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玉堂叢語
- 焦竑
- 4773字
- 2015-12-12 14:37:54
倪文毅生而岸秀異,甫五歲,聞鄰塾書聲,即請入游。間侍文僖公,問曰:‘天上更有天,地下亦當有天。’蓋已悟天包地外之理。業文之余,兼通吏事。偶有群吏將赴吏部試,戲出獄詞為題,令剖斷,旁觀者曰:‘此老吏筆也。’識者已知公他日非特以文名者。
李東陽四歲能作大書,景皇帝召見,抱置膝上,賜上林珍果。六歲、八歲,復兩召之,試講尚書。嘗與程敏政同召,上試對云‘螃蟹渾身甲胄’,敏政對曰:‘鳳凰遍體文章。’東陽對曰:‘蜘蛛滿腹經綸。’后程官學士,李大拜,兆于此矣。
王文恪公年十二能詩,人以呂純陽渡海像求題,公援筆書其上云:‘扇作帆兮劍作舟,飄然直渡海風秋。饒他弱水三千里,終到蓬萊第一洲。’識者知其為遠器。
鄒公智生而穎異過人,十二歲能文章,群經子史,一經目即不忘。嘗居龍泉庵,貧無繼晷之具,則聚樹葉燃之,讀書達旦。如是者三年,文思警拔,千言可立就。蜀雖多才,未能或之先也。年十六,舉四川丙午鄉試第一,鄉人聚觀,公馬上口占曰:‘龍泉庵內小書生,偶竊三巴第一名。世上許多難了事,鄉人何用大相驚?’丁未第進士,授庶吉士。
舒芬之父得一葬地,形家曰:‘此地當發鼎元,然必四世之后。’舒父曰:‘我不能待也。’時芬童年,曰:‘父無患,若地果勝,請移三世祖骸葬于此,兒即應矣。’父從之,芬果大魁。
程篁墩生而蚤慧,人方之孔文舉、李長源。十余歲隨父參政蜀藩,方鎮大臣以神童薦之朝。英廟喜其應對拜起如老成人,命賜之食。詔館閣即日試之,賦圣節瑞雪詩并經義各一篇,援筆立就,文采燦然,諸閣老皆嗟異之。暨進呈,上喜甚,詔讀書翰林院,官給廩饌。大學士南陽李公賢、安成彭公時皆當世碩儒,就之講授,李公尤加愛,而以女妻之。弱冠,中成化丙戌第一甲第二,授編修。(先東之撰傳)
楊文襄幼穎異,日誦數千言。八歲以奇童薦,大宗伯姚夔獨器之,疏補翰林秀才,憲廟命內閣選師教之,受業于黎文僖公。成化戊子,年十四,中順天鄉試。時已抗顏為人師,有文中子之風焉。(謝純撰行略)
蔣公冕十歲,書過目成誦。十五,舉成化丁酉鄉試第一,丘文莊見而奇之,曰:‘臺輔之器。’(行狀)
楊石齋廷和少神異,稱奇童,年十二舉鄉試。其第進士也,先于父春。(名世類苑)
游覽
文淵閣芍藥三本,中澹紅,左純白,右深紅。天順二年,盛開八花,李賢遂設燕,邀呂原、劉定之等八學士共賞。時賢有玉帶之賜,諸學士各賜大紅織衣,因名純白者曰玉帶白,深紅者曰宮錦紅,澹紅者曰醉仙顏。惟黃諫以足疾不赴,明日復開一花,眾謂諫足當之。賢賦詩,閣院宮僚咸和,以為盛事。
徐武功平生好奇,每遇游覽,必窮其勝。林屋洞天在包山,其中深窈幽黑,久無游者。武功列炬而入,行頗久,至一處,平敞寬崇,特為幽妙。壁上下皆作金色,有石乳自上滴下,相接至地,瑩如白玉,謂之曰金亭玉柱者是也。中設石床,類為仙者之外室。再欲進步,則有流水,阻絕漸深,不能前矣。不知何人題曰‘隔凡’,字勢飛逸,疑非人間書也。武功欲留作其間,為同游所促,悵然而出。自后更無往者。
柯潛供職之暇,時偕二三知己,窮覽勝概,雅歌投壺,分韻賦詩,襟度豁如也。既綜院章,就詞林后圃結清風亭,亭下鑿池蒔蓮,決渠引泉。公退偃坐其中,又翛然若真登瀛洲者。
同官詞林者,駱公文盛年最長,乃與諸君約,歲時宴公堂,分韻詠菊,公各為屬和。詞采爛然盈卷,稱一時勝事。
劉公龍,官暇則與翰林宦南都者,不問品秩崇卑,修復瀛洲勝會,登覽游宴,輒紀諸吟詠,蓋宛然前輩風度云。
術解
至正間,瑞州上高縣有術士曾義山,世居縣十五里胡蘆石畔。嘗開卜肆于縣南之橋埠,有瞽而丐者,日過肆前,義山必禮而與之語,或啖之果餌。久之,丐者告山曰:‘明日有三人共一目來者,有異術,君宜叩之。’明日,果有眇一目者,曳杖導二瞽人過肆,山隨之,拜于縣北之鸕洲。一瞽者曰:‘當以小橈為誓。’遂以其書授山,且畫沙指訣,盡其秘妙。其書名銀河棹,山后占卜如神,邑人皆知預避。紅巾賊行掠無所得,恨欲殺之,隱匿縣西觀音閣得免。遂不復行其術,密藏其書于胡蘆石涸中。臨終,謂其子曰:‘某月某日,有劉姓過吾家取書,畀之,戒不可泄。’后劉公伯溫官江西高安,果經山家,其子如山言授之,公遂棄官歸青田,見太祖于金陵。今獻匯言乃云劉公得石匣兵書,乃瞽吏以欺愚人者耳。
趙天澤,蜀新都人,與同邑杜圭明春秋齊名。棄官薄游江南,無貴賤皆倒屣迎之,最善括蒼劉公伯溫。一日行省大臣論江左人物,天澤首以伯溫對,眾愕然疑且竊笑之。趙公退而贈劉公文曰:‘蕭何拔韓信,玄德師孔明,非信任之篤,則泜水之奇,八陣之妙,何由照耀后世?’其文載于翊運錄中。方劉公之未遇也,授之以卜法者曾義山,而深奇預識者,趙公也。趙有吳江月下泛舟詩云:‘余霞斂遙岑,微靄生近浦。江行得良夜,月出鳴柔櫓。茫茫天欲流,歷歷星可數。水螢明乍滅,沙禽或翔舞。此意誰與同,三高渺千古。’
劉伯溫與夏煜、孫炎輩,皆以豪詩酒得名。一日游西湖,望建業五色云起,諸人謂為慶云,擬賦詩,劉獨引大白,慷慨曰:‘此天子氣也,后十年其下有英主出,吾當輔之。’眾皆掩耳。尋高帝下金陵,劉建帷幄勛,為上佐,開茅土,其言若契。上使都督馮勝將兵攻某城,命劉基授方略,基書紙授之,使夜半出兵,云至某所,見某方青云起,即伏兵;頃有黑云起者,是賊伏也,慎勿妄動。日后黑云漸薄而回與青云接者,此賊歸也,即銜枚躡其后,擊之,可盡擒也。眾初莫肯信,至夜半,詣所指地,果有云起,如基言,眾以為神,莫敢違,竟拔城擒賊而還。
上欲刑人,劉基曰:‘何為?’乃語以所夢,基曰:‘三人頭上有血,此眾字也。以土傅之,得土得眾之象也,后三日當有驗。’越三日,海寧果以城降。上大喜,悉以所留刑者俾基縱之。
有齊琦者,得傳邵子先天數,推言天人興衰甚驗,見王公祎,嘆曰:‘子充異代人物也。’公亦知世道終不可為,乃歸隱青巖山中,若有所待者。歲戊戌,太祖親取婺,遣使征之,公幡然許曰:‘吾聞大亂極而圣人出,齊琦之言,良足征乎!’即日詣行在,上見大喜。每商略機務,悉契上衷,益加禮敬,語必稱子充而不名。
宋琮明于易數,謂其同進諸進士曰:‘旬月間,翰林多罪僇,琮其竄乎!’人初不之信也。是科,西北人士無一登第者,乃訐奏試官學士劉三吾及贊善王俊華、司憲侍讀張信暨琮同年修撰陳、編修劉諤,皆置于法。琮以三吾首舉連坐,安置威虜衛,其精驗如此。
程濟,有道之士也,建文時,以明經為岳池教諭。岳池去其故鄉朝邑數十里,寢食在朝邑,而治岳池學事不廢。革除初,上書言某月某日西北兵起,宜蚤為備,朝廷謂非所宜言,系至京,將殺之,召入,仰面大呼曰:‘陛下且囚臣,至期無兵,臣死未晚。’遂下獄。已而兵果起,赦濟,以為翰林編修,充軍師,護諸將北行。徐州之捷,諸將立碑,敘戰功及統軍者姓名。濟一夜往祭碑,人莫測其故,后文皇過徐,見碑大怒,命左右以鐵椎擊碑,甫椎,遽曰:‘止,止,為我錄碑文與姓名來。’按碑族誅,諸將無得脫者,濟名正當擊處,得免。及淮上諸將敗,建文召濟還,問計,濟曰:‘天數已定,惟可出走免耳。’立召僧為建文落發,濟從之出,每遇險,幾不能免,濟以術脫去。相從數十年,建文既考終,濟竟不知所之。
李古廉、陳敬宗同在翰林,袁柳莊曳二人并列,曰:‘二公他日功名相埒。’時陳公儀貌魁梧,古廉短小,聞者未之信。后并為祭酒。陳公以方嚴肅下,古廉以公恕得士,聲望聳然,眾始神柳莊之術。
武功伯徐公有貞,天才絕世,其學自天文、地理、釋老、方技之說,無所不通。己巳之禍前數月,熒惑入南斗,公私語劉元博溥,元博亦善占候,曰:‘吾亦知之,久之不退舍,禍不遠矣。’亟命妻孥南歸,皆重遷,有難色,公怒曰:‘爾不急去,直欲作達人婦也?’遂行,比過臨清數驛,而土木敗報至矣。其后得君柄國,銳意功業。而居閑多不樂,時謂所親曰:‘火星甚急,俟稍退,吾方可以為。’未幾,竟為曹石所擠,迄不得伸其志以去。天順辛巳七月,公居鄉,一日語客曰:‘子見天象乎?宦官之禍作矣。吾為吉祥所陷,今彼之受禍,視吾更慘也。’未旬日而吉祥從子欽被誅。甲申春,茂陵已嗣統,公推運造,當得二十四年,族人以他事憾公,將發其語,公謝而得免。以成化改元并嗣統之歲數之,正得二紀。辛卯歲,偕太守林公入郡學,指大成殿鴟吻曰:‘此有青氣,上徹重霄,文明之祥也。來年吳士其有魁天下者乎!’明年,吳文定公及第。公雅重文定,家食時,已有大魁鼎輔之望,后果如其言。(庚巳編)
蕭提學鳴鳳精星命,正德丁丑廷試,或以八字雜質之曰:‘孰為狀元?’蕭指舒梓溪芬八字曰:‘此是也。’梓溪果及第。復以后事質于蕭,答曰:‘功名壽數始終,皆羅一峰。’梓溪矍然曰:‘止此乎?’曰:‘忠孝狀元足矣。’后果謫閩提舉,壽亦止此,且配食一峰祠。
姑蘇別駕夏泉,江西南城人,精象緯之學。弘治甲子,攝昆山事,云:‘夜觀乾象,明歲狀元當在此。’語稍聞于人,舉子十余輩往問,云:‘狀元在城中,但未知為誰。’顧未齋欣然自任曰:‘屬我矣。’已而果然。
巧藝
高棅善畫,法米南宮。方壺子畫妙一時,初識棅,稱賞不置,曰:‘異時當為名家。’在翰院二十年,四方求詩畫者爭致金帛修餼,歲常優于祿入。
會有事于方丘,熊鼎受告導駕,既齋宿,習射苑中,百官雁行入。上敕近臣,以弓矢授君射,君一發中鵠,上喜,勺湩飲以賜。明日又射,上詔君至榻前,俯身御弓矢,為射容以教君。君跪受弓,左執之,右手執一矢,鞬二矢,向鵠三發,連三中,上嘉勞久之。
滕用亨,初名權,字用衡,避諱更今名,蘇人。自少游學四方,頗多見聞,問學辯博,文詞爾雅,尤精六書之學,篆法之妙,高出近世。永樂三年被薦,時年幾七十矣。召見,面試篆書,用亨作麟鳳龜龍四大字,又獻禎符三詩,稱旨,授翰林待詔,預修永樂大典。在官四年卒。用亨善鑒古器物書畫,嘗侍上閱畫卷,眾目為趙千里,用亨頓首言:‘筆意類王晉卿。’及終卷,果有駙馬都尉王駪名。(延休堂漫錄)
太宗征善書者,試而官之,最喜云間二沈學士,尤重度書,每稱曰:‘我朝王羲之。’
文皇覽沈度書,稱善,一時翰林善書如解大紳之真行草,胡光大之行草,滕用亨之篆八分,王如玉、梁用行之真,楊文遇之行,皆知名當世,而度書獨為上所愛。凡玉冊金簡,用之宗廟朝廷,藏秘府,施四裔,刻之貞石,傳于后世,一切大制作,必命度書之。書婉麗飄逸,雍容矩度,兼篆八分,八分尤高古,渾然漢意。
張益登進士,入翰林。益與夏曰永同年,及見陳嗣初、王孟端,俱喜作文、寫竹。后曰永見益作石渠閣賦出己上,遂不復作文。益見曰永竹妙絕,亦不復寫竹。
黃諫,陜之蘭縣人。博學多通,工篆隸行草,尤長八分,著從古正文五卷,藝林宗之。兼善繪事,館中壁舊寫白菜,其上題者,先后數百人,一日圯,眾共惋惜,諫一一書之,并繪白菜如舊。
傅瀚,書法遒麗,有晉人風韻。弟潮,亦攻書法,時人稱一家二妙。
周洪謨上疏,請造璇璣玉衡,憲廟即命洪謨自制。眾謂必不可成,旬日間,乃制成以進,賜賚有加。
傷逝
孫蕡字仲衍,號西庵,五羊人。為翰林典籍,無書不讀,詩高古,為藍玉題畫坐誅,臨刑,口占曰:‘鼉鼓三聲急,西山日又斜。黃泉無客舍,今夜宿誰家。’死后,太祖聞知此詩,曰:‘有如此好詩,不覆奏,何也?’并誅監斬者。嘗訪駙馬不遇,題壁曰:‘踏青騎馬未還家,公主傳宣坐賜茶。十二欄桿春似海,隔窗閑殺碧桃花。’
鄒汝愚謫雷州石城千戶所吏目,蒼梧吳獻臣廷舉尹順德,令邑民李煥于古樓村建亭居之,扁曰‘謫仙’。其父來視,責以不能祿養,棰之,泣受而不辭。弘治辛亥十月卒,獻臣往治其喪,適方伯東山劉公至邑,不暇出迎,廉知其故,反加禮重,共資還其喪。獻臣自是知名。
魏莊渠與林勿欺書云:‘霍渭厓之亡,于世道有大關系,南京一小內臣大叫曰:“朝廷崩一座山矣。”里人有在山東作縣回者,曰:“昔傳駕又將出,官民俱不知死所,卒賴渭厓回天。”則渭厓非但忠臣,乃直隸、河南、山東之再生父母也。’
萬公士和之歿也,鄧直指適按其地,晨坐堂皇,見左右侍者相向淚承睫,詢之,曰:‘萬公歿矣。’嗟乎,此豈可聲音笑貌取哉!(徐顯卿墓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