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深井1(3)
書名: 祭月(No.025懸疑世界)作者名: 蔡駿主編本章字數: 3617字更新時間: 2015-12-02 15:30:59
單放機在他胸口發出了“咔”地一聲。這是在翻面了,另一面卻一片空白,只是發出一些“咝咝”的電流聲。這是他第五次努力失敗了。
由于不恰當的用力,現在他周身一陣酸麻,像是被上了十七八道鐵箍,這五次掙扎沒能讓人有半分松動,反倒因為人體的掙動,在井里越卡越緊了。他費力地吐出一口氣,又抬頭看了看天空。
那個圓圓的井口比剛才亮了些。他像看到了什么可笑的東西,突然哧哧地笑了起來。
這種癲狂狀態如果不是因為他昏厥過去,只怕會持續很長時間。當人激動時,呼吸變得急促,井下的空氣極為污濁,而他的肺部在擴張時又被井壁頂著,幾乎讓肋骨也折斷。
當他再次醒過來,臉上有些癢酥酥的。他睜開眼時,卻被強烈的陽光照得一陣暈眩,耳朵里是一種隆隆聲,也讓他有一種如夢初醒的錯覺。但是,馬上他又省悟到,自己仍然是在這個枯井里,被卡得嚴嚴實實。
太陽現在正是直射。井口的草長得很茂盛,樹葉也很密,但陽光還是照進來,正映在他臉上,讓皮膚也有些癢。那陣隆隆聲是邊上的一個工地。現在的工地不像以前,為了不影響居民休息,只有白天才開工的。
現在已經是正午了吧。他想著。有了光,也終于可以看清自己的處境了。這口井是用青磚砌的,非常密,磚縫里有些草,但那些磚塊卻連一塊破的都沒有,一行行,給人一種壓迫之感。
像是鱗片。
他的手摸著那些青磚,青磚上長著的苔蘚從指尖觸過去,潮濕而粗糙,讓他指尖感到一些微微的觸痛。苔蘚長得也很厚,手按在上面根本用不上力。
當心平靜下來時,他才感到了饑餓。在井底,大概已經呆了有十多個小時了,而這十幾個小時中,他只有在周保強家里喝過那幾口西瓜汁。現在,饑餓像是一條蟲子,正攀附在他的胃里,不住地蠕動,越去想便越覺得難以忍耐。那些攪拌機的隆隆聲在耳中回響,甚至讓他覺得耳朵里也像在應和。站在地面上時,感覺不到什么,但是在地表五米以下,地面上這一絲絲震動就很明顯了,讓他難以忍受。他張了張嘴,有幾次要不顧一切地叫出來,但還是忍住了。
周保強那具身首兩處的尸體,現在開始腐爛了吧。已經十幾個小時了,尸斑也應該開始消退。他想象著周保強身體上那些青紫的斑塊,突然油然而起一陣快意。
身體卡著,由于長時間不動,現在可能有些習慣了。這和補牙一樣,剛做好的假牙總有一種異物感,但過幾天習慣后就感覺不出了。身體卡著,雖然并不像一顆假牙那樣微不足道,但時間一久,畢竟還是有些習慣了。
天不太熱,但溫度還是有些高。他記得小時候讀物理,說是每二十米,溫度相差一度,這五米深的地下,恐怕也比地表上的溫度要高一些。只是由于下面有些積水,倒有種涼爽之感。他的腳動了動,讓自己站得穩一些。腳一動,她的頭在腳底也骨碌碌地滾動,差一點讓他滑下來。其實就算滑了也不會摔倒,只是由于平常的習慣讓人產生了錯覺,腳下的一滑,也讓他有種在暗夜里行路,突然一腳踩空時的茫然。
攪拌機的聲音還是轟隆隆地響。這兩年,房地產發展很快,到處都在造房,二十多年前他曾經生活過的那些古老的木屋已經拆得再也看不到了,路面也由青石板變成了質量低劣,容易開裂的水泥。也許,周保強這幢有院子的小屋,恐怕也將要成為一個過去式了。
他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主要也是為了讓自己不去多想一陣陣涌來的饑餓。以前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總是覺得餓了就吃,現在才真正知道饑餓的滋味。那就像一塊帶鋸齒的鐵,沉甸甸地壓在胃里,不時抽搐,帶著刺痛,卻又感到那么空虛。
出去后,一定要好好吃一頓。他想著,盡管他這個“好好吃一頓”也無非是些大塊的肉之類,但僅僅是思維的邊維掃過,他就好像咬著一塊肥肉多汁的肉塊,上面醬紅的油汁不住滴落,牙齒剛一動便已經咬下了一大塊,咀嚼時好像都沒有感覺。這讓他的胃蠕動得更加厲害,喉嚨口也不時冒上了酸水。
不要去想了。他這樣告誡自己,可是想象卻好像根本無法由自己控制,他毫無辦法地從紅燒肉想到了燉雞,再想到切成薄片,沾上蒜泥醬油的門腔,煮在肉湯里的油豆腐,一直想到紅油咸蛋拌著的生豆腐。這一輪想象中的大餐更讓他胃里翻滾起來,他已經能感到胃里的酸水涌到了嘴里。他咽下去時,喉嚨里留下了一陣刺痛。
在井底,已經呆了有十二個小時了吧。他昨晚到周保強家,是十一點左右,后來沒有看表,但掉進井里來時大約已經有十二點。現在不知道具體時間,從陽光照射的角度來看,大約正是正午。現在就算出去,只怕會讓那些干得正歡的建筑工人大起疑心。他的心里已經平靜下來,現在也可以冷靜地思考。
在井里,卡得很緊,但由于井是上大下小的,如果上面有人幫助,要出去也不會太難。只是依靠自身的力量,這五米距離實在就太遙遠了。掉進來時,由于他驚惶失措下那陣不恰當的掙扎使得整個身體卡得更緊。他向下看了看,但只能看到被擠得褪到肩頭的衣服。
就像《格列佛游記》中在大人國被弄臣塞進筒骨中的格列佛。
雖然知道自己的處境,他還是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心頭倒沒有什么驚惶。開始時的驚恐都已經過去了,現在該想的是如何不為人所知地脫困。何況,現在外面吵得那么響,就算他大聲喊叫,也未必會有人聽到。
他深深呼了一口氣,讓胸腔縮小了一些,然后拼命踮起腳,讓身體上升。雖然很困難,但身體終于開始有些松動,他能感到腰部擦著井壁時帶來的微微刺痛。只是由于憋住了氣息,眼前冒出了一團團金星,而身體又像被吸住了一樣帶著極大的阻力,剛拔起了一些,他再也憋不住了,猛地喘了口氣,而身體卻像塞得緊緊的軟木塞,又被吸了回去。
看來,他是塞得太緊了,當他用力向上攀升時,井底的空氣也產生了相當大的阻力。但這也讓他產生了信心,只要慢慢地爬上來,那還是可能的。他喘息得安定一些后,又開始一次努力。
這一次,他把肺部的空氣盡可能地吐出,兩手按在井壁上,慢慢地提升上去。這次果然要有效得多,他的身體也像一條臃腫的蟲子一樣蠕動,可能只能移動一小段,但他明顯感到自己是在上升,腳也在不住踮起來。
突然,他腳下一滑,登時從她的人頭上滑落下來,人也猛地一沉。這井太小了,井壁上又沒有可攀援的地方,其實主要靠的是兩腳踮起的力量。可是皮鞋被水灌滿后,沉重了許多,很容易打滑,而頭又是球形的,更難以踩上。
他罵了一句,兩只腳在井底摸索著。這一次不但讓他方才的努力白費,而且還更加下沉了一些。幸好井底很小,這人頭也滾不到哪里去,他的兩只腳互相搓著,把鞋子脫掉,連帶著襪子也褪了下來,用光腳勾著沉在水底的人頭。
沒有了鞋,雖然知道兩只腳浸的是一堆散發出惡臭的濁水,但畢竟有一些清涼之意,也要舒服很多。他的腳尖一碰到一個毛茸茸的球體,輕輕地鉤過來,重又踩了上去。剛踩上這人頭,忽然他只覺得右腳的腳尖處一空,碰到了一些堅硬的東西,像是一些很鈍的釘子。他想了想才反應過了,他的趾尖是插進了她的嘴里。她的頰部的肌肉現在本來該是保持僵硬狀態,但是由于是浸在水里的,僵硬時期比較短,他只用腳尖踏在人頭上時,腳趾正好伸進她的嘴里,那些堅硬的鈍物該是她的牙齒。
想象著她那張象一個石膏像一樣的頭正張嘴含著他的腳趾,他也不禁打了個寒戰。他腳趾探出她的嘴時,總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她的嘴還能咬下去,而從他趾尖傳來的感覺也正像她在咬著。他也知道那只是因為她頰上還有一些肌肉保持著強性,因此上下頜就像用一根彈簧拉著一下,保持一個合攏的姿態,才會讓他有這樣的感覺,但是他仍然無法擺脫她正在拼命咬著他的腳趾的想象。
把腳趾拔出她的嘴,他用右腳小心撥著她的頭,當腳掌心感到了一種踏在麻布上的感覺時,他知道現在一定是踩在她的頭頂。他把兩只腳并攏,小心在踩著,盡量不把腳趾再滑到她嘴里,又開始慢慢地用力。
這一次,由于腳下沒有了鞋,比較容易用力,他弓起的腳也可以圓滿地貼在她頭皮上,終于,他感到了身體在松動,身體和井壁緊貼的地方也發出了“吱吱”的細響。
那是身下的空氣從空隙里擠出來吧。我正想著,忽然,一陣鐵門的響動打斷了他的努力。
周保強這幢房子有一道圍墻圍著的,兩扇大鐵門平常也總關著。他沒有結婚,而父母早就亡故了,應該不會有別人再有鑰匙了。那么現在來的人是誰?
他突然有一個錯覺,好像覺得進來的就是周保強,昨晚,他用刀子割下來的那個人頭其實只是他的幻覺,甚至,他現在所處的環境也是幻覺,什么事都沒有發生,周保強正一夜風流過后回來,而他正躺在家里的床上,和妻子同床異夢。
他幾乎要相信自己這個念頭了,可是腳下的頭又骨碌地滾了一下,讓他的身體又是一沉,剛才的努力白費,人又嚴嚴實實地卡住了。但現在他顧不得沮喪,只是傾耳聽著那個走進來的人的聲音。
如果那是周保強,那么一切都不會有異樣。
直到這時,他仍然這樣想。但是,像是突如其來的碎了一大塊玻璃,他聽到了一個人凄厲至極的慘叫。這聲慘叫震得玻璃窗也嘩嘩作響,連那工地上的攪拌機也沒能掩蓋住。
“死人了!”
那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那人叫得極為凄慘,好像死的是他自己,隨之,是一個人跌跌撞撞跑出去的聲音。
那么,昨晚的事都是真的了?他看了看上面,井口,已經沒有陽光直射進來了,在一片草葉和樹葉中,是一個圓圓的天空,有風吹過。井壁上,那些墨綠的苔蘚現在看上去成了一片黑色,黑黝黝地,很厚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