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游紀行錄
嘉靖二十三年八月初九日辰時,在西樵發舟,作發南岳初程詩云:
朝出樵山云,暮登祝融峰。問之何神速?此在一念中。夫子示何遠?精意有潛通。圣途雖萬里,誰道末由從?
是夜宿於西南。
初十日,卯時發舟。未時,至胥江驛宿。
十一日辰時,發舟。未時,過回岐驛。夜宿大燕江洲。
十二日辰時,發舟。午時至清遠縣,宿於東林寺前。李庭清來見,饋鵝酒,辭鵝,留酒犒夫。
有詩云:東林寺傍看月眠,月光水色渾同天。此時此景說不得,不是吾心未發前。
寄回惕齋兼呈行素兄、伍別駕春山、及來之家書、及春芳、及諸仆治工程。十三日辰時,發舟。午時,過清遠峽,登飛來寺。
詩云:歸時曾憩半云亭,屈指於今越幾星。重到肅容看老樹,人傳此樹閱人靈。
是夜宿於橫石磯,驛對沙。
十四日,辰時,發舟。午時,過大廟峽,有感詩云:文敏霍渭囗曾祛大廂祠,一時祛去廣人疑。如今妖怪寰區滿,爭得斯人一掃之?
是夜阻風,宿峽中,絕句云:
波心怪石波濤生,萬[斛之舟不]敢行。系舟寂[寂驚]風怒,伏枕漫漫聽雨聲。
十五日,卯時,發舟囗囗,與薛中離論古太極圖云。
承示圖書質疑,良工之心亦獨苦矣。中間伊川未可深非,「體用一源,[顯微]無間」,非深於道者,孰能發前圣所未發乎?水初[學時,夢]見伊川於山坡,衣冠嚴整,吾心惕然。告予以[明道]先生后頭來。豈非欲人先學伊川,有卓立可學明道乎?其余議論多中者,其小未合[且置]之。水謂欲求方圓,須得規矩,若不得規矩,安求方[圓?此]其急務也。大抵足下此書只以古太極圖為主而損益之也。今據[古太極圖]二,其一圖黑白各在上下之稍東稍西起[者,以為未]見根陰根陽之義;其一圖黑白各在上下之中[起]者,以為見根陰根陽之義,而未見互藏其[宅],是根一也,宅又一也。思之則誠若有所疑者,蓋太極者,乃至極之理,此理初何形象?濂溪不得已而畫之[一]圈,亦已多矣。圖說曰:「無極而太極。」太極者,至理也;無極者,以言其無窮盡也,道體本無窮盡也,故曰:「太極本無極也。」何等易見!而朱子以為太極之上不可無無極[時,陸則]以為不宜於太極之上加無極,皆[未]之察耳,[而爭辯互動]。數百言,可乎?太極者,至理渾然[未]分之[時也,今所傳古太極],圖則於未分之時而強加之以黑[白],惑矣。夫[太]極未形,一理渾然[黑白何分],陰陽何判?其此圖有分有判者,此乃二儀圖也,非大極圖也,蓋后儒好事者為之,偽稱古圖也。蓋有不知而作者,此之謂也。執事何據而論之?若是古圖,則濂溪、程、張、朱、陸諸大儒何不一言及之耶?其余則似過於分析配合,又突過於紫陽之上矣。吾獨愛濂溪、明道之渾淪,其后惟吾白沙先生復得此意,其或繼周者,則白沙可也。且執事以為發明周子原一之義。夫主靜者,主一也,其見是矣。然而周子大極圖只一圈,而足下古大極圖分黑白,陰陽分配,是為發明周子乎?心即性也,性即理也,性者,心之生理也,心性一也。而分心圖性圖為二,可乎?心圖性圖之下又為一大圖,左二而右一,何指乎?若謂陰左而陽右,陰陽反易其位矣,豈以心為陰,以性為陽耶?皆不可曉也。足下所急,在求孟子勿忘勿助之規矩,而方圓自得。以足下之才力,涵養至六七十為之,未晚也。感執事質疑之義,故有以答執事,固非好(辨)[辯]也,不得已也。謹啟。
與叔輝仲通自正諸同志論圖書云:天地間物皆具奇偶象數,而圖書又象數之顯然者也。圣人因其象數之顯然而至理寓焉,故一見而感觸,遂畫一奇為-,-者陽也;一偶為囗,囗者陰也。因而重之,又重之,三畫以成八卦,卦以成易。伊川見賣兔者曰:「此兔亦可以畫卦。」知易者也。蓋兔首尾皆奇,四足畫偶,奇偶即具陰陽,亦可畫卦,非止圖書也。學者宜體易理以有諸己而已矣。故圖書者,圣人畫卦之芻狗也。后儒未能體易理,汲汲焉理會圖書,分析配合,是求之圣人畫卦之芻狗也,豈不誤哉!伊川詰堯夫:「知易數為知天?知易理為知天?」今圖書,易數之類也,故周、程只是學易,未曾理會圖書,可知矣。且若以兔畫卦,亦將何以分析配合乎?況伏羲河圖出於千載之上,不必待洛書而乃著。大禹洛書出於千載之下,不必追征於河圖而后明。又況未見圖書以前,未有一畫,古之圣神何以明道也?故圣人之學,求以明其道而已;欲明其道,求諸吾心而已,不必紛紛之支離也。
未時,過滇陽峽。是夜,宿於峽口。
十六日,卯時,發舟。午時,至英德縣。申時,英德換小船。是夜,泊江灣村,作小船詩云:
小船初逼塞,良久亦自安。始知容膝外,長物何用寬?寬者心之侈,廣廈與樓船。愿回侈外心,獨以無物觀。
十七日,雞鳴,發舟。申時,至清溪,吊黃照府朝儀繡。
十八日,觀潮水山靈泉,作詩,有序,云:清溪潮水山靈泉,照府黃生朝儀繡兄弟昔年所與甘泉子之泉也。或如龍蟄,或如雷聲,倏忽無時,天下之泉之靈之奇者也。甲辰秋八月十八日,予西游南岳,過而重觀焉。賦絕句云:清溪靈泉天下奇,變化疾徐人叵知。泉頭盡日觀生坐,翕辟天機天所為。
十九日,在清溪。
申時,發舟。候柬之舟至,同宿清凈灘。
二十日,發舟。是夜,至蒙驛宿焉。
二十一日,發舟,至虎榜山,作懷岳詩云:西游腳底是青天,身世蕭條似老禪。人世萬緣揮手謝,五峰明月抱云眠。
是夜,宿河西尾。
二十二日,辰刻,發舟。巳時,至韶州。觀曲江武溪二水合流詩云:
庾郴嶺下合為流,到海滔滔勢未休。盡道源泉山下出,豈知升降與沉浮山氣蒸為云雨,亦同此理。。
太守陳樓山紹以舟迎於灘下,登南熏樓,還拜,太守辭去。先生遂詣府門外,投刺而不入。遂至帽峰精舍,坐忠信堂,登存息臺亭小憩。帽峰精舍詩云:
歷升忠信階,端默息存臺。入懷一水近,招手群山來。山水如有意,綢繆詎忘懷?芙蓉臨曲江,偏為行人開。
赴太守席於帽峰之巔,鳳來之亭,而同府朱君懷乾、通判濮君樟與焉。須臾而散,登舟。是夜宿於舟中。
二十三日,早發,舟至城西武溪,太守陳君、同府朱君、囗府濮君追送於此別。廉州胡太守鰲來見於舟次。舟囗發,而城中諸子鄧君煦、黃君囗、譚君紹松、黃君城以贄造江囗,則無及矣。武溪道中吟二首:
朝發芙蓉館,遵行曲江曲。亂河過武溪,道流戒欲速。山川郁綢繆,紛亂心目。百凡以我觀,觀生意自足。
行行武溪道,山水何阻修。蹊山足虎豹,泳水防龍虬。百灘上百盤,盤上復平流。高以揣平地,奚啻萬丈頭。忽見水底月,有如天上游。
是夜宿下園村。
二十四日,雞鳴,舟發,有過第五灘諸灘吟云:
灘以第五名,可以知其它。濤聲如殷雷,懸流如天河。又如建瓴水,直下不能波。篙師皆竦息,舟人為不歌。非因訪岳行,寧知遇坎多?存心誠敬者,天險如吾何?
是夜,宿於安口村。
二十五日,雞鳴,發舟。是日未時,至樂昌縣,訪駱君舉堯知。君舉請從南岳之游,即換小艇發。夜宿於定花灘。
二十六日,雞鳴,發舟。作樂昌至宜章吟二首。
武水來無路,悠悠到縣前。山屏圍匝地,江庵[倒窺]囗囗天。城郭猶自樸,民風詎有遷?十室多忠信,從來產異賢。
武水來無路,隨行漸有通。百葦[兩山]夾,一葦萬峰中。航受三五輩,篙[刺]灣[弓]同。[裙裈無二]制即囗外加褶為裙。,灘瀧憤捷工。
武溪峽中吾以為馬伏波所詠武溪詞當是此溪也。若與湞水合者,何深之有?:平生壯游志,茲游絕奇勝。乘此上天槎,星源恣游泳。下看南極星,仰瞻北辰近。高鳥聲不聞,幽花色自靚。
武溪過百曲吟:
武夷有九曲,天下稱奇絕。武溪過百曲,世人曾未知。人杰地乃靈,以遠多見遺。萬峰虬不斷,一水交囗紆窮日之力。群鳥皆在下,不見一鳥飛實事也。想此地高,不便覓食也。。所以清高境,宜與高人棲。吾欲小結構,於岳為中逵。
是夜宿於管鋪。
二十七日,雞鳴,舟發。巳時,至平石村,由陸路至宜章。答宜章男子問:
行行宜章道,邂逅一男子。謬呼我老爺,何由至於此?予訝答之云:子勿誤稱謂。我家住羅浮,朱明一道士。老耄近百年,不自記名氏。昨者祝融君,寄聲苦招致。翩翩張紫蓋,緲緲駕云騎,飄飄御天風,炯炯碧瞳使。冥冥天際來,(鳥)[烏]用誰何是?
申時,至宜章縣,宿普化寺。承縣尹章海涯季夜飲云:
手持白羽扇,頭戴碧綸巾。眼希全岳色,身帶羅浮云。藹藹賢明府,遮道問殷勤。恍惚平生知,夙昔游成均。嘉筵就佛燈,割雞雜眾珍。鼓吹發碧落,弦歌亦漸聞。歡樂意未盡,抗手別高旻。
二十八日,辰時,由陸路夜至郴州。
二十九日,下船,郴州州守黃君芝田宗器、二守鐘君班田卿惕焉,以予舟小且漏,詩以答之云:
泛泛郴江船,亦受兩三人。上漏與下濕,毛衣也蓋身。辛苦百千狀,吾亦甘吾心。多謝二郡主,無勞大殷勤。
是夜宿於郴江口。
三十日,辰時,發舟。郴江口見江岸野生芙蓉詩云:
江岸芙蓉如盛裝,花光為色葉為裳。不妨遠地無人采,獨自臨風弄晚芳。
過三山磯,石壁甚奇,有詩云:
峭壁天地設,誰能斬削之?飛砂與墜礫,不見落江湄。壁立幾千尺,彷佛是浯溪。或者神磨崖,與頌太平碑。
申時,過永興縣。閉蓬堅卻縣官儀囗迎接。門人李參議、吳仲謙追會於雙江廟。是夜宿於雙江廟。九月初一日,雞鳴,舟發。午過耒陽,峻拒縣官迎見。挽船一里,必揮去鼓吹夫皁,乃容一見。
耒陽道中見白鳥卑飛,掠船先去,若有意者,作詩云:
有鳥翩翩貼水飛,掠船歷歷度斜暉。看君何處神君使,碧玉為髀白錦衣。
是夜,宿於大悲寺前。
初二日,雞鳴,發舟。巳刻中路,遇寶慶陳二守疏次子,附回平安書一封。作折山高歌:
折山之高高莫儔,刺天拔地,人莫知由。郴章平地在上游,一水千里趍衡州,不能一里二里五里十里急灘流。等之折山之一在岳頭,方寸之木高岑樓。始知為山不在高,有人則名,名則呼岳,祀乃崇封禪褒。精氣磅礡藏靈修,嗟哉!為人亦如是,形體心性無乃異,九尺四寸食粟耳,踐形惟肖肖天地。
過圓沙州望岳詩云:
懷岳於今五十年,丹青形影夢中傳。今朝獨立船頭望,神色何如未見前。
酉刻,至衡州。作懷祝岣嶁憲副詠詩云:
岣嶁相期岣嶁峰,我來雙袖馭天風。書堂獨鎖人何在?云隔巫山幾萬重。
夜宿於江下灘。
初三日,巳時,舟發。
作衡州嘆:
嗟哉行路難,路難由。陸無辀、水不可舟。自昏達旦長,淹留彼荒洲。嗚呼!嗟哉行路難,路難由。
壁虱自訟:
壁虱豺狼皆嚙人,嗟予有患有吾身。直須坐到無身處,無我無人無怨嗔。
將登南岳作祭告山神文:
維嘉靖二十三年,歲次甲辰,九月丁酉朔,越初五日辛丑。前資政大夫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湛若水,攜弟子駱堯知、黃云淡、周榮朱、朱子祥,祭告於南岳衡山之神曰:余自三十年以來,懷游名岳,或欲行而未遂,或中道而阻征者,五十霜星。夫懷之久者,其積必誠,豈伊一時暫見而興者,可與京哉?自羅浮之朱明,囗三千里之遙程,劬山行而水宿,歷艱難之伶俜。夫來之遠者,其意必專而精,豈伊宦游東西,過此而遂登者,可與同情哉?瞻彼衡山之高高不知其幾千萬仞,獸不能奔,鳥不能騰。夫土之高大者,其神必靈,豈伊丘垤培塿之崢嶸者,不足與同年而稱也!夫以天下之精誠而叩天,天下之山之神之至靈,宜有念而必通,將無感而不應,如一人之身,同體而相成。是故人與天地為心,以日月為(晴)[睛],以山川為之百體,為之首脊背(鷹)[膺],為之囗衡,故同體相成者,痛癢相關,刺之必驚。矧夫名岳為天地之結凝,磅礡郁積而鐘英,與人為一氣之降升,宜乎精誠之易達,而明神之靈應為可征也。水等一月而來,七日而戒,三日而齋,然后踧踖而敢登,神其鑒矜,勿云而后開,勿雨而后晴,如韓公之作難以逞能也。爾其俾予之游,將與天而同清,與地而同寧,與日月而同明。吾將叩祝融峰名之靈,啟朱陵洞名之扃,挹回雁峰名之翎,登岣嶁峰名之亭。撫紫蓋峰名之冥冥,扶天柱峰名而天擎,坐青玉壇名之壇層。下看南極之星,觀一勺之洞庭,呼吸乎翕辟之風霆。嘆逝者之如斯,俯萬化之流形,覽宇宙於一瞬,與日月四時之運行。峻極於萬物之發育,而生生不息,以晝夜而不停者,夫然后信人與天地萬物之同體而別名也。惟爾明神,尚鑒聽之。
未時,過七里驛。是夜宿於小虎塘。
初四日,雞鳴,舟發。辰時,過霞流驛。午刻,到衡山縣,宿於安寶觀。
謝衡山章明府宣詩云:
舍舟借乘床,多謝賢地主。左右我后先,憩我以安寶。自寶還自安,宇宙共今古。初程已愜心,何況百幽討。懷此五十年,遠來豈虛負?脂車宵息途,凌晨事高舉。
初五日,由陸入岳,過桐木里,聞桂香,登桐岡書堂詩云:
天風吹月桂,飄飄襲我裳。試問此何里?答云桐木岡見志書。命仆且停車,登陟桐岡堂上舍楊君書堂。滿庭忘桂發,善士本來香有司表揚之廬曰善士。采花勿采枝,采枝恐枝傷。何以恐枝傷?昔人所遺芳。
午至岳廟蒞牲祭,告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