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北京一夜(2)
- 北方回憶(No.020懸疑世界)
- 蔡駿主編
- 4838字
- 2015-12-02 15:30:11
“印象如何?”
“呵呵,我還從沒去過呢。小時候,去過幾次天津,跟爸爸出去開會,爬過一回泰山,還有,對了,北戴河,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這幾年沒出去玩過?”
“除了拉活去天津河北,每次只能隔著車窗,遠遠看著光禿禿的野地,還有高速上成排的卡車,交通事故中燒焦了的車殼子,還有尸體?!?
“你最喜歡去哪兒?”
“五年前,我剛開上出租車那會兒,有一次路過百花深處胡同,想起當年被玻璃砸傷,變成植物人的女同學就住那兒,便進去看了看。”
“還在嗎?”
“百花深處胡同19號丙,早成了大雜院,搭滿違章建筑,住的大半是北漂。她家還在西廂房。十幾年前,拿到我家的賠償款后,她的父母離婚搬走了,聽說是分別再婚,卻把女兒留在這里。”
“那么多年,你都沒去看過她嗎?”
“我……害怕。”
不知道,該怎么說?但,我明白他的恐懼,真的。
“為什么,突然又不怕了?”
“那天是我的三十歲生日。”
“我懂了?!?
“小時候,每個生日,爸爸媽媽都會給我買奶油蛋糕,那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了。而自從他們死后,我已經(jīng)十多年沒過過生日了。我只是,想要給自己找一個生日禮物,哪怕只回頭看一眼?!?
“說……說說……下……去……”
我有些結(jié)巴了,我想。
“老宅,只剩下她的叔叔,我不敢自報家門,謊稱是初中同學,代表同學會過來探望?!?
“他讓你看了?”
“嗯,這家伙把侄女當作累贅,恨不得早死早超生,多出間空房還能租出去。她始終昏迷在床,腦子里殘留幾塊當年的碎玻璃?!?
“她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當時,我連續(xù)開了十來小時出租車,許多天沒刮臉,長滿胡茬子,還有幾根白頭發(fā),簡直他媽的像個大叔。走進那扇狹窄的門,我看到躺在床上的她,竟還像十六歲的中學生。她的頭發(fā)很長,幾乎拖到腰上,感覺從沒剪過。長年不見陽光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她的鼻梁很高,下巴圓潤,額頭高高的,像冬妮婭?!?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只是一種感覺,誰都沒見過冬妮婭,不是嗎?可惜,屋里很臭,她叔叔把她當作了一具腐尸。到處是灰塵和蜘蛛網(wǎng),比牲口棚還糟糕。床腳下擺滿尿盆,墻上掛著成人尿布啥的。他們家每月出八百元,請個外地保姆來照顧她,每天兩個小時——我猜,當年我家賠償?shù)奈迨f,早被哪個家伙花光了吧?”
對面有車開著遠光燈過來,照亮“馮唐”的臉,有些發(fā)紅。
他也打了遠光燈:“誰能想到呢?雖然,是個植物人,但除了輕微的褥瘡,就連例假都是準時的?!?
“哦?”
“每個星期,我都會去百花深處胡同。雖然,我自己家亂得像個狗窩,除了爸爸留下來的藏書,就是幾十個移動硬盤,你懂的。但在她的小屋,我賣力地打掃,清除多年塵土,把每塊玻璃都擦干凈。我從淘寶上買了許多東西,專找少女喜歡的網(wǎng)店,比如泰迪熊的窗簾啊,HELLOKITTY的發(fā)卡啊,還有掛在她床頭的SD娃娃。我買了幾盆花放到窗邊,關(guān)照保姆每天澆水?!?
眼前浮起這幕奇怪的景象,一個像大叔的出租車司機,每周去百花深處的四合院里,照顧植物人的蘿莉,雖然他們兩個年齡相同。
“她怎么吃飯呢?”
“通過鼻子——我自學了護理,把雞和魚肉調(diào)成糊,加上新鮮水果和牛奶,兌成營養(yǎng)流質(zhì),灌進一根管子,再通過她的鼻孔塞進胃里。聽起來很惡心吧?時間久了,自然習慣?!?
“你幫他擦身嗎?”
“這個……”問到了要害,他沉默片刻點頭,“一開始不敢,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保姆偷懶,也就親手幫冬妮婭翻身和按摩了?!?
“冬妮婭?”
“嗯,我喜歡叫她冬妮婭,再也改不了口,抱歉。”
“你沒感覺不好意思嗎?畢竟男女有別?!?
“當然,很不好意思。但后來,就沒有這種感覺了。就算我給她換尿布,也沒有絲毫的……沒有生理反應(yīng),別想歪了?!?
“是你還是她?”
“我?!?
“他叔叔不管嗎?畢竟,你是以男同學的身份,又不是男朋友?!?
“我想做她的男朋友。”
不曾想,“馮唐”如此直接地說出答案,令我無言許久。
“贖罪?”
“有一點,但不是全部,更重要的是——我喜歡冬妮婭。是啊,我是不是瘋了?對方要是正常人家,我根本沒這種機會,但她的叔叔,根本不管她,給他塞了兩條香煙,就把房門鑰匙給我了,卻連我的名字都不問?!?
“冬妮婭,我也這么叫吧。年復(fù)一年,她始終昏睡嗎?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一年前的今天,她醒了?!?
我?guī)缀鯊母瘪{駛座上彈起來,把臉貼著擋風玻璃看他的雙眼。
出租車轉(zhuǎn)入東四十條,他慢悠悠地說:“那天之前,昏迷中的冬妮婭,連續(xù)發(fā)了七天高燒。我開車把她送去協(xié)和醫(yī)院,庸醫(yī)說她腦中的碎玻璃作祟,導(dǎo)致大腦內(nèi)出血,建議準備后事。我把她拉回百花深處胡同,就算死也要在自己的屋子里?!?
“你救活了她?”
“不知道。我給她換上白色衣裙,為她化妝,第一次擦上腮紅和粉餅,我的手居然沒有抖。雖已渾身冰涼,摸不到什么呼吸,我仍然跟每天一樣為她擦身,認真按摩她的大腿肌肉,盡管已僵硬。”
“別嚇我!”
“那天午后,我剛為她擦完身體,給窗臺上的花澆水,忽然聽到床上有動靜,回頭一看——她睜開了眼睛。”
忽地,我想起很多聊齋故事里,窮書生進京趕考,夜宿古寺,偶遇女鬼。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他不可自拔,以至于掘開墳?zāi)?,發(fā)現(xiàn)女尸竟完好如生,便把她帶回老家,放在自己床上,每天喂些稀粥,漸漸僵尸變得柔軟,直到還魂復(fù)生。待到女郎休養(yǎng)康復(fù),即與書生拜堂成親。次年,她竟生了個大胖兒子,足不出戶,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多年后,兒子寒窗苦讀,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給父母養(yǎng)老送終,后人還是蒲松齡的隔壁鄰居,異史氏曰……
司機的面色略微有些蒼白,笑著說:“真好啊,她蘇醒的那一刻,我哭了。接著三天,我始終陪在她身邊,直到她慢慢自己吞咽,可以用嘴來喝水進食,雖然大小便仍不能自理。第七天,她說話了?!?
“她問你是誰?”
“嗯,我騙了冬妮婭,說我是她的老師。因為,她的記憶停留在1995年,還以為自己是個初中生,很快要面臨該死的中考,還讓我拿幾本教輔書來給她復(fù)習?!?
“有時候,這樣也挺好的,除了夢見還在考試。”
“冬妮婭很單純,她管我叫大叔。而我不敢告訴她現(xiàn)在是2013年,更不敢說是因為我,因為那塊玻璃,才讓她變成這個樣子的。我害怕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已昏迷了十八年,不再是十六歲少女,而是個三十四歲的女人。我繼續(xù)騙她,說她因為一場車禍,在床上躺了六個月,錯過了1995年的中考?,F(xiàn)在,她必須做好康復(fù)訓練,才有機會到明年考高中。她問起爸爸媽媽,我說他們出國工作去了,隔很久才會回來看她——那是南美洲,火地島上的烏斯懷亞,地球上最遠的城市,平常通不了電話。”
“她叔叔不戳穿你嗎?”
“我跟那家伙說好了,幫著我一起演戲,只是冬妮婭沒想到,叔叔在半年里老了那么多?我解釋,自從她受傷昏迷以來,叔叔為她操碎了心,結(jié)果一夜頭發(fā)就白了。她又問我:老師,為什么從沒見過你?我只能說,我是最近新調(diào)過來的,學校派來照顧你,因為校長覺得,你的車禍是學校的責任。她問我是教什么的?我說是教語文的,她還讓我給她讀課文,教她補習文言文和作文——恰好是我當年讀書時的強項,重新溫習一遍,居然還裝得挺像。”
“很有意思的故事?!?
干咳兩聲,“馮唐”皺著眉頭:“其實,我心里緊張死了,就怕被看出破綻。我換上九十年代流行的衣著,每次去見她都不帶手機。雖然,大雜院里住了不少人,但從沒人關(guān)心這間屋子,違章搭建的墻,阻擋了窗外視線。躺在床上的她,只能看到屋頂瓦片,狹窄的灰蒙蒙天空。我從舊書店買了些二手書,作為課外閱讀送給她。除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紅與黑》、《基督山伯爵》、《牛虻》……但她能動的只有眼睛、嘴唇、臉部肌肉,胳膊與大腿都沒知覺,根本無法康復(fù)訓練,更別說看書?!?
“只能念給她聽?”
“嗯,我從秋天念到春天,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念到卡夫卡?!侗瘧K世界》念了兩遍。原來,我是一個星期看她一次,后來隔三差五就往百花深處胡同跑,最后變成每天都去,大多在午后的兩個鐘頭,出租車最閑的時間段。她問我怎么不去給學生上課?我說現(xiàn)在教育改革,必須給中學生減負,下午都是體育課和自習?!?
“這個改革到現(xiàn)在還沒實現(xiàn)吧?!?
“冬妮婭說想要看電視。雖然,搬電視機過去分分秒秒,但謊言就會馬上穿幫。為了讓她相信還在1996年,我說這個房子太老,有線電視斷了。我從舊貨商店淘了一臺舊彩電,收不到任何信號,配最老的步步高影碟機,上淘寶買了《梅花三弄》、《一百零一次求婚》、《東京愛情故事》、《大時代》的VCD刻錄碟,全是1995年以前的老劇?!?
“能把這些弄全,費了不少心思吧?”
“我還自己刻了不少碟呢。冬妮婭的手不能動,連遙控器都按不了,只能我陪在身邊,為她打開電視機,放碟與換碟。有一天,北京城下起大雪,我和她看著飄到窗上的雪花,電視機里放著《梅花烙》的大結(jié)局,皓禎捧著死去的白吟霜,策馬消失在北京的荒野,她第一次流下了眼淚——我很高興,她的淚腺功能已經(jīng)恢復(fù)了?!?
“我記得這個結(jié)尾?!?
說實話,那部劇對于我印象更深的是馬景濤的咆哮。
“為了給冬妮婭排遣寂寞,我又買了臺CD機,還有張雨生和孟庭葦?shù)腃D唱片,為她戴上耳機。她每次都舍不得我走,直到在我漸漸調(diào)低的音量中睡去,我才能放心離開?!?
“還有個問題,你繼續(xù)給她翻身和擦背,還有換尿布嗎?”
“馮唐”臉色尷尬:“我原本也很害羞,當她剛醒來時,不敢碰她的身體。但是,冬妮婭說沒關(guān)系,她說自己還是孩子,而我是老師,是她的長輩,就像爸爸和叔叔那樣。在她的言語安慰下,我還是準時為她按摩,用熱水擦拭她的身體。她說,她喜歡薄荷味。我為她在窗臺上種了幾盆薄荷,還找來早已停產(chǎn)的薄荷洗發(fā)水,為她清洗每一根長發(fā)……”
“碰到過胸部嗎?”我也有些臉紅,“對不起,問得太直接了吧?”
“當然,不可避免,但我沒故意占過她便宜。對于她的身體,就像自己的一部分,你要明白,沒有任何色情的成分——雖然,她從脖子以下都沒什么知覺,就算摸了她也不知道?!?
“真不容易?!?
其實,我不信。
“今年春天,有柳絮飛到窗上,冬妮婭提出了一件請求——躺在床上那么多年了,想要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完蛋了。”
“我猶豫了一分鐘,還是答應(yīng)了。為此,我做了一個星期的準備。我給她買了新衣裳,剪短她的頭發(fā),為她用香皂洗臉,擦上大寶臉霜。那是個清晨,大雜院里沒人在意過我們,我抱著她走出百花深處胡同,放進我的出租車里,綁上安全帶,就在你坐的這個位置?!?
聽到這里,我背后涼颼颼的,仿佛冬妮婭正趴在我的肩頭。
“你怎么解釋你是個司機?”
“我說,這輛車是我的兄弟的,我剛考出駕照,借出來練車用的。十九年來,她第一次走出四合院,曬到北京的陽光。我騙她說,這一年來,北京的建設(shè)突飛猛進,差不多相當于過去的十幾年。當然,我只在二環(huán)里頭轉(zhuǎn),不敢?guī)|邊和北邊,怕她被奇形怪狀的大褲衩或鳥巢嚇著。堵車時,經(jīng)過一個商場門口,大屏幕上放著五月天演唱會,她感到既陌生又疑惑,等到劉德華出來向粉絲們招手,冬妮婭徹底糊涂了——她問,劉德華怎么都成大叔了?我只能干咳兩聲說,明星太辛苦了?!?
“對啊,她都不知道張國榮已經(jīng)死了十年吧?!?
“冬妮婭說,她想聽聽電臺廣播。我裝模作樣地打開電臺,其實是預(yù)先準備好的音頻——我找到了1996年的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錄音,那期節(jié)目在談第二年的香港回歸,接著是艾敬的《1997快些來吧》。”
那首歌,當年很紅,我記得其中幾句——1997快些到吧八佰伴究竟是什么樣?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hong kong?1997快些到吧讓我站在紅勘體育館?1997快些到吧和他去看午夜場?
“那一天,我?guī)е诒本┏抢镛D(zhuǎn)悠,從清晨直到日暮。路過包子鋪,我下車給她買了稀飯和豆?jié){。她說想吃爆肚,我又去清真老館子給她買來,但她吃了半個就想吐。她不知道自己吃了十九年的流質(zhì),很難再適應(yīng)普通食物了?!?
“我要是她,得感動得要死掉了!”
“晚上,我把車停在后海邊上,冬妮婭不明白,為什么有這么多酒吧?難得沒有塵土與霧霾,那一晚月亮很美。我從水邊給她摘了幾片柳葉,放到她嘴里咂了幾下,她說好喜歡這種味道??粗哪?,眼睛,還有嘴唇,我很想……真的很想……”
“吻她?”
“我猶豫好久,幾乎要把手心揉碎。幫她把柳葉從嘴邊拿走時,我的嘴唇離她只有一厘米。她閉上眼睛,等著我去親她。我卻拉下手剎,開車送她回家?!?
“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