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喬識幫閑脫空騙馬 風(fēng)流俠士一諾千金
- 鼓掌絕塵
- 金木散人
- 7152字
- 2015-12-12 14:19:12
詩:
青驄本自出胡塵,赤兔胭脂亦等倫。
果是世間無價寶,終為天下有名驎。
輕財俠士原相贈,負(fù)義奸徒竊貨人。
更有千金能一擲,三賢從此結(jié)雷陳。
原來如今的幫閑主顧,個個都是色厲內(nèi)荏,口是心非,門面上老大鋪排,心窩里十分奸險。看見你有一件可意東西,便千謀百計,決要馬騙到手,方才心愿滿足。
且說這夏方乘了青驄,別了婁公子,不上兩個時辰,竟到了沙村,心中忖道:“我想這匹青驄,豈是尋常之馬,便拿了千兩黃金,踏破鐵鞋,也沒處買的。我想只怕不得到手,既到了手,難道怕不是我的。我那孩兒夏虎,倒有些見識,且?guī)Щ厝ヅc他商量,早早尋個售主,賣他千數(shù)銀子,到別處去做些勾當(dāng),強似幫閑一世。”一回走,一回想,看看走到自家門首,便把青驄帶到那草地里桑樹下系著,轉(zhuǎn)身正待敲門。
原來那夏虎睡在床上,聽得馬鈴聲響,暗想道:“古怪,我這沙村里面,算來幾家人都沒甚湯水,那里得有個騎馬出入的?若是過路的,但我們偏僻去處,又無人到此。終不然難道是甚歹人,要來下顧我們這幾間草屋不成?”連忙一骨碌跳起身,披了衣服,提著燈趕將出來。開門一看,見是自家老兒,又驚又喜道:“爹爹,怎么去而復(fù)返?那匹馬是那里來的?”夏方道:“孩兒,快快噤聲,莫要大驚小怪。你且將燈去把那匹馬仔細(xì)瞧一瞧看。”
夏虎急忙忙拿了一盞燈,走到青驄面前,欲待看個仔細(xì),被他一腳踢來,翻筋倒跌去,燈兒不知撇在那里,輕輕叫道:“爹爹,不好了。快進(jìn)里面去,再點火來。”夏方便走進(jìn)去,吹了半個更次,方才點得燈著,連忙走來,扶起夏虎,道:“孩兒,不妨事么?”夏虎搖頭道:“好利害的畜生,不曾近著他身子,就弄去了一層皮。爹爹,虧你怎么樣騎他回來。”
夏方道:“孩兒,你莫輕覷了他,我和你一生發(fā)跡,明日都要出脫他身上。”夏虎道:“爹爹,你說來都是那沒搭撒的話兒,這樣一匹不識人的畜生,不過帶去買得三五兩銀子,終不然就夠我們一生發(fā)跡?”夏方道:“孩兒,你再走上前去看一看著。”夏虎被他踢怕了,便回道:“爹爹,甚么要緊,若還又是一腳,踢去了幾個牙齒,教我一世便破相了。”夏方道:“孩兒不妨,待我?guī)ё№\繩,把你看罷。”
夏虎恰才壯著膽,執(zhí)了燈,仔細(xì)一看,把舌頭伸了一伸,道:“爹爹,利害得緊,我知你果然有這世發(fā)跡了。莫說這馬好歹,看這副鞍轡,就值了千金。爹爹,我且問你,這馬還是那里帶來的?”夏方道:“孩兒,此馬號為青驄,出于胡地。我們中國,再沒有這樣的形相。”
夏虎笑道:“原來如今帶毛畜生都是有號的。爹爹,孩兒時嘗聽得人說,外國的馬與我中國的不同,著實會得行走的。”夏方搖頭道:“不要說起。這匹青驄,一日能行三四百里,追得風(fēng),躡得電,登得山,涉得水,真是無價之寶。你爹爹用了一片心機,結(jié)識在婁公子身上,方才弄得到手。”
夏虎歡喜不及道:“爹爹,我和你只愁弄不到手,終不然到了我們沙村,難道肯放他轉(zhuǎn)去?孩兒有個見識,這匹馬,我們卻用不著,不如明早起來,帶到林二官人莊上去,連這副鞍轡,賣他幾百兩銀子。拿來做些生意,強如看人的面皮。”夏方道:“孩兒說得有理。待我替他卸了鞍轡,且?guī)介g壁空房里去。過了今夜,明日再做道理。”
夏虎道:“爹爹,人無遠(yuǎn)慮,必有近憂。倘是婁公子明日著人來尋訪,卻不是畫虎不成反類狗了。我們這里光棍人家,那個不曉得鍋灶兒擺在床面前的,有什么大家私拋閃不下。明日就把大門鎖了,我們一齊到林二官人莊上權(quán)住幾時,探他個下落,慢慢的再走出頭來,便向別州外府去,做些勾當(dāng),快活了這一世,恰不是好。”夏方歡喜道:“孩兒,我說畢竟是你還有見識。”連忙便把鞍轡卸了,著夏虎提燈引路,他就帶到間壁房里,又尋些草料喂了。父子二人,竟自上床安寢。有詩為證:
父子同謀為不善,忘情即是昧心人。
千金入手雖容易,行短天教一世貧。
真?zhèn)€事不關(guān)心,關(guān)心者亂。這夏方是連日行路辛苦的,上床便呼呼睡著。這夏虎那里睡得著,翻來覆去,千思萬量,只要算計賣得銀子到手,所以竟夜不曾睡得一覺。到了五更天氣,就把父親推醒道:“爹爹,趁早起來,做些飯吃,便好走路。若是到了天明,有人曉得我們消息,明日若還做將出來,不當(dāng)穩(wěn)便。”夏方睡中聽見,連忙爬將起來,穿了衣服,便去吹火做飯吃了,依舊把鞍轡拴了停當(dāng),帶在門首,便把大門關(guān)攏,鎖得好好的。此時正是東方漸白,村里尚未有人起來。他父子二人,帶了青驄,悄悄走出沙村,徑往大路投奔林家莊上。
說那林二官人,名炯,字耀如,就是汴京林百萬的兒子。年紀(jì)止有二十余歲,一表人材,甚有膂力,少年豪俠,聰慧出群,四方豪杰,多慕其名。他喜的是騎馬試劍,若有人帶匹好馬,拿把好劍,去買與他,只要他看得中意,要他一百就是一百,要他一千就是一千,再不與人量多量少。他門下卻有二十多個莊客,個個都有些本事,不是開得一路好棍,便是打得一路好拳。因此汴京城里城外,盡皆聞名。
說這夏方、夏虎,帶了青驄,走了十多里路,恰好正到林家莊上。但見:
八字墻開,石獅子分開左右;一層樓閣,瓦將軍緊鎮(zhèn)東南。黃土筑低墻,上覆兩層茅草;碧波通小澗,內(nèi)潛幾尾游魚。山霧蒙蒙,盼不見重重城郭;村莊寂寂,都是些小小人家。
他父子二人正走到莊門首,只見里面一個后生莊客,走將出來,問道:“二位是那里來的?”夏方連忙唱喏道:“小可是沙村人氏,特來求見林二官人,望乞轉(zhuǎn)達(dá)一聲。”莊客便把青驄看了兩眼,道:“二位敢是帶這匹馬來,要我二官人看個好歹么?”夏方點頭笑道:“便是這般說。”莊客道:“二位少待,我二官人昨晚中了酒,這時候還未起來。請在這里等候一會,待我進(jìn)去通報。”夏方道:“小可拱候回音。”那莊客便走進(jìn)去。你看這夏虎點頭播腦,暗暗的與父親商量,開口價討他多少,出門價便是多少。
說不了,莊客出來回話道:“二官人在堂前要請相見。”夏方便同莊客進(jìn)到堂前,對著林二官人深深唱喏。林二官人嘻嘻笑道:“足下貴處那里?有甚貴干到我小莊?幸乞見諭。”夏方道:“小可住居沙村,聞得二官人廣收良馬,特帶得一匹在外,敬來請教。”
二官人聽說有一匹好馬在外,十分之喜,便同夏方走將出來。見了夏虎,連忙拱手,問著夏方道:“此位何人?”夏方道:“此是小兒。”二官人笑道:“原來是令郎,失敬了。適才未曾請教得高姓?”夏方正要說出姓來,被夏虎一把扯過,背地里說了幾句。夏方遂改口回答道:“小可姓秋,名萬,小兒便喚做秋彪。”
二官人方把手拱一拱,就將手帶過青驄,仔細(xì)看了一會。果然這青驄倒也識人,憑他帶來帶去,一些不敢跳動。二官人問道:“足下這一匹馬從何地得來?”夏方道:“此馬名為青驄,小可從外國帶回。”二官人道:“果然好一騎青驄馬!我這中國,再無此種。只是前者城中俞參將家出征西虜,也帶得一騎回來。半月前帶在城外放青,我曾經(jīng)眼看見,那顏色與這青驄一般相似。敢是外國多生此種?”夏方道:“二官人,這也不同。只是這樣顏色的,價錢高貴。”
二官人道:“待我試騎一騎。若是去得平穩(wěn),我這里可用得著。”便挽住韁,扳著鞍,騰空躍上,一個屁頭就跑了十多箭路。二官人連忙帶轉(zhuǎn)籠頭,就如一道生煙一般,合一合眼,就轉(zhuǎn)到莊門首。跳下鞍來,對夏方喝采道:“不瞞足下說,小莊上雖養(yǎng)得幾匹快馬,怎如這匹青驄,步又穩(wěn),走又快,當(dāng)日關(guān)公赤兔胭脂,不是過也。如今請二位到堂前坐下,求一個實價。”就喚莊客:“把青驄快帶到槽上去喂些水料,休要饑渴了他。”那夏虎聽說要講價錢,曉得是好意思,巴不能夠討他一萬兩。
三人同進(jìn)堂前坐下,二官人道:“二位既然肯賣,我這里情愿肯買。君子不羞當(dāng)面,到請一個老實價錢。”夏方笑道:“自古道:‘寶劍贈與烈士,紅粉贈與佳人’。二官人既用得著,便是小可相贈也只有限,終不然俗語說得好,要一個馬大的價。”
夏虎見父親說這幾句,只道是真話,便射了兩眼道:“二官人,既要我們講價,如今還只講青驄價錢,還把鞍轡同講在內(nèi)?”二官人笑道:“自然一并講價,難道再拿了這副,賣與別人不成?”夏虎道:“我家父到不好開口。二官人在上,又不敢求多。依小子愚意,青驄只要一千兩,鞍轡只要五百兩,共一千五百兩。此是實價。”
二官人把夏方看了一眼,道:“論將起來,也不為多。還請二位略減些兒。”夏虎道:“二官人,若要我家父開口,定是三千。這是小子一刀兩段,斬釘截鐵,一千五百原是實價。”二官人道:“還與尊翁商議,再減去些。”夏方見他決意要買的光景,假意兒把夏虎看一眼,道:“二官人這里不比別處,怎么樣孜孜較量,就減三五兩罷。”
二官人道:“我既喜他,那里爭得三五兩銀子。”一口氣走進(jìn)里面去,叫小廝扛出一只皮箱,又拿出一個拜匣來,就向堂前裝起天平,叮叮,把這一千五百銀子,登時兌完,約有二百三四十錠。又取出文房四寶來,寫了一紙賣契,一邊交銀,一邊交貨。
夏虎便解下腰邊一條青布搭膊,拴了三百余兩,夏方兩只衣袖藏了二百多兩,其余把一個布袱包裹起來,裝在叉袋里,馱在肩膊上,就要起身作別。夏方背地道:“孩兒,你道還在二官人莊上權(quán)住幾時,再好回去。”夏虎道:“爹爹,你又來沒主意。方才可聽得二官人說甚么俞家,若在這里兩日,萬一有人探知我們消息,馬又要送還,銀子又要反璧,我們又沒了體面。如今有了銀子,還怕沒處安身?古人說得好,三百六十相,走為上相。”夏方把頭點了一點,便不則聲。轉(zhuǎn)身正要與二官人作別,只見里面擺出午飯來,便留他父子吃了午飯,遂謝別起身。二官人道:“難得賢橋梓特到小莊,雖然簡慢,便屈留在此,盤桓幾日再去不妨。”他父子再三辭謝,只得送別出門。
說那婁公子,從夏方乘了青驄去后,等了六七日,還不見他轉(zhuǎn)來,心中懊悔,好生牽掛,無一刻放心得下那騎青驄。便著人趕到沙村看他蹤跡,那里見個夏方?婁公子左思右想,自忖道:“難道有這樣沒人心的?我素以心腹待他,把他青驄乘去,料他決不有負(fù),怎知去后再不轉(zhuǎn)頭?”又無蹤跡,不見鄭玲瓏來,十分疑慮。只見門上人進(jìn)來通報道:“外面有客求見。”婁公子把柬帖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通家契弟俞祈頓首拜便回嗔作喜道:“這是俞公子。”慌忙著人開了中門,自己整冠倒屣,出門迎迓。
進(jìn)了中堂,推遜揖罷,左右列坐。獻(xiàn)茶數(shù)巡,婁公子站起身來,重復(fù)奉揖道:“向承仁兄過愛,慨贈青驄,佩德不忘,日前極欲叩謝,因小恙不果。今日又蒙大駕寵臨,見愛特甚,何幸如之。”俞公子道:“小弟辭別仁兄許久,嘗有日隔三秋之嘆。今日積誠奉叩,又承不拒,得浥清光,實出望外。”婁公子笑道:“日來天色融和,正好尋芳游獵。仁兄不知幾時帶挈小弟一往?”
俞公子道:“小弟近因家君拘束讀書,久無此舉。將來稟過家君,倘或見允,便來相邀。請問仁兄,前者小弟所贈青驄,還可乘得么?”婁公子支吾道:“重承厚賜,連日小恙,未曾乘他出門。”俞公子道:“此馬性最猛烈,三日不乘,便發(fā)起威來,抵當(dāng)不住,兄卻不知。快著人帶出來,待小弟看他一看。”婁公子又支吾道:“小弟恐他便要懶惰,著人帶往城外放青去了。”
俞公子道:“仁兄說著城外,小弟前日在途中偶遇林耀如兄所乘一匹馬,與這青驄并無兩樣。那一副鞍轡,也這般相似。因此問起,他說是日前沙村里一個人帶來賣與他的,連鞍轡共是二千余兩。小弟想來,難道果然值這許多價錢?”婁公子聽了,便回答不來,低頭想了一會,沒奈何開口道:“原來有這樣的事。小弟不敢相瞞說,承賜那匹青驄,數(shù)日前曾借一個敝友乘到沙村,至今未回。這樣看來,也就是他帶去,賣與那林兄,也不見得。只是幾時待小弟去親認(rèn)一認(rèn),便見明白。”
俞公子道:“這有何難,明日待小弟整治薄酌,于東郊外杏花亭上,專請林耀如兄,與仁兄相會一面。他必定乘著青驄前來,那時便好仔細(xì)一認(rèn),真假立見。”婁公子道:“這還該小弟整酒,請仁兄相陪才是。”俞公子大笑一聲,又把別事問答了幾句,遂起身作別不題。
到了次日,俞公子果然整酒在杏花亭上,特請林二官人與婁公子。又去叫了兩個粉頭陪酒,一個名喚劉一仙,一個名喚秦素娥。他兩個原是汴京城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妓者,一個品得好紫簫,一個唱得好清曲。大凡士大夫人家,有著酒便來尋他兩個官身。
三人遜坐停當(dāng),便把閑話說了一遍。酒至半闌,婁公子道:“小弟久聞他二位善于簫曲,何不請教一個?”劉一仙扭著身道:“奴家這幾日咳嗽,喉音不濟(jì)事哩。”秦素娥也推托道:“奴家多時嘔血,一發(fā)不曾沾著簫管哩!”林二官人道:“二位如此推卻,不屑見教,想是不是知音不與彈了。”俞公子道:“婁相公、林相公,風(fēng)流瀟灑,忒知音在這里。”
劉一仙道:“俞相公,如今的清客都吹著紙條兒,合了曲子,因此我們家就不道品簫了。”婁公子道:“二位可曉得吹紙么?”劉一仙道:“奴家略學(xué)些兒。”婁公子道:“便請教一個兒罷。”劉一仙遂向衫袖里拾出小小一塊白紙條兒,這秦素娥就將一柄棋盤金的扇子,按著腔板,低低唱道:
《桂枝香》
春衣初換,春晴乍暖。聽枝頭春鳥緡蠻,又間著春鶯宛囀。想青春有幾?青春有幾?惹得人春情撩亂,春心難按。這暮春天,只愁翻起傷春病,斷送春閨人少年。
林二官人拍手大笑道:“妙得緊,妙得緊!二位有此精技,正聽謂出乎其類,拔乎其萃者也。”俞公子道:“二位仁兄,對此芳辰,聆此佳音,若不把金樽頻倒,可不辜負(fù)了良時?”林二官人道:“婁兄,小弟忝在愛中,今日方才會飲,想來尊量似不下于滄海。”婁公子道:“林兄如此風(fēng)流倜儻,多是小弟緣慳,不得早聆清誨。”俞公子道:“二位仁兄,今日雖然乍會,后日正要通家來往。敢勞他二位再唱一曲,慢慢暢飲幾杯,以盡竟日之歡,卻不是好?”劉一仙道:“只恐有污三位相公清耳。”婁公子道:“太謙遜了。”秦素娥又按著腔板兒唱道:
《桂枝香》
花開滿眼,花飛滿面。問長安花事猶饒,想洛陽花期將半。奈惜花早起,惜花早起,花神何晏,竟不管花英零亂。這賞花天,只愁幾陣催花雨,斷送花枝在眼前。
婁公子喝采道:“二位嘹亮清音,比前愈加入韻,足令聽者忘倦。”秦素娥道:“三位相公,青云貴客。我姊妹二人,紅塵賤婢,今日得侍左右,敢陳微技,只是出丑,且不見斥,過蒙見憐褒獎,何幸如之。”林二官人便斟兩杯酒,道:“難得二位美情,請各飲一觴,權(quán)力酬敬。”兩個連忙站起身來,齊接在手。正是:佳客賜,不敢辭。只得勉強立飲而盡,就斟了三巨觴,也去回敬。次第相送,裝起輕盈體態(tài),微微笑道:“我姊妹二人,重蒙賜觴,敢不奉敬。日前在勾欄中,有新編《鬧五更》,其曲頗妙,尚未行遍人間,即當(dāng)吹唱,奉敬三位相公酒。”三人一齊大笑道:“妙,妙,妙!二位既有新曲,正要見教。”秦素娥又按著腔板兒唱道:
《鬧五更》
一更里,不來呵,痛斷腸。不思量,也思量。眼兒前不見他,心兒里想。呀,空身倚似窗,空身倚似窗。你今不來,教我怎的當(dāng)?你今不來呵,唔噯喏,教我怎的當(dāng)?
二更里,不來呵,淚點衾。紗窗外,月兒明。銀盤照不見咱和你。呀,抬頭側(cè)耳聽,聽得打二更。枕兒旁邊,缺少一個人。枕兒旁邊呵,唔噯喏,缺少一個人。
三更里,不來呵,淚點拋。紗窗外,月兒高。促織蟲兒不住梭梭叫。呀,檐前鐵馬敲,檐前鐵馬敲,好一似陳搏,睡又睡不著。好一似陳搏呵,唔噯喏,睡又睡不著。
四更里,不來呵,淚點滴。紗窗外,月兒西。花朵身子獨自一個睡。呀,負(fù)心短行虧,負(fù)心短行虧,你在誰家,貪花戀酒杯。你在誰家呵,唔噯喏,貪花戀酒杯。
五更里,來了呵,吃得醉醺醺。打著罵著,只是不則聲。聲聲問他,只是不答應(yīng)。呀,嚇得臉兒紅,嚇著臉兒紅。短倖喬才,笑殺一個人。短行喬才呵,唔噯喏,笑殺一個人。
訴罷離情呵,奴為你,受盡了,許多熬煎氣。那一日不念你千千遍?呀,焚香禱告天,焚香禱告天。幾時得同床共枕眠?幾時得同床呵,唔噯喏,同床共枕眠?
唱畢,這三個人齊聲喝采道:“妙,妙,妙!二位歌喉宛轉(zhuǎn),幾欲繞梁,愈出愈奇,頓使一座生輝,山靈增色。吾輩既有美酒,兼有妙人,大家吃到月轉(zhuǎn)花梢,甕干杯盡。”你斟我飲,你飲我斟,傳杯弄盞,酣飲了許多時候。
看看紅日沉西,明蟾東起,劉一仙、秦素娥先自作別起身。林二官人就出席來,與俞公子稱謝。這婁公子卻是有心,問道:“林兄還是馬行,步行?”林二官人道:“小弟已備得一匹青驄在此。”婁公子與俞公子作訝道:“青驄乃世間良驥,茍非林兄,焉能享此奇貨?何不借來賞鑒一賞鑒。”那林二官人即就喚從人帶到亭前。兩個仔細(xì)一看,那顏色與鞍縲果是不差。
俞公子問道:“林兄,此馬產(chǎn)于胡地,不知林兄從何處得來?”林二官人笑道:“也是不意中得來,日前是沙村一個人帶來賣與小弟的。”婁公子道:“價共幾何?”林二官人道:“連鞍轡將及二千金了。”俞公子道:“畢竟俗語說得好,一分行貨一分錢。”
林二官人道:“小弟前者曾見俞兄宅上有一良馬,顏色不相上下,敢也是一般胡種么?”俞公子道:“便是這般說。那一匹亦名為青驄,數(shù)日前婁兄有一相知,也是借乘往沙村去,至今還未轉(zhuǎn)來。”林二官人驚訝道:“那人姓甚名誰?”婁公子道:“名喚夏方。”林二官人想了一想,呵呵大笑道:“是了,小弟前日交易的時節(jié),那人說是姓秋,名萬,敢就是此人改名賣與小弟的了。”婁公子道:“俞兄,端的不差。你想,夏與秋一理,方與萬相同,這再不消講起。”婁公子道:“終不然世間有這樣的人!”俞公子道:“婁兄,這也不止他一人。如今世上,脫空靴者,多如此類。”
林二官人道:“這也容易。既原是俞兄的家牧,況又涉著婁兄相知所借。今日正是:見鞍思馬,睹物傷情。待小弟依舊返上就是。”俞公子道:“豈有此理。自古道,他財莫想,他馬莫騎。那人既賣與林兄,怎么說得這句話?”林二官人道:“俞兄,豈不聞:車馬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小弟今日擔(dān)了滿載黃金,也不能夠結(jié)識二位仁兄。何敢惜一馬之微,負(fù)二君之愛?”
婁公子道:“既然如此,小弟明日謹(jǐn)償原價罷了。”林二官人笑道:“婁兄,說起償還原價,這就把小弟輕覷了。”便喚從人,把青驄先帶了送到俞相公府中去。俞公子道:“既承厚誼,待小弟明日偕了婁兄,踵門致謝罷了。”三人起身,一齊踱進(jìn)城來,各自分路而散。
次早,俞公子仍舊把青驄送還,婁公子方才識得夏方是個騙馬的神計。
畢竟不知那夏方賣了這些銀子后來奔投何處?幾時再得與婁公子相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