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就
征君之楚,桂陽守逆于云門,拜而道曰:“仆守桂陽土壤,日曠三載匪績。竊聞征君之風,鄙心浹暢,沐披拂之余馨,遂爾弛簿書,輟錢谷,洗訟庭,以曹溪之波潔陋室,以韻山之石為征君淹也。仁駕義軌,軌得無暫稅乎仆從長者之后而行矣。”征君曰:“伊々與癉癉與時不可以止與甫是以征也,將南謝楚王以歸來與?”
曰:“征君何郁伊而弗囗也。愚聞圣人之規曲世,若火之規曲竹,治其節而削其枝,其干而裁其根,然后商販而為利,工斫而為器。今漢室之形若曲竹,何不筒而規之,以匡輔其傾乎,坐而策之,以宣裕其業乎,為之禮樂以順導其民乎夫物曲則棄,人曲則弊,世曲則傾,唯智者睹形而知影。是以規其所曲而全其所直,游乎自然之原,此仲尼之志度而管孟之為也。征君方效乎孔孟,而有捐時之,既信于諸侯而流歸與之嘆。是征君之奮草莽而就采聘,意者,欲揚空名而不顧其實耶,何落落而不群也如此。”
曰:“子徒知曲竹之可規,而烏知曲棟不可以使之直乎;知曲世之可規,而不知曲主不可使之庭乎。鷹隼為鳳,狐貍為鱗,葭為{艸鞠},蒺藜為蘭,故賢士之處世,明主求焉,常主忽焉。是故放勛以之讓,后羿以之棄;高宗以之夢,帝華以之剖;周公以之握,穆公以之殉;句踐以之謀,祖龍以之坑。由此觀之,賢士之顯戮,時也。故負鼎而干湯,伊尹不知其為顯,及授之以阿衡而伐夏,則顯矣。歷說十二諸侯,孔子不知其為戮,及絕糧而削跡,行不稅冕,則戮矣。若甫之所遇,不可謂不戮也。惟楚聘就而未報,故為此游以待其戮,胡可淹也。憲也,非敢傲子之命,實惟不懌茍處而淹吾豢譽也,亦何功之為。"遂不入桂陽郡,南郵于長沙。
時勢
征君見楚王,楚王曰:“今王室卑而諸侯弱,何策以待之。”對曰:“天下勢也,合策者順,合謀者成,合意者固。以縱橫之策合者,事成而名敗;以縱橫詭詐之意合者,機固而業頹。是以齊桓之霸,策于信義而已矣。守信而文于禮,執義而通于智,守信以盟,執義以聲,故能尊周室而雄諸侯,道路無怨旅,中原無廩塵。當是時,桓公為五伯首功,而號令可以一海內者也。然猶以服事周得顯永厥業而不替,終桓公之身而齊無有干戈于境上者,故諸侯稱義焉。夫信義者,王伯之門也。求策術而棄信義,不可以為諸侯。”
楚王欣然而言曰:“征君,不谷之管仲也,唯幸教而輔相之。”征君回難曰:“楚之山河與楚之人民孰固?”楚王曰:“不谷聞之,國以山河城郭為固,家以垣籬畏閥為固,未聞以人民也。”曰:“山河之固孰與守之?”曰:“信義哉。”曰:“守信義者,王欲委諸山河乎抑委諸人民乎?”楚王無以對。曰:“王何以山河為固也,茍無人民之眾,則楚之山河其為猿雁之棲乎!”
楚王問曰:“昔者齊桓公陳師于召陵以伐楚,屈完諫曰:‘君若以德綏諸侯,誰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國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雖眾無所用之。’然則楚之所以為固者,方城、漢水也,是以能輕齊之眾,可為固國之勢,非山河矣乎?”征君對曰:“夫齊之陳召陵之師也,豈不聞楚有方城、漢水之險者。當觀兵之際,屈完以德動桓公,而又及諸侯會盟以示信,故全齊之眾遂卷師以旋,而不欲耀武于南海之陸,豈方城漢水足以卻齊而存楚乎使屈完不盟,則齊楚之得失,未可知也。”楚王有慚色。
征君曰:“賢王以宗室之英,而楚國之民不懷,又靖安而無外忠,宜賢王之以山河為固也,王亦不熟慮乎今天下舉貢者一室,漕運者一渠,皇圖之藉尚負于畿甸,征討之命尚系于天皇,故諸侯未為戰,國而得以靖安無虞也。雖然,諸侯將勞矣,誠宜布信而宣義,以懷楚國之民,而告王室之難于諸侯。結之以盟誓,飫之以宴享,使四鄰親睦而同姓密于婚姻。然后告諸天皇,代其誅罰驅遏戎騎,翦滅奸雄,烹炙貪虐,顯巖穴之士與之謀國。雖無會稽之恥,而有嘗膽之心;無報吳之舉,而有霸越之績,是謀策之徽聲,而文武之烈光也。王其圖之。”
田獵
楚王問征君以田,曰:“古之諸侯,好田何為也?”征君對曰:“臣聞,諸侯之田,所以靖民,非以禽荒也。故社以示之禮,振旅以示之威,文章以示之武。于春,宣陽氣也;苗于夏,嘉萌也;于秋,順休令也;狩于冬,導陰滯也。四時之田獵,皆所以廣仁也。禮曰;諸侯既田,則齊明盛服告于宗廟,惴惴翼翼,若有臨鑒而不敢淫縱其身。有獲狐者,則命之曰制爾以媚;有獲虎豹者,則命之曰制爾以猛;有獲梟者,則命之曰制爾以逆。使百官皆懼而奉職不懈,然后論其田功。虞人而多獲者賞之,獲而失其髦者罰之,私養而不獻于廷者杖之,玩田而傷鞠,相格而厲弱者刑之。又為之讠燕以勞其考,為之揖讓周旋之禮以平其志,為之歌詠舞蹈之樂以和其氣。于是乎知先王講武之有紀也。至于春秋戰國之諸侯,淫荒傾于酒色,殺戮極于臣民,以田之心,行田之事,布田之政,畋游而無厭,縱欲而不武,搜狩而失時,出不治兵,入不振旅,是焉取于田哉。如是而為諸侯者,國必亡。夫先王以殺一不辜之心而田獵,故仁昭而業顯,后世之君以田獵之心而驅百姓,故身戮而國亡。此無他,敬逸之涂異也。今王欲田,亦舉先王之心而已矣。”
恥辱
楚王問曰:“賢士之處貧賤也,富貴者可以辱乎?”
征君對曰:“昔者仲尼之釣于沂也,季孫過其車,耕者皆遁,男女不得。有從者引仲尼之衣而叱之,仲尼揚竿而行。從者撫其竿曰:‘勿揚。’仲尼乃負竿而歌,從者裂竿而擊之。魯人曰:‘此孔丘也。’從者曰:‘吾知孔丘,故擊之耳。以魯國之眾,辱一賤士,奚足道哉。’及孔丘攝相于魯,魯人與其從者斗。從者將死,季孫聞而怒,遂捕從者百人,桎梏以見孔子。當是時,魯人皆相率而往,以觀孔子之政,為從者之有怨,季氏之執魯命也。既而從者死,孔子曰:‘吾聞訟之窒者,折于天刑,君子之幸也。罪未成而桎梏,小人之幸也。’由此觀之,貧賤者奚辱于富貴哉。夫貧賤而不辱,則進而無黨,出而無求,獨行其志而盡天者乎。故舜不以耕稼為辱,禹不以誅鯀為辱,文王不以拘為辱,周公不以流言為辱,仲尼不以裂竿為辱。圣人之心,盡于天而奚跡之為。”楚王曰:“善!”
漁論
征君自以不得志于諸侯,燕居而嘆。客有諷征君曰:“以子之智,何不知楚磯之漁乎!”征君曰:“奚為不若哉!”客曰:“夫楚磯之漁也,擊竿而歌,隱笠而臥,自謂無懷子。棲于洞庭之渚,磯于七澤之畔,吞云吸霞,浩浩乎與太虛同流。羨魚而無心于鉤,倚磯而無跡于物,臨洞庭而望瀟湘,窺九溪而瞰七澤。旁矚乎武陵之源,和飲乎滄浪之水,終日坐而得魚,大釣無空網,小釣無空鉤。雖五溪三ㄛ之魚皆慕餌而投其鉤,故能為魚之司命。今漢之七國猶楚之七澤也,七國之封建乎諸侯,猶七澤之棲息乎魚也。七澤倚洞庭而為固,不猶七國倚漢室而為藩離乎子何不以洞庭之渚為棲,以七澤之畔為機,坐而得諸侯以顯其業,使國家又安,海內殷庶,九夷八蠻不毛之類者皆慕義而賓乎何必遠漢室而棲藩離,辭王命而就侯聘,濡七國之路而終為匹夫之群乎!”
征君撫琴而釋,諷曰:“甫聞圣人達權,賢者完節,故士欲奮而無君,則造夷狄而替諸夏;時既晦而懷忠,則釋耒耜而負鼎俎,是以旁擇乎諸侯,歷聘乎四方,譚笑而策功烈,布韋而歸故鄉,此士夙夜之愿也。昔務光遁而伊尹干,伯夷隱而呂尚出,接輿狂而孔子游,介推蹈而狐偃翊,莊周疏而孟軻毅,四皓棲而毛焦激,此皆得志于諸侯者也。子徒見無懷子漁傲于楚磯,而烏知有心氏擊磬于衛國,是猶睹山雞之垂翰于樊籠,而烏睹鳳凰之翱翔于霄漢乎!何所規之不廣也!”
客曰:“夫知興者疏其津,知亡者閉其名,知亡知興與時偕行,知興知仁與時偕藏。故圣人不能背時而達權,賢者不能失時而完節。今漢室蕪穢,王運頹湮,賢士蹇蹇,佞臣煎煎,國之頑民勝。我歷數以歸所天懷琛之儒,屠釣而棲巖,貞亮明哲之臣,佯狂而去國,是伊尹為務光而呂尚為伯夷也。故太史出函谷以避周,魯連蹈東海以避秦,彼一圣一賢者豈不能輔衰周之諸侯,理亡秦之亂政,而樹功業于無窮哉,亦時不可處也。且子不聞乎,國將興,聽于民;國將亡,聽于神。今之時又替于周秦矣。子顧眷伊尹之干,而忽太史之出,不亦戮乎!”
征君曰:“然,是或一道也。子又不聞郢人之歌乎,其辭曰:‘故憂將類兮,奈良工何榱題媛兮,斫而為窩。’昔周室顛而榱題媛者,齊晉也;斫齊晉之榱題而治公室者,則管仲、鮑叔牙、寧戚、狐偃、趙衰、叔向,皆良工也,是以能伯諸侯而強公室。夫齊晉不以周衰而失其伯,管狐不以時危而失其材。故賢士之嫁也,非刑戮之國則就之,非篡殺之朝則就之。若是而蹇,必內有讒姬,外有譖臣。二網張國,仁者潔身不待塵而舉,不待逐而行,引之不浮,垂之不沈,君子時屯,一經一綸,補前覺之明職,馳玄同之令軌,故晉儒之名翁翁焉。子何泥圣賢之寓跡而病厥心乎?”客慚而謝。
色荒
楚王田于云夢,俘野女為姬。征君追而諫曰:“臣聞國有六慎者興,有六荒者亡。今王日載其荒,國焉不亡。”楚王曰:“咨,何言之厲也。”征君曰:“臣不能佞,是以厲于王乎?”楚王曰:“何謂六荒?”曰:“獸而無度則荒,色而無度則荒,味而無度則荒,役而無度則荒,音而無度則荒,棄賢而事鬼則荒,慎此六者,國其不亡。”
楚王曰:“寡人兼乎?”曰:“兼。夫王輕身游于云夢之藪,春不振旅而,秋不治兵而,九月不返國,荒于獸也。王之宮,粲姬盆幕融如陽春,今又得野女而狎之。荒于色也。酬以香茅之醴,飽以湘波之魚,文羞珍饌郁乎穰穰,日夜沉湎而不知疲,荒于味也。歌姬倚瑟,舞姝臨纛,鐘鼓,管嚶嚶,長夜不輟,荒于音也。筑倒景之臺而眺衡岳,望祝融,臺高九壘,猶以為望而茫也,又襲其土木,標其棟宇,渥其丹青,雕其錦石,懸十年之廩,一朝而虛之,荒于役也。景臺之下,繪以浮圖,列仙師事游方乞食之徒,采藥以煉之,巫覡以淫之,而無變楚之俗,荒于鬼也。此六者,皆諸侯之敗德也,而王兼之,其何以存國昔后羿荒于田而有窮亡,太康荒于酒而不返國,孔甲荒于鬼而諸侯畔,紂荒于靡靡之樂而殷亡,幽王荒于褒姒而周亡,始皇荒于土木兵革之役而秦亡。夫帝有天下者以荒而亡國,況諸侯哉!有一其荒,亦不免于亂亡之禍,況其兼哉。臣不敢謗王也。俘女于云夢,楚國之民皆以王為色荒,而又見襄王之故事矣。臣今日諫而王不聽,則王之追游于田罪也。臣欲解佩而行,諸侯方以臣為得志于楚,故至不命臣,而王追之,使無以云夢之游為諸侯笑,是亦臣之勞于楚也。王毋惡焉。”
楚王悔而言曰:“此不谷之失也。”乃命左右刖其女。
征君諫曰:“不可。夫云夢之女不求于王,而王寵之,不愆于王,而王刖之,是以臣之諫而寄戮于色也。王欲刖一女以示遠,則王之宮有歌舞之姬百人,王亦豈能盡刖乎王不能刖,則云夢之女刖之何為?”楚王乃逐云夢之女,而作《田誓》。
洎曰:“楚王淫荒于田,因征君之諫而作《田誓》,此亦諸侯之賢者也。惜其不克奮厥志,以匡扶漢室,而《田誓》一作之后竟無聞焉,且《田誓》不載其文,豈文不如其誓,抑《外史》失之歟?”
晉使
晉使如楚聘征君也,抱關者告楚王。楚王問曰:“非間乎。”曰:“非也。”曰:“征君聞乎?”曰:“賤臣不察君意,未敢以聞也。”楚王喜而勞之。乃密令左右醉晉使以酒,與之臥,竊晉王書進于楚王。
其文曰:“征君履下,不谷處北海之側,日庥令音。昔者蒙以黼黻臨照敝邑,不谷無戚于征君,戮以亞賓之禮。凡我同列以為不谷喬,咸逾藩而吊之。征君是以播棄,不谷益殞ㄈ志,至于今是咎。征君其稅前之愆,以返我敝邑,偕我宴好,使不谷徼福于敝邑之社稷,而新譽于諸侯,不亦善乎。自征君之別,塞樹五霜,朝聘將繼,不谷每南望楚甸,悠悠我心,繼以夢寐,彌不自仰。敝邑之民若荷耒望時雨,有司賦懷征而詠之,一何悃也。征君其亮哉。昔聞征君自蜀之楚,楚入鑿嶺以平其道路,作錦繡之流蓋三十余里,坐以雕乘,賓于陽春之宮。時峒蠻稱亂,征君與李玄、左權之徒殫智陳力,有五大夫之勞,而功之舉猶遄,是征君固楚望也。夫楚以微難,其勞也若是;敝邑猶楚也,匈奴之警甚于峒蠻,土壤之饒不及荊楚,而又有巡狩之遺烈,征君何重楚而輕敝邑哉?敝邑若替,雖為不谷辟,征君無亦忍敝邑之民人而置諸溝壑,且以隳望于鄰國,仁者能無儆惕乎?今胡馬秋勁寇我井陘,又寇我雁門,又寇我郎嶺,郎嶺戰卻,折我銳兒五千。又寇我鋏關,余種皆起,遂寇我云中,據獲婦女數十余萬而淫。我邊境師憤空冀而戰,又折我銳兒萬余,僅獲黃羝二千。又寇我上黨,破馬陵之關,獵火通九京。敝邑之危若垂石,其勢莫當。是以藉征君之怒而剿滅之,則名垂汾沁,功銘恒霍,義顯于介山,風高于首陽,此不世之休烈也。頭征君就余駕,毋憚千里,不谷率敝邑之有司候于境上,命使以符犭旬于鄰國之壤而達其關,使毋有譏者,發壯士三百獲乘于道,使毋有妨者。若征君與不谷均是心度勉撫敝邑,肅揚仁風,以化狼跋,薦社稷之馨香,不谷唯是剖心而索報及茲,臣庶無忘德也。征君其深惟無忽焉。”
楚王既得書,命左右曰:“有泄之者誅。”晉使寤,檢而不獲,其旅十人與館人斗。楚王聞而囚之,晉使遘征君告以晉難。征君曰:“奚為不書。”曰:“館人盜哉。聞于王,王不罪館而戮其鄰,仆非以修睦也。意者其王之計乎?”征君謂李玄曰:“楚與晉隙矣。”翌日,謁王。王料征君以晉使之故而謁也。講至日昃,征君不及晉故。楚王疑之,問于征君曰:“先生知晉之聘乎?”對曰:“聘而不書,晉難必遄,臣將赴矣。若聘臣以書,是飾難也,臣何就焉,是以憂其無書也。”楚王有慚色,謂:“信乎晉之飾難也,聘以書,晉使失酒,誤投于寡人。寡人誦之,有不利于王室,故囚其使不敢以聞征君。寡人隘宇得無疑乎?”對曰:“晉果不利于王室而有使于楚,雖不犯王,亦楚之累也。豈惟臣之罪禍。王其釋晉之使而歸之。夫晉之謀寄于臣,臣不就聘則晉之謀謝矣,又何囚乎?”楚王乃釋晉使,征君因難曰:“王釋晉使而歸之,楚必有釁。”楚王曰:“何哉?”曰:“鄰國之使不可戮也,既戮而歸,晉人必報之,臣是知其釁也。”楚王曰:“然則為之奈何?”曰:“晉之聘,殷矣。王若修戮于晉使,而臣不就,亦釁也。臣請為王聘晉,可以替晉使之讒,而臣亦無辱于晉,且以善楚。王其虞之。”楚王曰:“戮使而客士,釁在敝邑。如晉而淹,釁亦在晉,是鄰國交釁,胡可盟也。若不得已,則徐淵亦足以當晉,征君其命之行。”曰:“王不可以輕鄰也。徐淵亦義,豈能就不聘之國哉夫晉無釁于楚,則臣之行為晉也;晉與楚釁,則臣之行為楚,非為晉也。憲也聞之,難而不援不可謂仁,援難而解釁又爽信于賢王,不可謂義,故臣援晉之難,必以王為歸矣。不然,釁其登乎。”
征君遂行,與晉使出楚之關,左權、李玄、孔紹祖、魯狷從之。楚王使二壯士要境,執晉使以質。征君弗然曰:“憲也,韓國之士,楚王若疑,是在韓人也,何以晉人是執憲有徐淵、周岑二子佐王之側,是有二質于楚,夫奚患乎?”乃以書報楚王。楚人返命,征君是以得諸侯之心。
龜丘
初,征君宿于龜丘,李玄曰:“有孛南流犯客星甚迫,其在楚分乎難將至矣。”及晉人與蜀人盟,練刺士以報楚王,假為謁者以進。楚王據床而問曰:“汝何國之陪臣也。”謁者曰:“吾聞鄰國之交,不可辱以陪臣;諸侯之交,不可疏以床下,今君處雕牙之床,而疏諸侯之交,擲陪臣之禮,而辱諸侯之命,君何不疑臣為刺客而固如此也。”楚王懼而避席,命左右搏之,以驗其匕首,謁者疾馳而上,將短刀刺之,夢王傷其面,左右護王。遂搏謁者,曳于殿下,知其為晉人計也。于是楚王始疑晉人之仇楚。
頃之,征君書至。楚王怒曰:“此必黃憲設刺客計也,不然,書奚值哉?”遂殺其謁者及二壯士,又收徐淵、周岑于獄,亦大招刺客以報晉。征君聞之,謂從者曰:“嗟乎!玄之言征矣,將未及晉而晉為之詭,謀不足以復晉,恥而又導釁于楚,其無已乎。若漢室既替,則晉楚二國不能為盟主矣。夫報楚王而值晉釁,命之厄也甚。甫將避難以歸故邗,豈復就晉耶。”魯狷曰:“子之歸善矣,其如岑淵何晉難戢,莫若返楚以調二國之釁,而又釋楚王之疑,如是而歸,至完也,子若畏于楚,則狷也能死之,而左生之武又足以耀楚于掌上,夫何患焉?”征君曰:“汝不見出穴之蟻,上垣籬而扛百足之蟲。有稚子臨穴而憎蟻,以泥覆其上,雖欲返穴而安之,亦不得已。今楚之疑非特稚子之憎也,疑覆于國而距后至之士,非特覆穴之泥也,而欲返楚以求鳴,是何丘蟻之弗若乎。汝又不見游魚之逝千仞之藪,而無患者,以其能與水相信也,故浮沉得揚其意,出入得暢其情,是水益深則魚益逝,君益信則士益歸,而況士之于諸侯哉。使游魚遇無水之壑,則偃蹇而困于泥,求咫尺之游亦不可得已。今楚無水之壑也,欲以藪澤之魚而游之必蹇矣。故魚不厭深,士不厭信,或止或行,其知幾乎!”
魯狷曰:“楚不可返,以疑故也。無疑于晉,奚為而不就哉?”征君曰:“晉國不待士而忿謀,又以培釁,雖士至其國,亦何所奮也夫疑志者難與決策,忿謀者難與定交,楚疑而晉忿二難也。士焉得而就乎昔趙殺鳴犢而孔子去楚,其似矣。南望郢關,長虹蔽之,痛乎!蒼天其斯人與。”
遇漁
徐淵獄中上書,暴楚王之過,楚王焚其書而殺之。周岑放浮于湘江,有漁者并揖而問曰:“子何方上國之士,而浮于斯乎?”周岑曰:“吾叔度氏之徒也,寄客于楚,瀟瀟是浮,以濯以漁,棹彼中流,懷我君子,湘水悠悠。”漁者曰:“子奚不追師而為此游也!”周岑喟然嘆曰:“師安所追乎!漢道其亡,王業其茫,奸雄攘臂,賢者無廬,流于四方。之晉者浮河,之楚者浮湘。吾將逝洞庭而憩云夢,窺九嶷而望衡陽,撫雄劍以嘯荊門,濯長纓以歌滄浪,吾進與子而偕釣,退與子而偕狂。幽吾于鷗鳧之渚,棲吾于蘭社之鄉,羌邂逅而猜予,迷圣賢之弛張,信不可乎?”
漁者曰:“吾聞無巢之林,其下必廬;無漁之藪,其上必磯。子乃洋洋然悲歌慷慨,浮而不歸,敝褐垢體,為時所疑,之楚游者能不懷噫。是子之智不如魚之遠磯而虛其藪,鳥之畏廬而廢其巢乎,何子之不能廣也!”
周岑曰:“昔者箕子仁而蒙難,文王順而拘,展禽和而魯黜,子胥毅而吳俞,仲尼能而陳厄,墨翟智而宋囚,史魚直而晉辱,屈平忠而楚流。古之圣哲賢彥之士,豈不欲避憂患而潔身哉心有所激則諤而不緩,心有所憤則矯而不難,心有所忄亢則慨而不暢,心有所惕則郁而不曠,其逸樂足以育其眾庶,其憂患足以哀其民人。渥以鐘鼎之祿,而不為富,擁以環堵之室而不為貧。其群也跡化,其獨也道榮,一毀一耀,而天下蒙如也。子徒見夫魚不潛緣磯之藪以為能逝也,而時遇漁人之罟,又逆鱗而入;鳥不巢覆廬之林以為能舉也,而時遇獵者之網又解翅而投乎。”
漁者仰笠而歌曰:“瀟湘秋兮水,芙蓉落兮雁南賓。期美人兮江渚,歲暮兮蒼梧。”云如是者三闋。周岑憑而聽之,曰:“噫嘻乎!噫嘻乎!何楚聲之婉變也。”
是歲,楚王索征君于晉。征君奔秦,秦人納之。
陽山
陽山崩,楚王問于左右曰:“晉人有釁于楚,國夙夜憂惴。況征君不復,徐淵囚而死,周岑乞食于楚市,乘桴于湘江,不知其所矣。是以海內賢士皆棄楚而實鄰,國無以南捍,寡人奈何今陽山告崩,楚國無所鎮,是寡人之禍彰矣。無亦詭于晉者,或不得求與,聊王室之故也。”左右對曰:“君以晉釁,而日夜求征君,用心疑之,是君之勞過矣。夫征君游諸侯,諸侯皆信之,而楚獨疑,使楚國不能為盟主,以光耀王室。陽山之崩不其疑乎?”
楚王長息而言曰:“寡人將修好于晉,而聘征君,則楚之禍庶乎爾眾為寡人畫之。”左右對曰:“鄰國之好可以修也,若征君之聘夫奚就乎。死其弟子而困其師,露其詭計而飾,其聘不可為也。”
楚王遂修好于晉,晉人殺楚使,懸其首于關門之木。
楚王聞晉人無禮于楚,謀諸左右曰:“梟鄰不睦,賊我使臣,何以報之?”左右稽首而謝曰:“釁其分矣,又何報焉。愿君毋忘仇于晉也。”楚王怒,寵姬陽華諫曰:“不可。妾聞之,寤囗之言若{羔火},寤心之言若冰。今左右之諫雖不甘君之囗,其亦寒心哉。夫寤囗者求譽而養禍,寤心者忍恥而奮功。是以明君樂聞寤心之言而去其寤囗之士,故功施昭明而令聞廣譽也。君若誅左右而擁其心,無乃嗜其之疾乎。楚之使晉人戮之罪也,君誠怒矣。君獨不思晉之使猶楚也,不告于天皇而私戮之,亦與晉均也。而君則欲晉之不怒,何君之遠恕耶!"楚王慚而釋之,遂田于四望。
明年,楚王飲毒而卒。
歸韓
征君歸韓,張儉策杖而訪,征君飫之。張儉問曰:“子之譽溥矣,而功不白漢室諸侯,一何拙也!”征君對曰:“憲聞之,智失則求之巧,信失則求之拙,巧者亂,拙者矩。今諸侯雖蔑智而寡信,亦足以國。若漢室不替,諸侯其無戰乎。”張儉曰:“儉也,聞晉楚有釁,予何以靖之?”征君曰:“晉之為諸侯也,詭楚之為諸侯也,暴其世子又淫如是,而釁不可靖也。甫是以浣褐而歸,得與子飫。惜乎元禮、林宗逝也,哲人不作,王室其兇,吾道之寄,微子誰與?”乃臨風鼓琴而吊之。
張儉曰:“夫道欲行寄于人,道欲廢寄于天。當三代之盛王,是道也,寄于君臣而偕暢之,若舜之于禹、稷,湯之于伊尹,文武之于周公、箕子,君臣一德,其道流行,身履休烈,是以能永厥治。三代既沒,春秋紛,是道也寄于臣而不寄于君。若孔仲尼歷于諸侯而不遇,乃述經于泗水之濱,身不履盛而世載其烈,故春秋亂而不治,是亦寄于天者也。及春秋毀,戰國嗣亂,以縱橫為賢,是道也亦寄于臣而不寄于君。若孟軻、荀況,譚王道濟之以辯,游說于梁楚之間,而無所合,故戰國亂而不治,其猶寄于天乎!夫周東之后,寄于人者何窮,而寄于天者何嗇也。西京而來,若董子亦寄之矣。今天下左道亂厥內,夷狄亂厥外;大臣貪,小臣諂,民無廬,士無襦,名器淆混,蕩之以綱紀,隕之以文章,諸侯驕侈而無戮于王室。由此觀之,道何所寄哉!儉也,從薦紳之末,不能輔導以至于錮,為國玷焉。天之戮民又不能死,而茍淹于草莽溝壑之中。若吾子者,名隆而志高,道完形超,固天之所厚者耶。而子之道又若有寄于天者然。悲夫!《北門》之詩,昔人所哀。世道交傾,天其鑒乎!”
是歲,恒山崩。君子曰:“其幽、厲哉!”
感時
初,征君將歸韓,出疆,哭林宗于野。魯狷問曰:“狷也聞之,圣人不私,故應物而能化,智者不累,故抑情而能達。子是之哭,其有私乎,其無私乎?”
征君曰:“甫之游也,不覺暮矣。遠托七國,ㄈ返南甸,彥人凋殪,誰與扶植是以感而欷也。”
魯狷曰:“漢室其終卑乎?”曰:“今逝者七人,惟爾與甫猶路也。黃巾亂,朱俊死之,陸續隱于長洲,李玄隱于華岳,張裘隱于天臺,周岑隱于云夢,左權蹈海,徐淵死于楚,孔紹祖俘于秦。狷乎!甫與爾歸矣。”
乃據地而歌《薤露》,魯狷和之。既而曰:“吳越之聘子,弗報乎?”曰:“昔者,林宗與甫言曰:‘今諸侯王敖惰而不知禮,大夫污濁而不知義,有司貪殘而不知仁,士虛濫而不知恥,民巧詐而不知信。’吳越之士民、有司殆甚焉,又多淫疾,胡可革也夫圣人不易素習之性,不化至頑之俗。詩云:‘匪我則頑,匪我則端。’此之謂歟?”
魯狷遂從征君于韓而返魯。征君曰:“嗟乎!禮樂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