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明非畏枯槁,其所以感嘆時化推遷者,蓋傷時之急于聲利也。杜老非畏亂離,其所以愁憤于干戈盜賊者,蓋以王室元元為懷也。俗士何以識之。
和靖“馬從同事借,妻怕罷官貧”,情狀已可喜。及觀岑參《送顏少府》云:“愛客多酒債,罷官無俸錢?!比株拧额}李明府壁》云:“料錢供客盡,家計到官貧。”雖欲不喜,不得也。
杜集多用經書語,如“車轔轔,馬蕭蕭”,未嘗外入一字。如“天屬尊《堯典》,神功協《禹謨》”,“卿月升金掌,王春度玉墀”,“霽潭鳣發發,春草鹿呦呦”,皆渾然嚴重,如天陛赤樨,植璧鳴玉,法度森鏘。然后人不敢用者,豈所造語膚淺不類耶。
劉禹錫謫連州,作《畬田行》云:“何處好畬田,團團縵山腹。下種暖灰中,乘陽坼芽蘗?!庇肿鳌吨裰υ~》云:“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眹L觀辰、沅亦然。瘠土之民,宜倍其勞,而耕反鹵莽也。夢得《蠻子歌》云:“蠻語鉤辀音,蠻衣斑斕布。熏貍掘沙鼠,時節祠盤瓠。忽逢乘馬客,恍若驚麡顧。腰斧上高山,意行無舊路?!辟e客謫居朗州,而五溪習俗,盡得之矣。
夢得《送僧君素》云:“去來皆是道,此別不銷魂。”坡云:“古今正自同,歲月何必書?!贝说日Z皆通徹無礙,釋氏所謂具眼也。
子美“南風作秋聲,殺氣薄炎熾”,蓋用《易》“雷風相薄”,《左氏》“寧我薄人,無人薄我”,“軍志先人有奪人之心,薄之也”。
“野飯射麇新”,本名狀郊居。然《左氏》楚人致晉師,晉人逐楚,樂伯余一矢,射麇以獻。又晉師及熒澤,魏锜射麇以獻楚潘黨,曰:“子有軍事,無乃不給于鮮。”皆飯于野而射新事也。又“市喧囂近利”,亦指稱東屯所居。蓋齊侯欲更晏子宅,曰:“湫隘囂塵?!标套幼碓唬骸敖?,小人之利也?!币嘈?。其余雖一兩字暗貫經傳者,可勝數哉?
老杜流落不偶,然已為當世所尊,嘗有“杖藜還客拜”。又《有客》云:“老病人扶再拜難。”則其坐深鄉曲敬可知矣。雖然,樊宗師見劉叉詩,尚為之獨拜,況老杜乎?
數物以個,謂食為吃,甚近鄙俗,獨杜屢用?!皪{口驚猿聞一個”,“兩個黃鸝鳴翠柳”,“卻繞井欄添個個”;《送李校書》云“臨歧意頗切,對酒不能吃”,“樓頭吃酒樓下臥”,“但使殘年飽吃飯”,“梅熟許同朱老吃”。蓋篇中大概奇特可以映帶者也。東坡云:“筆工效諸葛散卓,反不如常筆。正如人學作老杜詩,但見其粗俗耳。”
張籍《贈令狐》云:“久為博士無人識,自到長安賃舍居?!蔽醋銥楦F。其《尋時道士》云:“昨來官罷無生計,欲就師求斷谷方?!逼涓F無以加矣。
蘇州《寄璨師》云:“遙知郡齋夜,凍雪封松竹。時有山僧來,懸燈獨自宿。”嘗謂暑月讀之,亦有霜氣。
唐令狐相進李遠為杭州,宣宗曰:“聞李遠云:‘長日惟消一局棋?!M可使治郡哉?”對曰:“詩人之言,不足為實也?!蹦怂]遠廉察可任。此正說詩者不以辭害志也。退之《和劉使君》云:“吏人休報事,公作送春詩。”夢得《送王司馬之陜州》云:“案牘來時惟署字,風煙入興便成章?!弊运桌粲^之,皆可坐不了事之目也。
龍太初自稱詩人,謁介甫,坐中賦沙云:“鳥過風平篆,潮回日射星?!背捎诖倨龋挟斎绱?,固宜詩人不復措辭。然皆有所據,韓公聯句云:“窯煙羃疏島,沙篆印回平?!薄对佋隆吩疲骸拜x斜通璧練,彩碎射沙星。”
臨川愛眉山雪詩能用韻,有云:“冰下寒魚漸可叉。”又:“羔袖龍鐘手獨叉?!鄙w子厚嘗有“江魚或共叉”,又云“入郡腰常折,逢人手盡叉”。
張籍嘗移書責退之與人商論,不能下氣。愈亦有云:“我昔實愚惷,不能降色辭?!庇嘀^此乃書生常態。昔嘗見太學中爐亭議題,紛喧哄然,其后有二生,坐是鳴鼓,豈直議禮家為聚訟哉!圣俞《謝永叔惠酒》云:“始時語且橫,既醉論益堅。曾不究世務,閑氣爭古先?!闭\有之也。
退之《詠蚊蠅》云:“涼風九月到,掃不見蹤跡?!眽舻谩毒畚谩吩疲骸扒迳桃粊砬锶諘?,差爾微形飼丹鳥?!笔ビ嵩疲骸稗稗拔鹁檬眩瑫袞|方白?!蓖醴暝稌兯吩疲骸拔孟x交紛始誰造,一一口吻如針錐,噆人肌膚得腹飽,不解默去猶鳴飛。雖然今尚爾無奈,當有獵獵秋風時。”小人稔惡,豈漏恢網,但可僥幸目前耳。《左氏》曰:“天之假助不善,非右之也,將厚其惡而降之罰也。”其是之謂乎?
杜詩有用一字凡數十處不易者,如“緣江路熟俯青郊”,“傲睨俯峭壁”,“展席俯長流”,“杖藜俯沙渚”,“此邦俯要沖”,“四顧俯層巔”,“旄頭俯澗瀍”,“層臺俯風渚”,“游目俯大江”,“江檻俯鴛鴦”。其余一字屢用若此類甚多,不能具述。
子美有“同學少年多不賤”,又“小徑升堂舊不斜”,“群仙不愁思”,“夕烽來不近”,皆人所不敢用。甚類《周禮》“凡師不功”,《左傳》“仁而不武”。“晉人聞有楚師,師曠曰:‘不害,楚歸而動,不后。’”本以易“無”字爾,而語勢頓壯。
唐趙璘述《因話錄》,載其家兵部君性尤嗜茶,能自煎,謂人曰:“茶須緩火炙,活水煎?!逼掠小盎钏€須緩火煎”,恐亦用此。
樂天云:“報道前驅少呵喝,恐驚黃鳥不成啼?!逼略疲骸棒W絲只好對禪榻,湖亭不用張旌旗?!辈叹冊疲骸耙虬退蓞s飛蓋,為聞山鳥輟鳴騶?!比羲资空齽找源丝鋸埶籽郏重M識數公意。
“散貝疏去未為貴,小邑陶休何足云?!蔽诽煸缤耍丝烧Z此。
子美有“朱紱負平生”,樂天有“金帶縋腰衫委地”,“紫綬相輝應不惡”,“赤紱金章盡到身”,如此尚多。然亦有嘆云“實事漸消虛事在,銀魚金帶繞腰光”,又有“簪纓假合虛名在,筋力消磨實事空”,皆自作解嘲也。嘗愛韋蘇州云:“除書忽到門,冠帶便拘束。”又有《謝東林居士寄松英丹》云:“一拜藍峰送還使,腰間銅印與心違?!毖耘c意俱自在也。
房千里作《骰子選格序》云:“以六骰雙雙為戲,以數多少為進身官職之序,而且條其選黜之目焉?!睎|坡以流俗狂惑,經營儻來,惴惴唯恐后于他人,何異投骰者心動于中而色形于外,欲求勝人者哉!王逢原《彩選》云:“卒無及物效,徒有高人氣?;杌柰?,擾擾爭其細?!逼淅硇湃?。
范文正云:“雷霆日有犯,始可報吾親。”誰謂臣子忠孝難于兩全也。蒞官不敬,戰陳無勇,本非事親事,《禮記》以為非孝,公之謂歟?
樂天及第后,歸覲留別同年云:“擢第未為貴,拜親方始榮?!贝嗣x得檄而喜之意也。論者以“春風得意馬蹄疾”決非孟郊語,其氣格亦不類。而白公亦有“得意減別恨,半酣輕遠程。翩翩馬蹄疾,春日歸鄉情”。此又不可曉也。
范文正《淮上遇風》云:“一棹危于葉,旁觀亦損神。他年在平地,無忽險中人?!彪m弄翰戲語,卒然而作,兼濟加澤之心,可見未嘗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