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導讀(2)
- 論自由(譯林人文精選)
- (英)密爾( John Stuart Mill)
- 4603字
- 2015-12-28 12:09:13
除了所謂多數人的暴政問題外,密爾還特別注意到現代商業社會所帶來的平等化、平庸化與趨同化傾向。密爾在評述《論美國的民主》時表達了對商業社會的深深憂慮。他擔心,“中產階級”日益強大的權力將使整個社會打上商業社會的烙印。他寫到:“對人類前景的最大威脅是商業精神之不受制約的影響。”[18]密爾深深贊同托克維爾的觀察,商業社會是一個傾向于平等、平均、平庸的社會,在這種社會,所有人“在很大程度上生活在相同的世界”,“他們現在讀相同的東西,聽相同的東西,看相同的東西,去相同的地方,所持希望和恐懼也指向相同的對象,擁有相同的權利和自由,以及主張這些權利的相同的手段”。大眾教育的普及,傳媒的力量,交通的改善,商業制造業的發達,“所有原因結合在一起,形成了如此巨大的敵視個性的勢力,以致不容易看出個性如何還能保住其領地。”[19]
面對從歷史到現實自由與反自由勢力之間的斗爭,密爾覺得有必要“用一般性的方法”提出自由問題,并用“一般性的方法“討論這一問題。密爾在《論自由》卷首連續用兩個“一般性”,是希望提出一套關于自由與權威的一般性原則,從而能夠涵蓋、指導所有涉及自由的問題。
正是從這一目標出發,密爾提出一條指導處理自由與權威問題的“極簡原則”,作為他全書的總綱。密爾對這條原則的表述如下:
本文旨在肯定一條極簡原則,當有權絕對地支配社會以強力和控制的方式處置個人的事情時,無論采取合法懲罰形式下的物質力量,還是公眾輿論下的道德強壓的手段,其準繩是自我保護,即人類可以個別地或集體地對任何成員的行動自由進行干涉,其唯一正當理由是旨在自我保護。對于文明群體中的任何一名成員,可以違反其意志而正當地行使權力的唯一目的,就是防止對他人的傷害。至于這個人自己的好處,無論是物質上的還是精神上的,都不是充足的正當理由。……從正當性上說,在僅涉及他自己的那部分行為上,他的獨立性是絕對的。對于他自己,對于他的身體和心智,個人是最高主權者。[20]
這一段話是理解密爾自由理念的總綱,其中有些關鍵概念需要專門解釋。
首先,密爾講,“對于文明群體中的任何一名成員”的自由進行干涉的唯一理由是自我保護。密爾使用“文明群體”這一術語旨在強調他所闡述的自由原則主要是針對英國以及其他文明社會的情況而發的。密爾在《論自由》導論中明確表示,對于未成熟的年輕人,對于文明程度尚低的“未成年的時期”,他所講的自由原則并不適用。“專制體制是一種對付野蠻人的合法統治形式”。[21]
其次,密爾關于個人對于自己“是最高主權者”的說法十分清晰地展示了自由主義的基本信念。德國著名法學家吉爾克在分析現代社會與傳統社會的區別時曾十分精辟地將現代社會的特征概括為“個人的主權與國家的主權”,個人主義與現代民族國家構成現代社會的兩個基點,也構成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的兩個核心要素。
由于強調個人是自己的主權者,密爾明確拒絕以“父愛主義”(paternalism)或社會共享道德、信念為依據干預個人自由。密爾將干涉個人自由的理由限定在防止個人對他人的傷害上。關于這些原則的內涵和應用,我們將在下文結合《論自由》的第四章和第五章進行比較詳細的分析。
在闡述了自由的“極簡原則”之后,密爾《論自由》的其余章節分三個方面詳細展開這一原則。第一,密爾主張個人在意識領域最大限度的自由,包括良心的、思想的、意見的、情操的自由,以及表達這些思想、意見、情感的絕對自由;第二,密爾對個性自由作出強有力的、充滿激情的辯護;第三,密爾試圖在個人可以自行處理的行為以及社會或國家可以合理干預的行為之間劃出一條清晰的界線。
四、思想自由與言論自由
密爾對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的討論大致沿襲了密爾頓、洛克以來的英國自由主義傳統。不過,密爾賦予言論自由的范圍要比這些自由派先驅更為寬泛。這尤其表現在,密爾允許廣泛的出版自由,不僅對于基督徒如此,而且還包括自然神論者、不可知論者、無神論者甚至革命者。如果將密爾這一態度和洛克比較,二者的區別就顯而易見了。洛克在著名的《論宗教寬容》中盡管強烈主張宗教寬容,主張政治權力不干預個人信仰,但洛克所謂的宗教寬容主要限定在新教范圍之內,他的宗教寬容并未延伸至天主教,更不必說無神論者或非基督徒了。[22]
密爾對思想與言論自由的論證方式與英國傳統的懷疑主義哲學有密切聯系。西方近代自由主義理論和懷疑主義認識論有密切聯系,這在英國自由主義傳統中尤為明顯。從霍布斯、洛克到休謨,英國的經驗主義認識論一般都強調經驗的局限性,進而強調人對客觀事物認識能力的有限性。不過,即使在英國經驗主義傳統中,密爾對人類認識能力有限性的強調也是相當獨特的。認識論的懷疑主義構成密爾自由理論的核心組成部分。
在進入密爾認識論懷疑主義之前,有必要再強調一下密爾的功利主義論證方法。如果仔細閱讀密爾關于思想言論自由的章節,讀者大概會感到某種困惑。因為在整個討論中,關鍵詞不是“自由”,而是“真理”。密爾研究專家萊恩(AlanRyan)專門提醒讀者注意這一點。密爾將人類獲得真理視為絕對的善,因為獲得真理可以使人類“進步”。思想言論自由的價值并不在于它是個人的權利,而是在于它有助于人類獲得真理。[23]
密爾在論證思想言論自由時一個至關重要的概念就是強調人類認識的可錯性(fallibility)。不僅個人的認識有可錯性,集體的共識有可錯性,整個時代的認識也有可錯性。“每個時代都曾持有許多被后面的時代認為不僅錯誤而且荒謬的看法;可以確定的是,現在流行的許多看法將被未來的時代所拋棄,就像現時代拋棄許多過去曾經流行的看法一樣。”[24]
不過幸運的是,盡管存在認識的可錯性,人類仍有進步的可能性。就人類整體而言,理性的意見和行為愈來愈占優勢。造成這種狀況的根本原因在于,人類作為一種有智慧、有道德的存在有改正自身錯誤的能力。改正的途徑一是靠經驗,二是靠討論。經過討論,錯誤的意見和行為就會逐漸服從事實和論證。所以,密爾說,一個聰明人獲得智慧的途徑就是聆聽各種不同的意見,“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模式。”[25]
既然密爾將討論、聆聽不同意見看作是獲得真理的基本途徑,那么,思想與言論自由的價值就是不證自明的了。為了詳細解釋思想與言論自由如何有助于人類獲得真理,壓制思想與言論自由如何扼殺真理,密爾將壓制思想和言論自由的情形分為三種類型。第一類,被壓制的言論可能是一個正確的意見,如此,人類就失去了一個獲得真理的機會;第二類,被壓制的可能是一個完全錯誤、完全荒謬的意見,如此,人類也可能失去一個機會,即從真理和錯誤沖突中產生出來的對于真理的更加清楚的認識和更加生動的印象;第三類,在大部分情況下,被壓制的言論可能部分是真理,部分是謬誤,而壓制者所持的觀點也是部分真理,部分錯誤,如此,壓制自由就會導致既喪失獲得真理的機會,又失去在與錯誤沖突中完善真理的機會。
密爾這部分的討論在今天看來確顯得冗長而沉悶。不過,其中的哲理還是相當睿智的,有些論點也十分有趣。譬如,在論證壓制言論自由可能會導致喪失獲得真理的機會時,密爾舉出蘇格拉底、耶穌被處死的例子,并強調現代社會對思想自由桎梏之甚,超過簡單處死異端。歷史上雖然可能對異端迫害甚至處死,但并未扼殺精英人物的心智,總有一些偉大的思想家,在迫害中表達自己的真知灼見。現代社會對思想與言論自由的壓制不再訴諸迫害或處死,而是以社會不寬容的方式展示。這樣做的結果是,從心靈深處扼殺社會最優秀的知識分子的道德勇氣,導致最優秀的知識分子在社會壓力下噤若寒蟬,不敢發表自己深思熟慮后得出的見解。在這種情形下,“能夠發現的那一類人,要么是陳詞濫調的應聲蟲,要么就是真理的時髦貨,他們在一切重大題目上的論證都是為了聽眾,而不是使自己真正心悅誠服的東西”。[26]
在討論了壓制思想與言論自由可能導致喪失獲得真理的機會后,密爾筆鋒一轉,討論另一種情形,即社會公眾的意見是完全正確的,而受到壓制的言論是完全錯誤的。密爾的觀點是,即令公眾的意見百分之百正確,異端的意見完全錯誤,也不應該壓制異端意見,也要允許異端思想與言論的自由。密爾的論據是,真理必須在和謬誤的公開沖突中得到考驗,從而使真理充滿活力,使大眾對真理的認識更為全面、深刻。如果禁止對真理的挑戰,真理就會僵化,“本來能給人心靈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學說,卻可能在人心中成為死的信條,而不能體現在想象、情感或理解之中”。[27]密爾將壓制錯誤意見所導致的教義僵化稱作“既定意見的沉睡”。這樣的結果是,不僅教義變得僵化,無活力,而且,正統教義也會喪失為自己辯護的能力。原因很簡單,“一旦戰場上沒有了敵人,宣教者和學習者就都在他們的崗位上睡大覺了”。[28]
除了被壓制的意見全部是真理或謬誤的情形外,大多數的情形是,公認的教義和異端的意見都同時包含真理和謬誤兩種內涵。譬如,密爾舉盧梭的學說為例,盡管盧梭的理論與流行的意見相比大部分是錯誤的,但在盧梭的理論中也確實包含著流行意見所缺乏的真理。又如,在成熟的政治中,往往同時存在進步與保守兩個政黨,可以起到在競爭中互相補充之效。密爾講了一些很有哲理的話:“在生活中一些重大實踐關注點上,真理在很大程度上乃是對立面相互協調和結合的事情。”[29]“在人類智慧的現有狀態下,只有通過觀點的變化,才有讓真理的各個方面展開公平比賽的機會。”[30]
五、個性與自由
在論證了思想與言論自由之后,密爾將討論轉向個性問題。應該說,關于個性的一章是《論自由》中最具激情、最有創新的一章。
閱讀這一章,我們隨處可見三個人的影子,一是德國思想家洪堡,一是托克維爾,還有就是密爾的妻子哈莉特。
密爾的個性觀深受洪堡的影響。英文版《論自由》的卷首短語便是洪堡的一段話:“本書的全部論證,指向一條最基本而首要的原則,亦即,人類最豐富而多樣的發展具有毋庸置疑的重要性。”[31]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段文字揭示了《論自由》全書的主旨,尤其是關于個性這一章的主旨。這段文字引自洪堡的《政府的權限與責任》,該書于1854年出版了第一個英譯本,也就是這一年,密爾撰寫了《論自由》的初稿。
洪堡屬于德國浪漫主義學派。德國浪漫主義追求個性,追求“美麗的心靈”,希望具有個性的個人能夠以自己的方式追求自我完善,而不受社會流行意見的影響。洪堡在著作中尤其反對政府對個人生活的控制,反對政府以積極的方式促進公民的福利,他所憧憬的政府是職責有限的政府,將強制減少到最低程度的政府。這樣的政府才可能促進個人的個性、活力與創造性。
密爾的個性觀與洪堡十分接近,就連用詞也十分相近。譬如,密爾反復用洪堡的概念“個人的自主性”(individual spont aneity)、創造性(origin ality)、活力(energy)來概括個性的核心價值。密爾借用洪堡“美麗的心靈”的說法,把個性發展的目標描述為“人類要成為思考中高貴而美麗的對象”。密爾引用洪堡的原話來表達個性的主旨:“人的目的……是他的各種能力最高度和最協調的發展,達至一個完全而一貫的整體。”[32]
當然,密爾的個性理論也有不同于洪堡之處。一方面,如前所述,密爾基本上是一個功利主義者,這與洪堡的志趣大相徑庭。另一方面,密爾關注的主要問題是如何在民主社會、商業社會保持個性的光芒。他擔心,在大眾主導的民主社會,在商業精神、中產階級意識成為主流的現代社會,人的個性很難保持。這種擔心在洪堡的著作中尚不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