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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 讀書說
  • 胡承諾
  • 4761字
  • 2015-11-27 17:00:40

虛實

人之生世,處天覆地載之中,范圍乎五典六行之內,此譽實際,不可逃之而虛游,無論圣貴庸愚。用一日氣力,即得一日衣食;有一卷學問,即得一卷明達;進一分道德,即得一分高明;減一分嗜欲,即免一分羞辱。有實理者,必有實事;有實功者,必有實效。不如是者,嗜好太繁,失意必多。自適己情,怨家必眾。權之所歸,敵必樹焉。利之所鍾,寇必瞰焉。宅心不實,故所為皆虛而收功亦無實際也。詩書多言道德,孔孟始言仁義。仁義所以實道德也,仁義所在,必以禮樂行之,禮樂所以實仁義也。外以節其形體,內以節其心志。故昔人以為皇極之門,蓋理猶虛名,禮皆實事。理可指非為是,禮不可假偽為恭。故三代以前,言禮而不言理,期人以必行也,不期人以能言也。行者,實也;言者,虛也。阮籍喜談名理,而曰禮豈為我輩設,是謂崇虛遺實,君子不取焉。禮可養人之性,樂人之生,使視聽言動習而安焉,而自喻于道也。邪辟不作,有以全其所受于天,是謂養性。僭侈不肆,物力不屈,養生送死無憾,身不攖罪戾,心不罣憂患,是謂樂生。器數文物,服習之久,漸能知其所以然。飲食起居,出入哀樂,莫不合乎天地之節文而為人所表儀,是謂喻于道也。道者,率其性之謂。不仁不義之事,性所本無,故不慊于身,非有所惡而不慊也。不安于心,非有所格而不安也。若仁義之事,則居之而樂,行之而安,故道之在人,不必其在我也。而好之也與自愛其美同,我之不德不必其及人也,而自惡也。與人惡我同性,足具眾理。故萬事之理,不待外求而自具于性中,理足應萬事,故萬事之宜不待智巧而自得于理中,性之所具,即道之中,堯舜之所傳也。中不擇事,小大皆有之。中不相襲,因物而傅焉。中無定體,無適而可忽也。要以心為至中,心存則道見,見其體之皆備,用之各足。心一放則當前失之矣。蓋圣人所謂道,不止論理,全為應事者設,言其無窮,則千萬人千萬世之志皆可相通,言其不二,則事之嫌疑、心之猶豫,有一成之決斷而不可移易,使由吾說者,皆能趨吉避兇,藏住知來而成其為君子之德、君子之行也。是以不為備至之論,不取難行之事,粲然各具,森然不誣,井然皆有條貫,秩然皆有先后,一呼戴百應,一觸則百動,所以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若涉于偏至,即有缺陷。缺陷之處,即不貫通。攻之則易破,藏之則易朽,塊然一物,無神明之用。一亂之后,湮滅埽除即永絕矣。豈能與天地長存乎?后世非無儒也,為儒之心則有二,有憂學術未明者,有笑古人未工者,憂學術不明,以傳道為心者也。其所謂道,天下之公也。笑古人未工,以名世為也者也。其所云道,一人之私也。若果以傳道為心,姑且表章前哲、發明圣意,使仁義禮智之根常在人心,耳目口鼻之欲常處不勝,是亦足矣。勿為高談異論,鑿壤人心,增長嗜欲也。古者有其實而辭其名,今者習其名而反厭薄其實,謂之何哉?

盛衰

盈天地之間皆氣也,而理即存焉。體包乎其外而氣行乎其中,此天之交于地也。形結于有物而氣充于無際,此地之交乎天也。人居兩間,其氣上交于天,下交于地,故生長收藏與出作入息相應,疾痛疴癢與陰陽寒暑相應。所以凡事皆有三才之義,而三才之中各分上下,亦凡事皆有六位也。有其位,即有其理,君子就所居之位而以其理行之,雖欲之而不居,雖惡之而不避,如天以云雨下施于物,物以形象上應于天,所以熙豫豐大,極亨通之美也。然盛則必衰,亦自然之理。豐大之極,一變則為微末;高亢之極,一變則為卑下。進無可益,則反就退縮而已。蓋一盛一衰,天地之常理;此盛彼衰,人事之定局。既無兩盛,亦無兩衰,盛衰者,萬物之避,亦萬物所由以相息也。若盛而不衰,必至于戰,戰必有所傷,或陰與陽戰,或羣陰彼此相戰,皆必傷之道,是以君子避之。何也?大衍者,數之成也,成則變化無由生,故損一以為用,而變化生焉。惟其能變,是以遠近幽深無不應之如向。若不變不化,不能括天下古今之象數也。君子觀此,凡事皆留有余之地以為變化之基,而乘天地之生氣。若其數已盈,則不能變化,所見為形與器者,皆天地之死氣也。既為死氣,則雖富貴福澤,無可留戀矣。夫萬物潔齊于巽位,巽非有齊意也;萬物交戰于干位,干非有戰義也。所以齊之戰之者,人事之為也。君子損一以為用而不處于極,所以濟天地之窮,乘其生數,不居成數爾。列子之言曰,生者死,而生生者未嘗終,則非體物不遺之理也。形者實,而形形者未嘗有,則非鳶飛魚躍上下皆察之理也,亦君子所不取也。

屈伸

天地之間莫非氣也,屈伸往來,皆氣為之,人日在此氣中,故富貴不可常,年壽不可久,高門降蓬,修棘樹庭,氣之推遷也。生若朝露,死猶絶景,亦氣之推遷也。強陽者久必得禍,此由伸而屈;恭順者久必得福,此由屈而伸。屈伸之際,若有物焉主持其間。然以道觀,不過往來常理,往必有來,來必有往,則屈必有伸,伸必有屈也。天地人物,日在屈伸中,云蒸雨降,谷夷淵實,所不能免,而況得失成敗之數乎?秦漢之交,詩書燔而經師重;漢魏之末,節行苦而任誕興。亦屈伸相感召也。圣賢則道積而為德,故能主張乎氣,而屈者可常伸,驟遷者可久住,所以有莫大之福,享期頤之壽,此非人力所為,亦非天所獨厚,乃德之常伸于物上,久住于人間也。蓋天地之道,以陰陽生成萬物,又能節宣正氣,驅除戾氣。太虛之中有以推蕩四時日月,而推蕩之妙又終古如是,尺度不差,是以物情雖紛,有強弱啖食之患,而生生不絕,儀象雖錯,有晦明愆伏之變,而常道自在,蓋有太和之氣,流行乎生長收藏,故物物各安性命,不苦眾多難御。有大中之道,范圍乎錯綜變化,故元會運世,指掌可數,不憂參差難計也。萬世而下,諸儒眾多,惟張子互藏迭至之說,頗窺其妙。人之德行行事亦復如是:陽藏于陰,居寵思危也;陰藏于陽,上交不諂也。寤寐相繼,精神始健;順逆相參,德業始成。陰陽之迭至也。所以天地生萬物,既生之后,其氣無不相通,故有感而即應。感者,此之所以達彼;應者,即彼之所以感此也。人道相聚,必有感應。既有感應,既有怨尤。既有怨尤,亦無不解之理,解則又相親矣。若有私意,則氣不通,不能感亦不能應,遂有積怨而終身不解者,與天絕者也。故陰陽往來之理,人之所不能違,要之在天則為理之循環,在人則為情欲所使。母病而子心動,氣之無間也。人呼而天不聞,氣之有間也。氣之所由閑,情欲為之也。必也觀理深而御情嚴,則愛惡去取,皆非私意,故平格則上達于天,中孚則下達于物,凡有聚有散之物,皆不得認為己有。彭殤之異、猗頓黔婁之異,總在聚散中爭修短苦樂,若能知道,則此倏聚倏散、此聚彼散之境遇,皆不當累其心也。凡有識有知之物,皆不得似靈秀自矜。蠢愚擬人,即蓋世謀略、蓋世文章,皆一時客形所值,如石火電光,不可久系。人特于不可系中爭勝負好丑,非真形也。若能知道,則此或圣或凡、此圣彼凡之軀殻亦不甚相遠也。要當有不可假借者,內之本體,不可不致其養,外之客象,不可不謹其防,則當堅守力行,不可游移屑越者也。

陰陽

造化之用,陰陽而已矣。陰主收斂,陽主發越。陽氣憤盈于地中,為老農者,秋成之后,雖不種殖,必從而耕之以宣其氣,然后陽氣暢達而為土膏,生長禾稼。若荒埆之地,耒耜所不及者,陽氣郁積,土膏結轖,且生蟲豸螟螣以害嘉谷,此乃陽氣未達,別有所生,為災沴也。人身亦然,陽氣暢達,則生津潤而膚理光澤,陽氣郁結,則津液干枯,疥癬頻作,猶螟螣之附土也。天地之生人物亦然,陽氣暢達之世,所生多賢,而賢者亦獲其用,是以其氣益盛而至百年之久。若陽氣不達,有賢不用,用之不盡其才,則結轖之氣不獨發諸草木鳥獸、星辰日月,而必鍾于人。窮奇梼杌之類,往往閑出,猶螟螣生于土而貽害于土也。鄭氏解禮但以魂魄血氣明鬼神之義,程張則廣以造化陰陽之說,朱子兼此二說,然后鬼神之理始全,故于其中分二氣一氣,以二氣明鄭氏,以一氣明程張,使人知二說之相須。蓋專用鄭氏恐流于神怪,象設獨用程張亦無當于焄蒿,凄愴之在人心者,惟以天地陰陽之正理,范圍乎精氣游魂之變態,其道乃尊,其指始醇。故事之之法亦備陰陽,敬而遠之。敬則事之以陽,遠則事之以陰也。今人語及于神,則有恭敬祗肅之意,語及于鬼,則有厭勝祛除之意,此非鬼神之情狀。然貴陽賤陰,扶陽抑陰,亦有合于圣賢之指也。人與神,本無相通之氣,而有相通之理。理既通矣,氣亦貫焉。鬼神之理在彼,人以此理向之,故有降格之事。有恍惚之交,氣亦相感無間,所以神降于莘,不足驚詫。監德觀惡,虞夏商周皆有之。然而民之與神,不相雜擾者也,雖理有大歸,必不曲為小惠,豈有一人含冤即能訴天,天受人訴,即降禍罰,若物情報復、取快目前者乎?其禍其罰,要歸不可逃之數而已。欒書之善,足庇其子之惡;欒黡之惡,移諸其子之無罪。天無赫赫之報,人有冥冥之疑,亦歸于不相雜擾之理而已。若肸蠁剡然感著于人,幄中人語,城上蛻跡,鼻衄水濱,杯澹席右,此必無之事。巫覡假譎者也,一開其端,罷之甚難。明哲之士不可為彼說所動,折以經傳之旨,時王之制,絕地天通,罔有降格,不歆非類,不祀非族,則幻妄息矣。若夫童齔之子,未有念慮之感而會成嬉戲之言,似若有馮者,其言或中或否,皆可為鑒戒,猶有益世教,與巫覡矯誣不同也。厲鬼之說,理之所有。蓋天地之氣,有和有沴,流行不息。人居其間,有生有死,相禪無窮。生則有形,形所由靈,名之曰魄。既生魄矣,內自有氣,氣之運者,名之曰魂。耳目心思能知覺,手足能運動,啼呼為聲音,此魄為之,所謂精也。意識性情,關節脈理,皆有氣行乎其間,此魂為之,所謂爽也。林氏曰,精者,神之未著。爽者,神之未融。是以積精而至于神,積爽而至于明。故魂魄人之所同,而精爽則賢否貴賤有不齊焉。既死之后,魂魄雖逝,精爽猶存。其尚德者,附天地和氣而興利。故先王祀為明神。月令雩祀,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是也。其行惡者因害氣而施災,故謂之厲鬼。禮,天子立七祀,有大厲。諸侯立五祀,有國厲。五行傳亦有御六厲之禮。厲氣流行,時有形聲,愚蒙聞之,必生訛言。民心不安,義須止遏。有民社者,惡可坐視不救?傳曰,鬼有所歸,乃不為厲。操政柄者,亟為之求所歸焉。物怪則驅之,韓愈之事是也;人厲則撫之,子產之事是也。泉臺之妖,雖不在厲鬼之數,但人心危動,以臺為妖宅,妖偪處此,是以大懼,人君以國為體,一國之心緣此不安,欲安民心,不得不毀其臺也。蓋離宮別館,清虛閑敞,人跡既稀,鬼物斯馮。欲除其害,不得復存其跡。祖宗親盡之廟,壤而不葺,葺之則為譏,況游觀之所乎?此載在經義,不為無據者也。夏父弗忌亂閔僖之次,柳下惠謂其必有天殃。后弗忌死,已葬而柩焚,煙達槨外。此禮官失禮,鬼神譴責之明驗也。光武有事泰山,欲因武帝故封,梁松固爭,要其必改。既封之后,光武未受其福而松被誅死,史家以為罪雖由身,亦誣神之咎。何也?朝廷之上,行禮之地,故以明禮為大事。古語曰,法吏侮法,猶禮官侮禮也。禮官逢迎人主,誣神侮禮,能無譴乎?左氏于躋僖一案既引論事君子之言,又引作詩君子之言,又引仲尼之論,再三舉似不一而足,深明其不可也。此嘉靖諸臣所以寧受擯斥,不敢順旨行失禮之事也。王莽之子非莽隔絕衛氏,吳章謂莽不可諫而好鬼神,可為變怪以驚懼之。夜持血灑第門,事覺而死。苦諫猶是說理,假鬼神則近邪魅,宜其陷于大逆而不可救也。昔人謂鍾巫之祭足征淫祀無益,桑田巫期以明術自殺,晉小臣以言夢為殉,武帝炙胡靈上林,胡不聞歟?

有無

二氏之說以為天地萬物皆虛空所生,山河大地亦妄見其所生。夫閉一空器、鎖一空室而云人物實其中。空瓶之中自生酒醴,空釜之中自生饔飱,此愚所必不信也。且也山河大地在人目前者猶妄,又安得其身已往,其性則存者乎?世人但知二氏之謬而不舉一確然可據之理以證其失,故終古莫勝。張子則舉易以證之,以為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吉兇,吉兇生大業。古今以來,莫非氣之充滿而推蕩熏蒸以至于盛且久者,皆天下之實理也。乘生生之氣以來,既非自無而之有,雖有聚散死生而此理不息,又安得舉山河大地盡歸刬除以為無乎?以此辟二氏之妄,最為得之。故學者不可不明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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