的了。此后的三年中,她沒有再見過他。
一開始,他不定期地給她寫信,寫的是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國際市場,以及影響到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利益的事情。他的信都是手寫,很簡短,通常是寫于夜里。
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她不開心。她也開始朝著控制一個未來王國的方向邁進,在她父親的那些企業領袖朋友們中間,她聽有人說要注意那個年輕的德安孔尼亞繼承人,如果說,那個經營銅的公司已經很成功了,那么在他的管理承諾下,它現在就將橫掃世界。她只是毫不驚訝地笑笑。有時,她會突如其來地強烈地思念他,但那只是焦急,而不是痛苦,她把這種情緒拋在一旁,相信他們兩個都在朝未來努力著,未來會帶來一切他們夢寐以求的東西,包括他們彼此。這時,他的來信中斷了。
春季的一天,她正夜以繼日地忙碌著,塔格特大樓她辦公室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達格妮,”她馬上就辨認出了說話的聲音,“我在韋恩·福克蘭,今晚七點,過來一起吃晚飯。”他連招呼都沒打就說了這些,似乎他們是昨天才分開的。她花了好一陣才喘過這口氣來,頭一次意識到這聲音對她意味著什么。“好的……弗蘭西斯科。”她回答說。他們什么都不必再說了,一邊放下電話聽筒,她一邊想著,他的回來正如她期待的那樣,是如此的自然而然。只是,她沒有想到她是那么迫切地想說出他的名字,而且在說著它的時候,感到被幸福擊中。
那天晚上,她走進他酒店房間的時候,一下子愣住了。他正站在屋子中間看著她——而她看到的是一個緩緩浮現的、不情愿的微笑,那樣子像是他已經不再會笑,并且對他重新笑起來感到吃驚。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不太相信她此刻的樣子或者他的感覺。他的眼神像在乞求,像是從不哭的人在哭著求助一般。她進來的時候,他已經用了他們舊日打招呼的方式,開始在說,“嗨——”但他沒有說完,而是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你真美,達格妮。”這句話似乎刺痛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