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罕訂親不久,在正陽稅關任賬房的祖父去世。臨終前,祖父向稅關主事者請求讓父親接任這個職務,顧全一家十余口的衣食。
父親經常幫稅關抄寫報銷,對關內的人都很熟悉,各行各關的情形也很了解。稅關主事者是個講理學的老夫子,很相信語罕父親是個忠厚老實人,就讓他接辦稅關賬房的事情。
稅關賬房本是個可以攫取很多財物的職位,但祖父兩袖清風,父親繼掌此職,家中仍是捉襟見肘,幾乎斷炊,典當借債已經不管用。
父親兄弟四人,自己是老大,擔負一家十余口的衣食。三個弟弟覺得他落下許多私房錢,聯合起來對付他,吵鬧十分厲害,日夜不讓人安。祖父去世不久,就到了年關。母親和兩個傭人在廚房忙活了很長時間,弄出兩桌菜來,囑咐語罕和弟弟不要動菜,不要弄亂了。
過了一會兒,聽得一陣咳嗽,一陣破嗓子叫呼,幾個人嘴里不干不凈地進了大門,一直咆哮到院子里。
母親叫兩個女傭幫著上鍋,不要多嘴,一邊叫語罕趕緊到大門口等著父親,悄悄地進來。語罕等了好久,才看見父親戴著藍呢風帽子,手里捧著幾大包東西,冒著風雪一滑一跌地回來了。
母親說:“你去請奶奶。我去請他幾位嬸娘。高超去請他三叔、四叔。”
父親到后院祖母房里去了;母親帶著語罕先到了二嬸房里,二嬸推說頭痛不起;到三嬸房里,三叔還在那里說陰陽話,三嬸帶睬不睬地說是傷風不能吃飯。他們又去找四嬸。“四爺娘子,今天已經是年三十晚上。老爹爹才死的第一個年頭,我們無論如何都要放和氣些。還望你看老爹爹的分上,起來吃飯。”
四嬸把床沿一拍,披頭散發罵不絕口:“你們現在做起好人來了!大關上弄了一大堆錢,蓄私房,留給你兒子買棺材!吃藥!你想過安穩年就不行!”
“好呵,好呵!打一架才過年!”二叔不曉得從什么地方喝醉酒跑回來了,“大爺呢?你是讀書明理的人,走!我們到老舅家去評理,再不然,到巡司衙門告你一個吞公肥私,兩條路線你揀!”
嘩啦嘩啦,小堂屋的一桌酒菜打掉了,四叔又跑到祖先堂嘩啦嘩啦把那一桌酒菜也打掉了。四嬸便撲過來抓母親,父親只在房里又是發抖又是咳嗽。只聽得祖母哭道:“可憐!年三十晚上!你們也……年三十晚上……你們也……”【注釋1】
年關過后,語罕11歲了。有一天上午,他提著水壺上街泡開水。街上的早市人多擁擠,忽然,人群向兩邊分開,喝道的聲音從人叢中破空而來。語罕呆呆地站在茶館門口,看見幾乘大轎從面前經過。
正陽公行門口的茶館,就像當時上海的國際無線電臺,地方上有什么事情發生,不消片刻就可從茶館里傳遍全鎮。
有人說:“你不知道她們是擺祭的?”
有人說:“那頭頂轎子就是總辦小姐。”
“革命黨!革命黨!這位總辦小姐的丈夫是個革命黨!前天在北京城造反,被皇帝拿著了,就地正法!這位小姐去南堤祭奠哭靈咧!”【注釋2】
原來,正陽關督銷總辦的女婿叫林旭,是個新科舉人,參加了康有為、梁啟超的維新黨。慈禧太后垂簾聽政,下旨將譚嗣同、林旭等六人逮捕殺害,這就是戊戌政變的六君子。總辦在南堤設了祭壇,讓他女兒去朝北望空遙祭。
語罕泡了水出了茶館,回到家中,一進門就被母親大罵一頓,幸而沒有挨打。語罕覺得這天是一生中最可紀念的日子,因為他在這天第一次聽見“革命”這兩個字。
1900年,語罕13歲了。有一天,他剛從鹽店巷出來,就碰到一群人跟著幾個外國女鬼子(這是當時稱呼一般外國人的口頭語),從南往北走。
后邊一群人在亂喊:“打洋鬼子呀!”
“大師兄,紅燈照……”
“扶清滅洋,義和團……”【注釋3】
這幾個外國人是在潁州、霍邱、潁上一帶傳教的天主教牧師,因為北方義和團的風波從京畿開始,一直蔓延到直隸、山東、河南諸省,洶涌的浪潮濺及江蘇、安徽的北部。
這些傳教士離開各自教堂,打算逃回上海。要想回上海,只有經過正陽關,取道浦口,渡江到南京,才可脫離危險的境地。
那些群眾的笑罵聲給語罕留下了深深的“滅洋”的印象,也就是“反抗帝國主義”的印象。
事隔三十多年后,語罕回憶,“兒童時代的情形,都成了模糊不清的恍兮惚兮的影子,只有這兩件事,還是宛在目前,情景如畫”【注釋4】
【注釋1】戈魯陽:《犧牲者》,第60頁。
【注釋2】高語罕:《百花亭畔》,第5—6頁。
【注釋3】高語罕:《百花亭畔》,第9—10頁。
【注釋4】高語罕:《百花亭畔》,第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