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問
郭應奎問目六十條
奎問:昨奉讀批答館課中庸誠明章講說,緣愚謬平日於程子之言不能無疑,輒敢以請。夫乾知太始,無坤以終之可乎?坤作成物,無乾以始之可乎?克己復禮,豈有知而無行?主敬行恕,豈有行而無知?上智不可及矣,而必為其次者,莊敬以持養之,與克己復禮之功異乎?夫由幾以達事可也,點檢事為而不先謹其幾,功夫落第二義矣。濂溪教人則曰「學顏子之所學」,呂與叔之詩曰「克己功夫未肯加」云云,未有以顏子克己為上智之事不可學,而為其次者也。孔子嘗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某者焉,不如某之好學也」,又嘗稱顏子不遷怒、不貳過為好學,則上智之所以為上智,而孔顏之所以為孔顏者,皆由好學耳,豈專恃其資質之美哉?若顏子之博文約禮,而欲罷不能,既竭吾才,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其所以為克復之功,信亦苦矣。然則所謂「質美者明得盡,查滓便渾化」,固疑是孔子以上事,雖顏子亦恐不能當矣。夫擇善固執,中庸明言為誠之之事,而復焉執焉之所以為賢,正顏子以下之事也。昔濂溪揭圣學之要曰無欲,白沙先生亦往往於此發明之,老先生亦嘗教人熟玩程子學者須先識仁一章,其為白沙改葬銘亦曰:「沂程而周,再復渾淪,直指本體,返漓而醇。」不知所謂無欲,與識得仁體以誠敬存養之功,其孰為克己復禮乎?其孰為主敬行恕乎?其孰為知幾乎?其孰為漸次涵養乎?而此數者於慎獨功夫又有異同之可言乎?抑亦圣門諸子,顏曾、仲弓而下,由、賜、師、商、高柴、樊遲之質各有不同而其所以為教為學亦各有等乎?若奎不肖之質在樊遲下,況仲弓、曾子、顏子乎?然平日妄意學孔子,而學孔子又必以其所以教顏子者為法,而其要只在克己慎獨,克己慎獨其功復有二乎?又老先生嘗言執事敬,不知於克己慎獨何如?程子曰:「此是徹上徹下語,圣人初無二語也。」愚謂克己慎獨未嘗離事,而執事敬亦未嘗不是一念幾微明覺上用功,不知然否?伏乞詳教。
古人謂學貴能疑,大疑則大進,小疑則小進,問辯之功皆由此加。若公可謂善疑矣,幸甚!然經又謂蓄疑敗謀,疑而能通之,至於釋然,可也;徒以言語相比較,無益也。夫大道如廣居之室,千門萬戶皆可到,到了宮室,始知千萬門戶皆達此也。徒以門戶之眾疑之,不可也。如學者先要於緊要處下手,及至有見后,即圣賢千言萬語皆同說這個物事。所謂克己,此也;所謂敬恕,此也;顏子之學,孔子之學,與子貢諸賢之學,此也;拳拳服膺,此也;博文約禮,明得盡便渾化,此也;擇善固執,此也;所謂博學、審問、慎思、明辯、篤行五之字,謂此也。其謂徹上徹下語,理無上下,然而語則有上下矣。語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然而上下一理也。乾知太始,初入頭從知上起,而行在其中矣。坤作成物者,初入頭從行上起,而知在其中矣。蓋天地一氣,豈有截然為天為地之理?知行一心,豈有截然為知為行之理?故予嘗有知行并進,如車兩輪之說,又有曰知圓如天,行方如地,天包乎地,知通乎行,通乎行而知者,圣學之始終也,盡之矣。大抵千古圣賢說中、說極、說誠、說敬,未曾說破;至孟子一口說破,有事勿正,勿忘勿助,而中與極、誠與敬之指明白於天下后世;明道又加以勿忘勿助之間,又云「無絲毫人力」;白沙先師又說出「自然」二字,即無絲毫人力之說也。此是千古圣賢中路,外此皆私蹊曲徑矣。賢者只從此調停用功,熟后即有見,信吾言之不誣也。甲寅仲冬七日,甘泉子若水拜復郭平川黃門。
奎問:程子云「善惡皆天理」,昨請教老先生云:「此非程子之言。」竊謂「善固是性,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此固程子之言也。性即天理也,善是性,惡亦是性,猶云善是天理,惡亦是天理,是善惡皆天理信為程子之言矣。信如此言,天理亦有惡乎?以此而體認,則於天理亦有擇乎?竊謂惡者善之反,流而不返者也,其去天理也遠矣。然而天理未嘗亡也,則固非天理之罪也,人自絕於天理耳,此隨處體認天理為復性之功也。善惡皆天理,如此說或可通否?
平川看得好。但善惡皆天理,此非程子之言也。遺書中多被門人記差了,其謂善固性,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又當連下文看,水之清者固水,濁者亦不可不謂之水。水源本清,其清者固水,及流而為泥沙所汨而濁者,亦不可不謂之水。予謂名為天理者,天之理,純粹至善,又安得有惡?與性字少間,故性惡之言或有之,而謂天理為惡,未之前聞也。體認天理,理即性,故明道又:「性即理也,理無不善。」至言也。體認天理即是復性,更不須以體認為復性之功,如以彼復此,如二物然也。
奎問:圣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靜者無欲也,此心無欲,則自中自正而仁義出焉。朱子以行中立正,發仁裁義,分動靜體用,又以主於正義為主靜,恐不免支離,非學也。
平川看得好。人心無欲則靜,便是中正,中正貫天下之道而仁義流出。中正時未有仁義之名,及發而后仁義禮智乃分。文公分配果是支離。
奎問:程子云「禪客最忙」,恐亦是不識心體,不免把持助長否?
圣人之學勿忘勿助,何等無事!禪客要去埃塵,又去不得,終日奈身不何。心之本體自然,何用忙也?看得是。
奎問:博文約禮即隨處體認天理,約禮是以天理為歸宿,而博文則隨處體認之功也。未知是否?
博文約禮固是體認功夫,文是粲然,禮是渾然,皆天理也。元是兩句,博約知行并進。他章又云「博學於文,約之以禮」,元是[兩]句并用,更不須說博文做約禮工夫。須看兩我字,此是孔子鑄顏回處。
奎嘗聞老先生詩教云:「一念正囗便是惺,要囗念處也無情。」所謂知通乎行也。「無情知見真知見,到了參前即性靈」,所謂通乎行而知也,皆勿忘勿助之功也,知行合一也。未知是否?
一念與無情,有無之間,性靈見前,所謂參前倚衡皆真知見也。知通乎行又別話。
奎嘗知覺一而已,孟子述伊尹之言,以知覺二言之,先知先覺,后知后覺,與所以知覺之者有不同乎?
所知所覺皆謂天理,故吾謂心之神明通乎道也。故又曰:「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同一知覺,第知淺而覺深耳。若今之所謂知覺,空知空覺是禪也。禪儒之分只爭這些子,所謂差之毫厘,謬之千里,不可不辯。
奎嘗誦學庸訓測,老先生於獨字訓得極精。「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理也。」以理字易舊注地字。老先生之學得之於白沙先生,然未聞白沙先生有以此為訓者,蓋自得之學,發圣賢所未發也。又曰:「獨者,知也。慎獨[者,行也。]慎獨即養中也。」蓋即勿忘勿助之功,知行合一也。又引陽明先生之言云:「戒懼慎獨而中和出焉」是也。然則於圣學盡之矣。今於致良知之說若有疑焉者,何也?奎嘗聞東廓、南野諸君子云:「良知即獨,致即慎也,致良知即慎獨也,知行合一也。」且亦嘗提未發之中,云無內外動靜而渾然一體。奎於此未能有疑焉,但於勿忘勿助自然之學,則諸君子不及詳講,其異同或在於此。至於真知實行,隱顯一致,而猶有所未至焉,則固學者之通弊,而奎亦與有愧焉者也。請教何如?
仙家學猶云:「鼎內若無真種子,如將水火煮空鐺。」亦有個頭腦,獨知之理,理字即吾儒之頭腦也,真種子也。知此真種子,然后慎之之功有所措;若不知此,則所慎何事?先師雖不曾說破,而初授必有事焉一節,后來自用功得之天理二字,知所有事在此,質於先師,先師深然之,謂著此一鞭,何患不到古人佳處也。戒懼慎獨而中和生焉,乃李延平授文公,文公謂后來忘之孤負此翁者也。陽明共愛之,但彼時未言所慎者何事,至今悔之。若致良知,這致字內有博學、審問、慎思、明辯、篤行功夫,即便千同萬同。今傳來傳去,只說靈靈明明,長知長覺,全無致字功夫,不知孟子說良知,下文尚有「良能」,尚有「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愛親敬兄便是天理自然處。下文「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達者,擴充之謂達,達則為仁義,不達則盜賊。囗時亦有良知,亦愛敬親長,然愛其親乃殺人之親,敬其兄卻殺人之兄,豈為仁義乎?惟能由此良知良能擴充而達之,愛其親以及人之親,敬其兄以及人之兄,仁義不可勝用矣。孟子七篇皆擴充本心之意。吾與陽明公同功一體,不忍門人壞其教至此,后世其將謂何?
奎問:昨領教云:「學者喜於談空。」此弊信有之,數年前會中有講性無善無不善為至善者,意蓋隱然若謂告子高出於孟子之上矣。愚始聞而大駭之,因作性本論辯之,其大意謂孟子有功於圣門,有功於萬世者,止在性善之說。今謂性無善,是孟子之言性善為誣矣;既無善又無不善,是性為空矣。然則圣賢教人何不言空,而曰中、曰極、曰誠、曰仁乎?天以一元流行,終而復始,所謂誠源誠復,純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人得此善而為性,謂之無惡可也,謂之無善可乎?曰中、曰極、曰誠、曰仁,要皆善之別名也,謂之無善,是不知性者也。彼徒見夫無極之說、不睹不聞之說,而不知所謂無極、所謂不睹不聞者,亦言其本體之無欲耳,非謂無善也。大學所謂至善,即善之本於性而出於天,不容有所增減而為至焉者也,非有出於善之外也。夫既曰無善而又曰至善,要亦不可以為訓矣。如其然,則中庸之擇善明善俱非乎?古人辯之弗明弗措,為擇善明善也;予之此辯亦擇善明,質之吾心焉耳。然則非敢以辯人,蓋以辯己也。鄙論千余言,追憶大意如此。敢因以請教。
程子謂性即理,無不善。孟子性善之后,程子大有功於孟子,今平川此辯又有功於程子者。孟子:「能言距楊墨者,圣人之徒也。」平川已踏圣人路上矣。可敬!可敬!
奎問:或謂告子之學盡高,朱子謂其「冥然無覺,悍然不顧」,恐告子不肯心服。愚謂「告子不得於言勿求於心」,是以理為障者;「不得於心勿求於氣」,是以事為障者。然而曰食色、曰愛弟、曰長長,則亦不能舍事矣。曰性、曰仁、曰義,則亦不能舍理矣。但其以虛無為宗,是內而非外,好同而惡異,雖言性而不知性為生生之理,言仁義而不知仁義之出於性,言食色言愛敬而不知食色愛敬各有自然之則,此其為不知言也,則其不動心之速,非集義以養氣,乃襲義以助氣者也。此乃佛學之宗,究其歸,謂非冥然無覺、悍然不顧者乎?
告子之學即后釋氏之學,不易見破。
奎問:孟子:「夫志,氣之(師)[帥]也;氣,體之充也。」注謂「志為心之所之而為氣之將帥,氣則充滿於一身而為志之卒徒也。」愚謂人之志氣與天地相為流通,故志為天地之帥,而氣為天地塞。若徒以軀殼之身言志氣,則小之為志氣也甚矣。且與下文「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乎天地之間」不相蒙矣。
西銘亦有此意。但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人之氣即天地之氣,止隔皮膚,終不能隔也,要見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之意。平川其見弘之道乎!
奎問:格物致知紛紛之說不能悉舉,今敢以平日所自信者求正焉。物非器也,有物有則也;物則非外也,吾之秉彝也。蓋合內外,貫動靜,兼身心意知,而通乎家國天下者也,一本也。格之者,識得此理,而勿忘勿助,隨時隨處以體之也。言格物則致知在其中矣,蓋格物者,致知之實也,致知而不格物,則其知為空知,故曰「致知在格物」,又曰「物格而后知致」,又曰「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可見致知格物非兩項功夫。若但謂能致知自能格物,則功夫全在致知,而格物為無用,是蓋明而能照,寂而能感,圣人之事,非學者之事,且於上句在字、下句而后字義俱不通矣。
大學逆推將去到格物,又說格物順說下來到天下平,說來說去,格物是總腦,更無兩段三段,何得八條目?
奎問:或謂知言養氣非孟子極致功夫,此特因告子「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而反言以規之耳,非正論己學也。又謂能養氣則自能知言,其功夫只在養氣上,故勿忘勿助詳說養氣功夫,至知言則無說矣。愚謂此則學無頭腦也,蓋學必先知所有而后能養所有也。告子之不能養氣,由於不知言,不知言者,不知性者也。觀其以義為外,至於襲義以強制其心而使之不動,則可知矣。故孟子斷之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然則知言養氣功夫自有先后,而知言養氣之外更有何事哉?
平川見得是,二說皆非也。不先知所有,所養者何物?知言功夫即知诐淫邪遁之詞,不使蔽陷離窮乎我心,則義理昭著,即是知所有。養氣功夫即必有事勿正,勿忘勿助長。集義養氣即是養所有,下必有事即上所知也。所說告子之弊皆有見,未嘗知義而外之,即不知所有也。今時人皆無功夫,只是念圣人;如無佛老功夫,只是念仙念佛過日子耳。文公說诐淫邪遁蔽陷離窮,說在知人上,知人是成德事。
奎問:漢唐而下,資質高而能從事於學問者,如第五倫、管寧、溫公、元城輩,亦不可謂不加慎獨之功,而君子未之許者,以其不知天理之自然,不知勿忘勿助自然之功也。此孔孟絕學所以至周程而后傳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