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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六二五七專案

這不可能是自殺

談到這起案件,是在一次抗戰老兵的聚會上,電視里正在放關于呼格案的調查取證過程,我注意到鄰座有位老兵看得十分專注。他也注意到了我,可能是耳朵不大好,便請我給他詳細介紹一下案情。

此前多次采訪過公安戰線的人,這么一搭眼,我感覺此人多半在刑偵這行做過,鬧不好干過預審——剜你一眼跟刀子似的,而且上來就請你“介紹一下案情”,這老爺子不是干刑偵的,誰是干刑偵的?

我把電視中的情況跟他大致說了一下。老人愣怔了片刻,臉上露出無限蕭索的神情來。

看到這種神情,我的心里忍不住一跳。大概是因為前兩天有一位老刑警說起這起平反的錯案來,也是一樣的神情——錯的是別人的案子,但對于一個當初為了追求一份公平進入警界的老偵查員來說,丟的是所有警察的臉。我想,這老爺子應該是個心里有案子的人。

果不其然,試探著問了幾句,老爺子嘆了口氣,說其實刑偵自有其規范和流程,而且很多年行之有效,如果一切按照規范來,這樣的錯案根本就不應該發生。

就這樣,老人說起了一個他親自參加偵破的案件,那是1962年發生在黑龍江鐵力境內的一起惡性殺人案,因為案件發生在5月7日,所以又被稱為“六二五七”專案。老人感慨,這個案子如果亂來,沒準也會是一個酷似呼格案的冤假錯案。

老人姓丁,山東人,抗日戰爭時期從軍,抗美援朝時在第四十二軍任偵察參謀,后轉入東北邊防處,離開部隊后進入鐵路公安系統,在哈爾濱鐵路分局公安處任某大隊副大隊長。案件發生時,丁大隊長(下文稱“老丁”)正帶人在綏化偵破一起列車盜竊案,奉命緊急趕到鐵力縣下屬一個三等小站,對案件就近進行現場勘查。

這起案件粗看起來,似乎只是鐵路上一起簡單的事故,公安人員前去勘查有些小題大做——某巡道工在凌晨發現了一具被列車軋得支離破碎的尸體——這在鐵道周邊也屬不時可見的不幸。只是死者的衣著與當地人迥然不同,顯然來自外地,1962年正是中蘇交惡之際,鐵力又地近北疆,種種因素使這種往常會被視為自殺或事故的案件,需要公安機關進行現場勘查才能認定。

事故的現場在一段矸石堆壘的路基之上,附近堆著一摞枕木,路基和枕木上都有一塊一塊暗色的斑痕,那應該是血跡。尸體已經破碎不堪,頭部、右臂和身體分離,一條腿齊大腿根切斷,已經不知去向,顯然是遭到了列車的碾軋。判斷死亡時間應在前一天夜間。

被害人是個20歲左右的女子,有兩條長辮子,一條已經被車輛軋斷。如果活著,相貌應該挺漂亮。但附近沒人記得見過這樣一個女的。

報案的巡道工還在說這女的可能是自殺,老丁已經看出不對的地方來了。

他說,我一看這個現場,馬上有四點疑問。

第一,這里正在前后兩站之間,基本可以排除自殺的可能。在20世紀60年代黑龍江這一帶依然地廣人稀,荒山野嶺,一個外地女子獨自走到這里自殺幾乎是不可能的。

第二,這女的穿一件深綠色呢子外套,在當地算是比較洋氣的服裝,不過,五月的黑龍江到夜間依然寒冷,僅憑這樣的服裝很難度過,所以她應該還有外衣。

第三,她的身上既沒有錢和糧票,附近也沒有發現行李。這不符合一般人出門旅行的習慣。

第四,以老丁長期的工作經驗判斷,這女的在死前遭到過強暴。

憑這幾點,老丁認為,這絕不是一起普通的自殺或事故,而應該是一起惡性殺人案。

鐵力所在地與當年座山雕等土匪活動的濱綏圖佳地區頗有重疊,當地民風彪悍,治安事件時有發生,但如此惡性的事件仍屬罕見。

公安處的人員立即按照刑事案件的處理流程開始工作,一方面向哈爾濱上級部門匯報,另一方面認真勘查現場。同時,老丁派人發出通報,對前一天夜間通過此處的各列車進行檢查——列車的前方帶有排障器,如果在軌道上軋到人,排障器上應該有痕跡。

老丁自己帶隊勘查現場,他要求部下和當地民兵進行細致的檢查,并告訴他們一定會有所發現。果不其然,不久便有當地協助工作的民兵在路邊那堆枕木里面找到了死者的另一條腿,顯然是被列車高速軋斷時飛進去的。

民兵們夸贊老丁料事如神,不愧是專業警察。而老丁則十分郁悶,他本來是希望民兵們可以發現隨身提包、錢包等可以提供線索的物品的。

除此之外一無所獲。

而查車結果更令人郁悶——所有經過此地的列車,排障器都干干凈凈,沒有撞擊人或其他動物的痕跡。

那,這人是怎么死的呢?

2015次列車

為了核實老丁所講的案件,我也做了一些調查工作。當年此案在公安系統內部頗有影響,并驚動了公安部,部里批示盡快破案,稱其為“特大兇殺案”,并有“作案手段詭秘殘忍”的描述。只是或許因為發案地比較偏僻,這一案件的偵破過程始終不曾披露,老丁的講述算是填補了一段刑偵史上的空白。

老丁等對遇害者尸體進行了初步勘查,結果如下:身高約1.57米,年齡20歲,未婚,瓜子臉,從事過一定體力勞動,但從手指上有筆繭來看,也有一定文化程度。死于碾軋撞擊,因遺體破壞嚴重,難以進行進一步檢驗。

判斷死者未婚是根據其被害時為初次性行為確定,但由于當時的技術條件有限,未做分泌物提取,當然也不可能像今天一樣做基因方面的鑒定了。這種缺陷是當時公安工作的先天不足。

老丁說,但這不是可以隨便造成錯案的理由。

根據勘查結果,偵查人員結合當地民兵進行了排查,但附近的村民及兩側車站均無人見過這樣的女性。

20世紀60年代破案講究依靠群眾,但依靠群眾也有依靠群眾的問題,案子還沒有眉目呢,附近群眾中“蘇聯特務搞暗殺”“女梅花黨來鐵力接頭”等傳說已經不脛而走,而且極有想象力。

別以為這樣的謠言完全是捕風捉影,當地最后一個正兒八經的國民黨地下組織是在1966年才破獲的,此前居然一直有活動,搞得從哈爾濱到佳木斯的警察十分郁悶。

反正是沒有什么有用的線索,謠言倒是傳得歡實……想來老丁當時頗為郁悶。

終于還是有比較積極的消息傳來了——到第二天中午,綏化機務段傳來消息,經過核查,發現遇害者應該是被前一天夜間發車的2015次列車撞擊而死的。

不是此前清查過所有列車了嗎?

的確如此,這列2015次列車經檢查車頭也沒有任何撞擊痕跡。這是機修工在進行例行維護的時候,發現其第7節和第8節車廂下的車輪上噴濺有血跡和人體組織,才意識到此車可能是肇事車輛。

車頭沒撞著人,列車中部的車廂卻把人軋死,這是怎么回事兒?

警察們做了分析,首先可能是列車奔馳而過的時候,遇害者從路基下面沖上來撲進車底或被人拋到車下,這種瘋狂的自殺或殺人方式不是沒有,可多半會形成死者撞上車廂被反彈回來的后果,能這樣成功地被軋成幾段的可能性很小。老丁說,雜技團的演員也許可以做到。

排除了這種概率,那只有一種可能了——死者是從2015次列車上被拋下而死的。

這樣說我們會覺得不可思議:首先,如今火車窗戶都是關死的,想把那么大一個人扔出去根本不可能——不過20世紀60年代的客車的確可以開窗;其次,就算是窗戶能打開,這人也會被丟到路基上,怎么可能落入車底呢?還有,把一個人從車上往下扔,車上其他人看不見嗎?不會阻止嗎?這就要從2015次列車的特殊性說起了。今天東北鐵路局仍有2015次列車,是哈爾濱到吉林的,并不走鐵力。當年經過鐵力的2015次列車不是客車,而是一列貨車,所以車廂結構與客車完全不同,要簡陋得多。老丁推測,列車才是兇案的第一現場,兇手是在兩節車廂之間將遇害者推下去,才造成如此奇怪的結果。

因為向上級匯報了初步的勘查結果,哈爾濱鐵路局十分重視,鐵路警察各管一段,自己轄區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不破案對上對下都不好交代,從哈爾濱趕來的專業法醫老向火速趕到了現場。

老丁說,老向體形魁梧,像個屠戶,平時不言不語的,但是個內秀的人。這一次,他一出手,就有重要收獲。

死者尸體已經十分凌亂,但憑借豐富的經驗,老向很快發現,死者殘存的頸下皮膚上,依然可以辨認出勒痕。這一點,充分證明死者不是自殺,這的確是一起殘忍的兇殺案。更重要的是,在檢查遺體時,老向無意中在死者襯褲的夾層里發現了一張殘缺的信箋,當時人們還沒有意識到,這是遇害者在最后時刻刻意給偵查員們留下的一條線索。

然而,這封信,警察們看了卻如讀天書。

一封像天書的信

根據老丁的說法,作案者十分狡詐,不但把遇害者的所有財物,包括大衣、圍巾都掠奪一空,而且將所有可能表明其身份的物品、證件、票據等統統搜羅而去,這加大了警方破案難度。這封信能夠保留下來應是遇害者有意為之。警方推測,在對方行兇之前,遇害者已有預感,所以把這封她認為重要的信悄悄取了出來,從一處開線部位將其塞入雙層襯褲的夾層,希望萬一出事有人能據此為自己伸冤。信紙較薄,兇手在倉促之中沒能發現,才留下了破案線索。

能讓警察們覺得如讀天書,是這封信寫得太過深奧嗎?

正相反,這封信寫得顛三倒四,有很多錯別字,以至于老丁他們看了幾遍都沒能完全明白其含義。從內容看,大體上這是一個叫作“韓國棟”的干部寫給一個叫作“蓮妹”的女學生的信,意思是告訴這女學生可到自己這里來工作,可以做兩個職位,或者在電話班當接線員,或者在文工團當報幕員。信里面還有一段文字寫得頗為晦澀,似乎是說準備派自己的外甥閻某去接她,閻某在機務段工作,是團委書記,很有能力也很有前途,讓蓮妹和他“處對象”??磥?,“蓮妹”便是受害人,而“韓國棟”和“閻某”則有重大殺人嫌疑。

只是從文字判斷,寫信人似乎和“蓮妹”并不是很熟,卻能夠提出“處對象”這樣的要求,多少有些不合情理。

盡管錯字連篇,但偵查員們判斷,這個寫信的人其實頗為狡猾,因為他在整封信里,都沒有留下雙方地址、職務之類的線索。單拿著這封信,想查找相關人員幾乎無從著手。

不過警方還是很快鎖定了27個嫌疑人。

20世紀60年代初期對公安系統來說是值得懷念的年份。新中國成立后“鎮反”“四清”等運動已經過去,國家正在愈合“三年困難時期”造成的傷口,社會整體趨于理性。而1966年的狂熱混亂時代還沒有到來,公安工作正處于一種有序而重視實事求是的建設階段,相對來說對刑偵的干擾較少,但又對公安隊伍有著較為嚴格的紀律約束。所以“六二五七”案件的偵破過程后來被視為經典。

正是因為這種理性而不敢松懈的氛圍,他們很快鎖定了27名嫌疑人,同時,也讓幾名“嫌疑人”幸運地逃過了被誤傷的命運——那就是2015次列車上的乘員。

2015次列車上一共有四名乘員,車頭兩人,車尾兩人,如果按照邏輯而言,這四個人都是重大嫌疑人。

然而,警方經過調查,確認這四個人都是無辜的。原因令人哭笑不得?;蛟S因為覺得長途遠行寂寞,這四個人違反了工作紀律,都集中到了前方的機車。在發生兇案前列車??康淖詈笠粋€小站圣浪,發車時有人看到四個人都擠在車頭里,還曾提醒他們這樣做不合規程,但四個人誰也沒當回事兒。機車后是煤車,一旦開車,便無法從這里去后面車廂了。這也暴露了此線路上管理松懈的問題,警方推測,兇手和遇害者,可能是在列車停車時自行上車的,而站臺和車上人員并未察覺。

“你們沒有把這四個嫌疑人抓起來問問?”我問。

大概是“嫌疑人”這三個字太過現代,老丁回答的時候換了一種稱謂:“這四位同志都不可能作案嘛,我們怎么能隨便扣人呢?就是找他們問了問情況,他們段長也在,就他們這個行為,后來受什么處分可說不清了?!?

不過,這番調查還是縮小了偵查范圍。“韓國棟”這個名字太過普遍,要是一一排查,只怕全黑龍江出幾百個也不稀奇。根據案犯能夠毫無痕跡地溜上列車,而信件中涉及鐵路系統的用字頗為準確,老丁他們把偵查范圍壓縮到了鐵路和鐵路相關單位。

就這樣,還是找出了27個韓國棟!

那么,這中間誰可能是作案者呢?警方忙碌地內查外調之時,一個當時令辦案警察非常欣喜的線索出現了。

因為案情重大,哈爾濱鐵路局公安處將這一案件的案情通報了各兄弟單位,以求獲得相應支援。在老丁看來,這本來屬于“有棗沒棗三桿子”的做法,不料僅僅三天就有了重要反饋。

發來反饋的,是老丁的昔日東家——東北邊防處。

邊防處不是抓特務的嗎,怎么找兇殺案的線索來了?

邊防處對于邊境地區的郵件,特別是電報有監控的任務。接到協查通知不久,邊防處便發現了一封可疑的電報。該電報是山東省淄博市一個名叫黃玉山的人發出的,收報人是佳木斯鐵路分局第三線橋隊的書記,內容是詢問自己的女兒黃蓮妹是否已經到達,這個書記的名字正是韓國棟!

這封電報包含了大量有用信息。它基本澄清了受害者的身份——黃蓮妹,山東人,19歲,初中畢業,家境貧寒。經過和她家聯系,得知因為人口多,這個家庭在“三年困難時期”過得很不容易。蓮妹是個有想法的女孩子,她認為當地山多地少,與其在家鄉苦熬,不如到外面尋找機會。她的這種想法沒有得到家里人的支持。不過蓮妹自己并沒有放棄,有一天她忽然離家出走了,一時不知去向。家人后來找到了她留下的信件,才知道原來她有一個同學在第三線橋隊所屬的文工團工作,曾向她透露當地生活條件較好,還能有節余。這樣,她便設法要到地址,和該隊負責的韓國棟書記聯系起來。很快,韓書記來信告訴她可以接收其前去工作。于是,蓮妹便向幾個親戚分頭借了錢,總共借了兩百多元(以當時農村的收入水平來看,這是一筆巨款),留下信,孤身前往黑龍江。

雖然行動略有些莽撞,但蓮妹并沒有忘記給家里留下這位韓書記的聯系方式。于是急切的家人便馬上給韓書記發了電報,詢問蓮妹的下落。

這封電報也鎖定了此前的重大嫌疑人韓國棟。因為這個第三線橋隊的韓書記,正是那27個有嫌疑的韓國棟之一?,F在,他的地址、身份、與黃蓮妹的關系都暴露無遺了。

但是,隨后事情的發展卻異乎尋?!敼踩藛T帶著電報尋找到這位韓國棟書記時,老丁的第一個直覺是——我們是不是找錯人了?

不能抓的重大嫌疑人

韓國棟,本案重大嫌疑人,遼寧本溪人,小學畢業后因找不到工作進入煤礦背煤,算是工人出身,20世紀50年代轉入鐵路系統工作。周圍人評價其為人憨厚,工作認真,1958年調到綏化機務段第三線橋隊工作。通過反復核查,證明黃蓮妹曾多次寫信給他,遇害前正是去他那里。而且,在進一步對證物進行勘驗的時候,發現在黃蓮妹遺體上的那封信末尾,還有一個模糊的名章,經辨認正是“韓國棟”三個字。

既然如此罪行昭彰,直接抓進來審就是了,還費什么勁?

事實上遇害者家屬此后曾一周一信發給公安部,要求迅速抓捕“殺人兇手韓國棟”,但除了禮貌性的“正在調查”回復以外,并無其他結果。

其實公安系統內部壓力也挺大,這個案子算是個“部督”大案(那時候還沒這個詞),辦案人員向北京三天一匯報。因為沒有進展,老丁他們沒少挨批評。

韓國棟始終沒有被抓起來。這位韓國棟什么背景?前面把他履歷都交代了,什么背景都沒有,就是一個普通干部。那到底為何一直不抓呢?

道理十分簡單——公安機關認為,不是這位韓書記作的案。

老丁他們獲得那份關鍵電報之后,立即趕赴電報上第三線橋隊的地址——綏化縣南岔鎮對韓國棟進行調查,結果發現,這個單位早在1961年就已經解散了,一年之前韓國棟調到哈爾濱鐵路局某機關任職。

黃蓮妹第一次給韓書記寫信,卻是在6個月之前,理論上來說,韓國棟書記不可能收到她的信。

專案組成員老鄒、老唐兩位檢驗員還做了一件很有價值的事情,他們對韓國棟的筆跡進行了核驗——他們不僅對這名在第三線橋隊工作的韓書記進行了筆跡檢驗,而且對其他26個韓國棟都進行了同樣的工作。

結論是,無一相似。

會不會是案犯偽裝筆跡呢?專案組的意見認為寫這封信的人應該文化程度很低,不要說偽裝筆跡,能把意思表達明白都不容易,所以才會出現那么多錯別字。第三線橋隊的韓國棟書記是高小畢業,在當時已經算是知識分子,能寫一手漂亮的小楷。

老丁回到哈爾濱,對韓國棟進行了面對面的調查。調查前并未對韓透露案情,只對他說是取證。那時候內查外調頗多,所以韓書記對于和公安人員見面并無思想負擔。觀察之下,大家認為韓舉止從容,邏輯清晰,沒有作案人特有的疑神疑鬼。

按照韓所說,黃蓮妹那個同學的確曾在他手下工作過,但從未聽她談起過黃(事后與該人核實證明韓并未說謊),所以他對于黃蓮妹其人一無所知,更不要說來往信件了。對韓單位人員的調查顯示他也沒有作案時間。他既沒有一個叫作閻某的外甥,也沒有那種信件上出現的名章。

基于以上種種,專案組認定韓應該與本案無關,屬于被無辜牽連的,俗稱“躺槍”。

“當時覺得壓力大嗎?”我問老丁。

“壓力大,有時候部長都打電話來問,沒進展,著急?!崩隙≌f。

“那你們有沒有想過先把那韓書記抓起來?起碼對上對下有個交代?!?

老丁聽了這句問話似乎半天沒明白過來,后來我才意識到,他沒這個概念。或許,這就是韓書記沒成為呼格的重要原因吧。

斷定韓書記沒有嫌疑,公安機關沒有驚動他,而山東家屬那邊曾有人專程到綏化去。由于找不到“殺人兇手韓國棟”,于是家屬就認為是公安機關和當地政府把這個人藏起來了,告得更兇。但公安機關正在偵破中,按照規定又不能隨便向親屬透露案情,雙方關系一時十分緊張。

老丁說:“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不過,在對韓書記進行調查的同時,公安人員也初步勾勒出了兇手的輪廓,只是,嫌疑人人數擴大到了好幾百。

之所以發生這樣的變化,是偵破方向發生了改變。韓書記既然是無辜的,那便說明黃蓮妹寄給他的求援信必然落入了另一個人手中,而后便有一個或幾個案犯冒充韓書記和黃蓮妹進行了聯系,并最終殺害了她。

目的何在呢?

動機可能一是劫財,一是劫色,更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從照片上看黃蓮妹是個頗為漂亮的女孩子,如前所述,她身上帶的那封信中,“韓書記”有一段話,說來接她的是自己的外甥閻某,這個閻某已經是線橋隊的團委書記,很有前途云云,尤其提出讓黃蓮妹和閻某處對象。這說明對方對黃蓮妹是有企圖的。

不過,這里有一點不合情理之處。20世紀60年代前期,山東的女孩子普遍在男女關系方面比較保守,黃蓮妹也不例外。如果對方寄這樣一封信給黃蓮妹,正常情況下她應該有一些警覺,甚至可能因此放棄前往東北的旅程。但她居然還是去了,這一點老丁他們覺得是個重要疑點。

直到對信中邏輯、語氣進行反復分析之后,他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兒。

這封信應該不是“韓書記”寄給黃蓮妹的,而是“閻某”拿到火車站接黃蓮妹時作為證物用的。為了證明其身份,還特地蓋上了名章。此前,“韓書記”一定給黃蓮妹寫過信,但應該不是這一封?;蛟S“處對象”的話曾經引起過黃蓮妹一定程度的警惕。

公安人員推測,在黃蓮妹被殺之后,兇手曾細心地搜走了她身上所有可能表明身份的證件和涉及雙方來往的信件。但黃蓮妹是個有心人,她在自覺無幸之時悄悄把這最后一封信塞進了襯褲夾層以期死后有人查到兇手,而沒有選擇暗藏其他證件,因為那些一定都是兇手要搜尋和銷毀的,只有這封信,確切地說是接頭用的字條,被兇手忽略掉了。

抓到兇手的時候,兇手說:“不是我忽略了,是黃蓮妹上2015次列車時,似乎把那字條揉成一團扔掉了,所以我沒想到去搜?!?

老丁慨嘆,很聰明的姑娘,竟然懂得移花接木的手法,可惜還是沒能斗得過這個家伙。

于是,偵查的方向,便轉向了兩個方面:第一方面是南岔的鐵路員工及其家屬,因為他們都可能拿到給韓書記的信并順勢冒充寫信給黃蓮妹,將其騙到黑龍江,但這一部分人被認為生活穩定、有家室、作案欲望相對較低;第二方面才是偵查重點,便是在附近盲流屯子居住,并經常在鐵路上打短工的人員。

在三年困難時期,有很多人為了果腹逃出故鄉,其方向分散到南、北、西三個方向:南,便是以云南、海南為代表的熱帶、亞熱帶地區,那里物產豐富,別的地方在挨餓,海南的香蕉卻因為運不出去大批爛在山上,所以到那里怎么都餓不死;西是新疆;北是東北,地廣人稀,需要勞動力,戶籍管理相對比較松散。這一條很重要,因為2003年收容遣送制度被取消前,如果你流浪到北京、上海等城市,通常會被送回原籍。20世紀60年代的制度也與收容遣送相似,只是新疆、東北由于缺乏勞動力,往往采取比較寬松的態度。

特別是東北,還有一些“盲流”進入深山,建立自己的屯子,自行生產生活。這些屯子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基本被取締。

這些盲流屯子在最終被納入正規管理渠道前,屬于無政府狀態。盲流男多女少,單身女性更少,不免有很多男性長期處于獨身狀態。這便成為“劫色”的溫床。確有女青年被劫持后關在屯子里成了“壓寨夫人”的先例。而鐵路上有時短時間需要大量用工,便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線橋隊等施工隊伍中使用盲流人員。

無論是第一方面還是第二方面,公安機關在確定嫌疑人的時候都著眼于和鐵路系統有關系的人,因為若非如此,他不可能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將黃蓮妹帶上2015次列車,他應該與鐵路系統有密切的聯系。

這第一方面加第二方面,人加起來足有三四百名,內查外調,讓公安人員跑斷了腿。但調查對象中,一直沒有查到嫌疑人員,雜七雜八的案子倒是破了十來起。

老丁說不是沒有價值,至少為很多人洗清了嫌疑?!肮补ぷ靼。皇亲ト瞬潘氵_到目的,證明人家沒犯罪也是成績?!崩先苏f了一段頗有哲理的話。

但這沒用啊,一年半的時間,先后調查了170多個人,案件始終沒有進展,卷宗如山,壓力如山,偏偏案犯沒有線索。老丁他們也很苦惱。

不過,他們這些人,對這個案件的種種細節,也算爛熟于心,記到骨頭里去了。

結果,不經意間,案犯的線索突然出現。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哈爾濱鐵路局的警察們做夢也沒想到,案犯就在他們身邊!

對于“六二五七”列車殺人案的兇犯,警方也進行過周密的分析。他們認為,從發現的信件來看,此案似乎有兩個案犯,即“韓書記”和“閻某”,但經過從犯罪心理學角度的剖析,他們最后認定,案犯只有一個人,他同時冒充了“韓書記”和“閻某”。

定性的原因頗為復雜。首先,警方對黃蓮妹的遺體進行了進一步檢驗,法醫確認除了車輛碾軋的傷害外,她還曾經與人發生過搏斗,而所有搏斗跡象顯示,從指甲抓痕到扼頸手法都是一個人作案。當然,也可能兩個或者更多案犯分工協作,一個把受害人騙到指定地點,另一個則在當地接應,最后完成對受害人的拐賣、占有和搶劫。但這就解釋不通為何在列車接近南岔,已經行百里者半九十的情況下,案犯要在車上殺人,是蓮妹突然醒悟,試圖反抗,造成案犯提前下手,還是他根本就不想把蓮妹帶到南岔?蓮妹上車時應該已有一定警覺,如果確定情況不對,在列車到站、有外人在場的情況下反抗,成功率顯然比天地不應的貨車車廂里更高。而如果南岔有一個“韓書記”,即便蓮妹有所懷疑,案犯對蓮妹的欺騙也顯然更加容易得逞。那么,會不會是案犯垂涎于蓮妹的美色,在列車中便試圖用強造成蓮妹不得不反抗呢?如果他在南岔有接應,那不是到了地方更容易擺布受害人?且一旦用強得手,到站時受害人呼救報警怎么辦?

答案呼之欲出:南岔可能根本就沒有一個“韓書記”在等待,案犯把蓮妹帶到南岔,事情便會露餡,所以他實施了在車上強奸殺人搶劫的計劃。

還有一個要點是案犯的作案手段殘忍,極似“孤狼”作案。拐騙、綁架案中,孤身綁匪即“孤狼”的殘忍系數是最高的。這是因為他們一面要應付警方的追緝,一面要防止被拐綁的對象脫逃,常會感到力不從心,所以往往會做出殺害被綁人繼續訛詐這樣的事情來。

案犯的作案經過也可以被勾勒出來了——他或有意或無意發現了蓮妹寄給韓書記的信,并私刻印章,冒充韓國棟書記給蓮妹回信,許以良好的工作待遇,誘騙蓮妹前來。而后,他又冒充閻某,帶著所謂“韓書記”的信到中途接站,帶著蓮妹前往自己的老巢,試圖將其蹂躪后拐賣或長期占有。由于中途出了某種意外,導致他改變主意,最終在車上作案,并將被害人洗劫一空后拋下列車——法醫鑒定案犯應該是從兩節貨車的接縫處將蓮妹拋下車的,致使其被高速行駛的列車碾軋碎尸。

前后十幾個月的調查,案件毫無進展。專案組的辦案力度多少有些減弱,一天老丁正在哈爾濱鐵路局的辦公室里處理另外一起案件,隊里的一名警察忽然氣喘吁吁地沖了進來,急促地喊道:“大隊長,趕緊地,跟我去抓人!”

這位沖進來的警察是技術專家老鄒,二話不說讓趕緊跟他去抓人。

“抓誰?”

“‘六二五七’那個案子的主犯?!?

“有把握嗎?”

“有把握,不抓,怕跑了。”

“在哪兒?”

“鐵路局房產段?!?

一瞬間,老丁的反應居然是眼前一黑,萬分委屈。委屈什么?他×的,內查外調兩年,案犯居然在哈爾濱,而且就在鐵路局里面,房產段跟公安處就隔兩條街啊。

事后才知道還有讓他更郁悶的呢。案犯給蓮妹的信中,居然說自己在鐵路局參加培訓班,讓其回信寄到哈爾濱鐵路局某人[1]轉“韓國棟”收。也正是這個收信地址讓蓮妹對“韓書記”產生了更大信任,才會前往黑龍江,最后不幸遇害。

老丁馬上叫上兩個警察,開了一輛吉普車直奔房產段。

他問老鄒:“用帶槍嗎?”

老鄒說:“帶上吧,有備無患?!?

老丁把自己那支擼子帶上了。

不問問嫌疑犯是什么人,你憑什么認定他就是案犯?這人敢不敢碰,敢不敢抓?老丁居然什么都沒問。更神的是老鄒并不是“六二五七”大案專案組的成員。這就是戰友之間的信任和默契了。他說老鄒敢讓我頂這個雷,他肯定能給我個交代。至于其他的,路上再說,沒聽老鄒說怕他跑了嗎?這肯定是個急茬兒。

走在路上,老鄒把情況說了。

老鄒這一天去房產段,如果用一個電影來形容,那就叫《從奴隸到將軍》。早上去的時候,老鄒是求人去了,他們技術科進行工作房改造,需要房產段派工長,批文出料才能施工。管房子的牛氣不是21世紀的特色,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一樣鼻孔不肯朝下,公安處雖然聽著嚇人,那是對外和對犯罪分子的,在鐵路局里它就跟今天公司里的保安部一樣缺乏足夠地位。這也合理,你畢竟不是生產部門,不產生效益。你也不是行政部門,沒有垂直管理權限嘛。所以,老鄒去軟磨硬泡了半天,對方連辦事員都是愛答不理的。人家說:“你來早了,負責的同志還沒來呢,你等著吧。”

無奈之下,老鄒只好上外頭坐著去。這時候春寒料峭,人家不讓他坐屋里他也沒辦法。

往走廊里頭一坐,老鄒閑得沒事兒,便看墻上的壁報解悶。誰知,看著看著,忽然兩眼一亮,他赫然發現,那壁報里頭有一篇保證書,字跡正是那個“韓書記”的!

老丁說老鄒是個魔怔?!傲迤摺边@個案子,曾經把他請來協助鑒定筆跡,很多涉案嫌疑人的筆跡是他鑒定的,可惜按照老鄒的判斷,無一吻合。老鄒是筆跡專家,很多案子需要他,所以沒法把他留在專案組里,但大家都對他寄予相當高的期待。說他魔怔,是他一門心思在破案上,甚至干過拿領導批件對比案犯字跡的“大不敬”的事。

“六二五七”案件未破,老鄒一直有一塊心病,而他對那封“韓書記”的信印象極為深刻,走哪兒都忍不住對一下筆跡。這一次他一看這字跡便大為驚訝,這兩種筆跡很像是一個人寫的!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難道我老鄒的人品能爆發到這個地步?

忍著激動又看一次,終于確認,這是一個人的筆跡。

鑒于案犯狡猾,老鄒沒敢露出任何表情,只是找到那個辦事員,讓他馬上帶自己去找黨委書記。對方很奇怪,告訴他找誰都不行,排隊吧。老鄒說:“趕緊給我找人,誤了事我讓你生死兩難?!?

辦事員大概是被鎮住了,只好帶他去見房產段的黨委書記。

這位書記態度卻不佳,大概他覺得:一個來求我們修管道的這么強硬,純屬找碴兒,他說:“這個寫保證書的是我們的優秀團員,馬上要入黨的先進工作者小邱,你們有什么事兒?”

老鄒連忙說明了情況,但對方根本不信邱某會和殺人案有關系。老鄒唯一的收獲是拿到了幾篇姓邱的所寫的材料,看過以后他更堅定了字跡屬于一人的判斷。于是老鄒立即趕回局里,請求盡快抓捕。

走在路上,老鄒忽然想到,那個黨委書記好像挺護著姓邱的,而且工作水平很成問題,他要是泄露了案情,姓邱的可能逃跑、銷毀罪證,甚至自殺,那可就麻煩了。

于是,他趕緊找到老丁,要求立即抓捕。

可惜,還是晚了。等警察們趕到房產段,邱某已經人去房空。后來經過了解,果然是那位黨委書記泄的密——他不相信警方的話,找到邱某問了幾句話,來確認他是無辜的。結果,邱某出了他的辦公室,連房間也沒回便奪路而逃。

那位黨委書記后來因此受到了處分。

老丁一行循跡跟蹤,發現此人上了開往吉林方向的長途汽車,立即開車去追,兩個小時后追上了這輛車,可惜,車上根本沒有這個人。

罪犯的自述

老丁他們開的是一輛中吉普,把房產段負責保衛的兩名公安人員也帶上了。一行六人,雖然追上了那輛長途車,卻發現里面根本沒有要抓的那個邱某。經過簡單的詢問,司機說是有這么個黑黑的、個子不高的青年人上車,但中途已經在一個叫背陰林子的地方下車了。下車的時間,也就在警察趕上他們的20分鐘之前。還有幾位乘客也證明確是如此。

這條路并無可行汽車的較大岔道,老丁留下兩名公安人員就地設卡,對隨后來車進行攔截檢查,以免邱某搭后面的來車逃跑。另外四個人則趕緊乘車往回返。他們回到那個叫作背陰林子的路口,發現那里是個十分荒涼的地方,周圍林木茂密,一條岔路通向附近的背陰林場。

1962年的東北和今天相比更加原生態,這對追蹤案犯來說是一件好事,也不是一件好事。

說好,因為人少車少,這條路上十分冷清。背陰林子是個林場,會在此地下車的人極少,所以,發現人跡,便很可能是案犯。

說不好,周圍都是遮天蔽日的老林子,一個人真往里頭一鉆,十分不好查。而且通信手段落后,想給后方打個電話求援都不大可能。

分頭搜山?

就這么幾個人肯定不是好主意。

對此,公安人員是有教訓的。1948年,慣匪“于毛子”在哈爾濱綁架了茂盛木行的胡少東家,胡家報案后與公安人員共同設局誘綁匪交易。不料“于毛子”十分狡詐,中間發覺有疑,立即率領綁匪分道而逃,公安人員在大霧中輕易分兵追擊,結果一名偵查員孤身搜查時被藏在暗處的“于毛子”一槍擊中頭部,當即犧牲。等周圍搜索人員聞訊趕來,“于毛子”已經不見蹤影,連其他幾個綁匪也乘機逃掉了。又經過一個月的追擊,才在阿城抓到了“于毛子”。

發生這件案子時老丁還沒有進入公安系統,但這個教訓曾在公安工作訓練班被反復提及,他印象十分深刻,所以他時刻提醒自己不能重蹈覆轍。追了兩年的案子,案犯居然就在自己身邊,而且還給追丟了,非常令人惱火。他回憶說這時反復提醒自己的就是兩個字:冷靜、冷靜、冷靜。

他判斷,對方最大的可能是奔了背陰林場,說不定那里有他可以投靠的親友。但如果是這樣,倒是不著急去追,因為這是個死胡同,對方一旦逃進去,等于自入死地,早晚能把他抓到。首先要做的,是確認他有沒有去別的方向。

從偵破來說,此時肯定是爭分奪秒,一旦被案犯脫逃,此后再抓便如大海撈針。但不冷靜地急于行動,追錯了方向,無異于縱虎歸山。這對矛盾非常難以解決。

老丁和老鄒商議之后,決定馬上在背陰林子路口就地勘查。

當時已經過了積雪季節,而且幾天沒有下雨,現場幾乎不可能存在什么痕跡,但對方既然在這里下車,便有可能留下印跡。

姜是老的辣。勘查只進行了幾分鐘,老鄒便發現了一點有價值的痕跡。他注意到路邊有個積水坑,已經基本干了,只在邊緣還有一點潮濕,而就在水坑的邊上,有半個皮鞋的鞋印。

林場的工人,是不大可能穿皮鞋的,所以這枚足跡頗為可疑。

問題是,它指的方向既不是向前,也不是向后,也不是朝著林場,而是朝向岔路對面的樹林子。那邊,根本就沒有路啊。

“我就尋思了,”老丁說,“他這是在原地打轉呢,還是在這兒等人呢?”

都不像啊。

鉆老林子了?邱某是倉促出逃,毫無準備,鉆進去他不怕被狼給吃了嗎?

那么,這個邱某是不是真正的案犯呢?

事實證明老鄒的判斷完全正確。這個邱某正是殺害蓮妹的兇手。

邱某,時年28歲,1960年在南岔第三線橋隊工作過,已婚,1961年調入哈爾濱鐵路局工務段,后再調入房產段當瓦工。因為發案時他已經離開南岔而沒有被列入偵查范圍。此人其貌不揚,工作上又十分稀松,但社會關系十分復雜,此后查出他曾誘騙一名外地女子賣到綏化山里,給盲流當老婆。這次蓮妹的命運,本來也可能與這個女子相同。

那么,他又是怎么冒充起韓書記來了呢?

最初,他還真沒有殺人的想法。邱某作為工務段的工作人員,經常會到鐵路局下屬各處單位。一次回南岔,他偶然發現有一封寄給韓書記的死信[2]丟在信箱里,他覺得這信挺厚的,懷疑里面有糧票和錢,于是悄悄把它取走,想占點兒小便宜。但是,人的想法是會變的。

沒想到是一張照片引起了邱某的邪念。

老丁保留有一份當年卷宗的復印件——這是因為他在公安系統內部講課才得以保存下來的——拿來給我看,讓我看看這中間的“按程序辦事”是多么嚴格。

且摘錄一段邱某被捕后的供述吧:

在第三線橋隊四工區的信箱里看到一封寄給韓××書記的信,那時韓書記已經調走,我摸一下信封挺厚。過去我曾經拆過別人的信,從里邊拿過錢和糧票、布票等,我認為這封信里邊也會有這些東西。能得點就得點,反正韓書記也調走了。經拆開以后,沒有糧票、布票,來信者是一位姑娘,求韓書記找工作。我產生了惡意、邪念。于當年4月1日,到街里刻字服務部,私刻了韓××的名章,冒充韓××的名義,連續給×蓮妹去了兩封信?!辽徝煤芸焐咸?,要求來東北。我就給她回了信,讓她再寄一張照片來。對她怎樣來,在哪里換車,我怎樣派人去接,進行了周密的考慮和安排。我動了幾天腦筋,才把信發出去。

老丁分析:要照片,是為了給買家“看貨”。寫給蓮妹的信都是從哈爾濱發出的,邱以韓國棟的名義自稱在哈爾濱學習,讓蓮妹回信到哈爾濱鐵路局一個不存在的人,讓他轉自己。實際上人不存在,也要幾天后才退信,他便乘機取信繼續與蓮妹通信,即便有人查到這個不存在的人,也無法與他聯系起來。

隨信寄去了半張蓋有一行韓××名章、從中間扯開的信紙,并告訴她從濱江下車,戴上近視眼鏡。最后一個出站,把行李托運到哈爾濱車站。一切妥當后,我5月4日乘佳木斯開往長春的161次列車,于5日15時趕到濱江車站,按預謀接到了×蓮妹。她長得很漂亮,一看就眼饞。

老丁分析:戴眼鏡名義上是為了好認人,實際是萬一罪行暴露,可以給偵查工作制造障礙。

邱某本來計劃找幾個盲流輪奸蓮妹,使其喪失抵抗意志,然后賣出,至此他改變想法,決定先把她帶到綏化附近一個他熟悉的屯子里獨享幾天,再賣給盲流。

接頭后,我把以韓××名義寫的信交給了×蓮妹,怕露出馬腳,我在信封封口處,蓋上了我私刻的韓××的名章。信里介紹我叫閻士故,是韓××的外甥,機務段的團委書記,有能力。又告訴×蓮妹工作有兩處,一處是電務段電話生,一處是文藝小組,讓她自己選。并讓她同我處對象?!辽徝每戳诵藕?,沒有表態。我同她從哈爾濱站取出行李,又托運到南岔站。晚上,我就要同她住旅店,×蓮妹不同意。我拗不過她,只好在候車室里待了一宿,第二天就逛了哈爾濱。5月6日晚,購買了濱江至南岔的客票,在22點35分上了開往南岔方向的253次列車。我企圖在中途站把×蓮妹騙下車,強奸后殺害她,把她的行李物品歸我自己。到綏化站我騙她說:“我出來接你,是背著公家,以買材料為名出來的。咱在綏化下車,買完材料再走?!币驗槭呛谔?,×蓮妹說啥也不同意,又沒有得逞。

老丁分析:邱某看到蓮妹頗為精明,怕將她賣了她會跑出來告自己,而且發現她的行囊似乎頗為豐厚,于是決定將其奸殺,這屬于明顯的故意殺人罪。如果在綏化下車,邱某會將蓮妹帶到附近屯子“買材料”,實則是帶到同伙那里,使蓮妹任其擺布。蓮妹已經對他有所警惕,但是一心想見到“韓書記”后請他主持公道,沒想到“韓書記”根本就是邱某假冒的。

離南岔越來越近,我害怕一到南岔就露餡了,我必須把她弄下車。我好說歹說,磨了很長時間,她總算同意了,在神樹車站下了車。我讓她在候車室等我,我就出去了,在外面轉了幾圈,就回來了。我騙她說:“神樹地方小,沒有這種材料呀。”于是,在8點左右我倆乘上了開往南岔的2015次列車。

老丁分析:神樹是個小站,管理不嚴格,邱某是觀察到2015次列車的乘務員都在車頭上,自己作案方便,才利用熟悉車站的特點,帶蓮妹上了2015次列車。

蓮妹這時對邱某也許已經頗有疑心,認為他人品不好,故此尋機把他所帶“韓書記”來信暗藏在了襯褲夾層里,可能已經想到會發生什么。不過她對鐵路貨運不了解,誤以為貨車上也和客車一樣,應該很容易找到乘務人員,邱某不敢過分。而且她還舍不得“韓書記”許諾的那份工作。

這一上車,蓮妹就沒能活著下來。

“孤狼”的狡詐

繼續看邱某的供詞吧:

列車開出神樹車站,我先從×蓮妹手中要出行李托運單,接著我就提出發生兩性關系。她堅決不同意,車開得很快,為爭取時間,就動手了?!辽徝蒙眢w很好,很有力量,支巴一會,我強奸不了她。我一想,這樣支巴下去,到下個車站讓人發現就壞事了。我伸手捏住了她的脖子,使出全身力量往車幫上撞,幾下子就撞昏了……我把她兜里的東西全部掏出后,就從兩車廂連接處把她扔了下去,有意讓車軋一下。列車到界山車站停車時,我攜帶×蓮妹的衣物、牙具等物品,乘客車逃回家中,后把×蓮妹的行李取出來,騙我妻子說:這些是從自由市場買來的。妻子信以為真,有的衣服拆了,有的洗洗就穿了。這時我是在工務段工作,1963年我就調到房產段工作了。對這起圖財害命殺人案,我自己覺得很高明,可以說萬無一失了……

老丁說,據法醫講,檢查蓮妹的遺體發現,被列車軋到的時候,肌肉還有收縮反應,說明人當時還是活的。

警方把未破此案視為奇恥大辱,都想給這個女孩兒報仇,所以盡管蓮妹家不斷向北京告狀,給警方造成了很大的壓力,但警方并沒有對家屬不滿。

“人家是通過正常渠道反映問題的,提的是合理要求,如果有什么不良影響,造成不良影響的原因也是我們偵破能力有限。不過,我們每一個該做的環節都做了,問心無愧,所以,沒有什么怕指責的。”老丁說。

所以只差兩條街,追捕中沒能把人抓到讓老丁他們十分郁悶。

郁悶中公安人員并沒有失去理智。老丁面對那個鞋尖向樹林方向伸展的腳印仔細觀看,他勘查過不少現場,很快看出了門道——鞋印前重后輕,前部中心部位壓力大,符合直行疾走的特點,似乎說明嫌疑人不是在這里站著等人,也不是轉圈踱步,而是在大步向前。

那么,他往樹叢里去干什么?

幾個人走到樹叢邊緣,反復看地面的落葉。由于沒有落雨,地面上又有很厚的落葉層,竟是什么痕跡也沒有。

老丁思索片刻,讓部下拿地圖來。

他說,從此前的偵查來看,這小子屬于想事很多的那種類型,不會滿山亂竄,如果他往這邊走,一定有特殊的目的。

看看地圖,老丁又看看表,發出一聲冷笑,他說:“我知道這小子往哪兒跑了,跟我進樹林子?!?

“追得上嗎?”老鄒問。

“我要沒搞錯,肯定追得上?!崩隙≌f。

老丁他們留下一名偵查員就地封鎖路口,重點盤查背陰林場出入的人——判斷雖然有八九分把握,但萬一案犯出了奇招,還是要做萬全的準備。

剩下三個人,一個警員打頭,老丁居中,老鄒押后,三個人帶著兩桿槍踏著落葉追了下去。

幾個人大步流星一路前行,頗有些當年小分隊剿匪的架勢。跑到樹林中間,老鄒眼尖,說:“停!”幾個人停下來,老鄒從一旁的水坑里,找出一團泡在里面的白紙。細看,原來是一張揉成一團的長途汽車票。

老丁仔細摸摸,紙還沒有濕透。馬上指揮人員加速前進。

這回就更有準了。

在他們奔跑30分鐘之后,一條蜿蜒的公路出現在林中。

老丁對同伴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聲道:“就是這里了。大家分散開,以那個路標為中心摸過去?!?

那么,老丁究竟發現了什么?

老丁在背陰林子邱某下車處看地圖后,發現在這條公路約兩公里外,還有一條通往北方的公路。他推測,這正是邱某下車后要去的地方。

邱某案發之后,連自己家都沒回便奪路而逃,他上車有很大的隨機性。邱某的社會關系基本在黑龍江,如果真跑到吉林去,他又能去哪里呢?對他來說,更好的逃跑方向是北方,比如綏化一帶,他有較深厚的社會基礎。邱某肯定考慮過,作為鐵路員工,如果坐火車直接去那邊是最方便的,但這等于自陷牢籠。火車又不能跳,下一站一堵他只能束手就擒。事實上警方一開始也是把鐵路當作了重點,才耽誤了一些時間。

這樣,憑借對道路的熟悉,他選擇了在背陰林子下車,一方面繼續迷惑警方,另一方面向另一條公路的方向奔逃。

那么,老丁看表做什么呢?他知道那條公路也走長途汽車,而且有去綏化那邊的車,但還要1個小時左右才能到這里——那時候長途汽車數量不多,去一些偏僻地方的線路一天兩班已經是極限。

有個問題是,邱某不會搭過路車走嗎?這個可能性不大。一來那條公路頗為荒僻;二來他這個樣子搭車人家也會懷疑,一會兒有長途車你不坐非要搭車不可,怎么回事兒?而且搭車總不好白搭,邱某連家都沒回,身上不會有多少錢,正常情況下坐長途車是最經濟可靠的法子。

問題是追到那條公路邊上,也沒見到邱某的蹤影。老丁叼了根草棍,悄聲道:“別擔心,等著?!?

按照老丁的要求,大家環繞那個標著“××公里”的路標悄然接近,伏在草叢中觀察四周。

四周似乎沒有可疑之處。

但還沒等大家做出下一個反應,公路上一聲笛響,一輛綠色的長途汽車出現了。此時已近黃昏,那輛車開了車燈,越來越近。

正在這時,如同變魔術一般從樹叢中沖出了一個人,站在了路標的旁邊,伸手做出了一個攔車的手勢。

“我猜他就是貓在旁邊看動靜呢??辞辶巳耍@回沒跟他客氣,老鄒大喊一聲‘別動’,那小子掉頭就跑,我上去一個側撲就把他按下了?!崩隙』貞浧饋?,還有些余興未盡地猛揮了下胳臂。邱某被撲倒后沒反抗,一言不發,緊閉雙眼,全身抖動不停。

倒是長途汽車的司機來了個急剎車,一車東北漢子的豪橫勁兒上來,幾個人拎著各種東西就沖下來了。后來司機說哪里知道是警察抓壞人,還以為是有人搶劫呢!

事情講清,全車人熱烈鼓掌。

我問他:“如果邱某沒有出現怎么辦?”“怎么辦?上車埋伏跟著走唄,他是倉促出逃,沒有準備,沒有個逮不著的。”老丁很有信心地說。

說起來邱某也的確算是很有心計了,能把房產段的書記哄得給他評了先進生產者,說明他夠聰明。可惜,沒有用在正地方。

邱某死扛了一陣,無奈此案證據確鑿,最后只得認罪服法。1964年11月,邱某被佳木斯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此案至此,應該算是告一段落了。

但老丁給我講這個案子,并不是想說自己當年多么神勇,而是要說,這案子雖然壓力很大,卻沒有做成呼格案的原因。比如,那位韓書記,雖然有著重大的嫌疑,但警方一直沒有對他采取行動。

那么,就一點兒影響也沒有嗎?

老丁一聲嘆息,怎么能沒有呢?我們是沒有做什么,但偵查期間總要和他的領導部門打交道吧,一來二去人家知道了部分案情。韓書記本來已經內定要提升了,這時候卻突然來了通知,讓他去黨校學習,一學就兩年,幾次好機會都給錯過了。他本人莫名其妙,又沒處去問。我們看在眼里,也不好說什么。到本案偵破后,我們把他和鐵路局的領導請來,把這前因后果跟他們說了。

“聽了是這么回事,韓書記那挺大一漢子,哭得跟孩子似的?!崩隙∪f分感慨地說,似有一份歉疚。

這就是一個好警察對于誤傷好人的歉疚吧。雖然這種誤傷與他并無多大瓜葛,而且他們已經在盡力避免,但法律的棱角畢竟太過堅硬冰冷,沾一點邊,也可能把人傷得很厲害。

品牌:磨鐵數盟
上架時間:2018-08-31 16:05:23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磨鐵數盟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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