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趨朝求召見，天子傳宣御水殿。將軍廷辨聲怒嗔，百官拱手顏色變。中使促對上龍舟，有事面奏香案頭；舟中天子東面坐，將軍俯伏汗交流。汗流浹背猛氣沮，詔謂將軍從容語；壚煙移近再三陳，但聞誓死報明主！叩頭再拜出君門，憶起胸中未盡言；天威咫尺說不得，始信君王是至尊。

沮封篇

胡執恭矯詔封孫可望「秦王」；已知不由朝命，可望遣使頻請，意在得「秦」。高必正入朝，呼其來使，以大義責之。

去夏遣使冊封滇，賊臣矯詔封使還。滇人請命求國號，廷議可否將一年；國號擬上上未允，鄖國將軍來朝天。將軍入朝沮封議，舊主封者誰敢異！坐召滇使謁樓船，詞嚴義正色凜然；自陳己罪「犯京闕」，汝曹徒擾西南偏！圣恩赦我寧有汝？與我同心報明主！本朝異姓無王爵，上違祖制誰敢許！鞭弭櫜鞬足周旋，汝曹勿欺天子孱！滇使叩頭唯唯退，舉朝爭嘆將軍賢！將軍此議真不朽，滇人聞言能信否？為語使者復命歸，勿謂議出廷臣口！

空船行，為金道隱賦

道隱一舟為張鳴鳳牽去，張子在舟墮水死，鳴鳳隨殞；此舟遂為兇物。

給諫被逮身蕭然，身外長物一空船；金吾求賄苦不遂，破船估值十千錢。董生（謂紫帽）守船陳苦詞，此船留裹給諫尸；姚髯（謂孟峽）仗劍船頭坐，腐儒可笑又可悲！須臾攘臂牽船去，兩生抵死留不住。金吾移住空船里，有子十齡旋墮水；傷心臥病未經旬，禳祓無功金吾死！共驚兇物無人留，空船棄置江東頭；給諫放回沙上臥，送船與渠渠不收！

哭會稽董孝藎

孝藎臥病，予往視之，自言必死，乞一詩瞑目！

蒼梧瘴癘連朝惡，終日哭人淚未干！萬里避胡同作客，一時歸漢爾無官！孤舟得病扶持少，蠻郡求醫藥餌難！垂死尚祈詩瞑目，詩傳泉下益悲酸！

哭晏云章（諱遹明，湖廣黃岡人）

春官同舍饒文藻，自入蒼梧涕淚頻（禮曹喪四人）！蹭蹬昨年垂翅客（去年與予同舉不遇），伶仃今日白頭親（太宰清僅得云章一子）！哭聲萬里孤舟夜，墓草千秋五嶺春。海內詞壇零落盡，唱酬此后更何人！

哭董紫〈巾昌〉（嘉興人，諱云驤）

蠻鄉淹瘴癘，閩海共艱難（紫〈巾昌〉在閩，與予同全發入粵）；皮骨殊方老，神情白晝寒。辭榮求遠使（屢請出聯絡江淮），破格拜天官。報國時甘忤（今春有疏忤時），思親淚未干！九原留鬢發，萬古葬衣冠。久蓄南還橐，開箱不忍看！

為金道隱給諫請改戍得允

投荒不可去，為叩九重閽：遠道亡童仆（道隱僅一仆，溺水死），殘軀負杖痕！罪甘煙戍死，帝念直聲存；雨露真祈得，同朝并荷恩。

七夕，同彭然石職方集山陰相國舟次（相國諱起恒）

江云暗七夕，官燭伴孤舟；夜半一杯酒，相公新白頭。方亂難求去，無山可乞休；座中楚司馬，不用苦悲秋（然石方失志求去，予亦乞假）！

得假，同朱御史不敏西上

苦憶虞山秋氣清，病中得假許西行。灘當險處風偏怒，客欲眠時月倍明；促織連江吟次第，長魚裂水擲縱橫。泊船喜藉霜威肅，睡著開篷迥不驚。

中秋夜至桂林，喜晤曼公、鑒在

苦憶朋簪趂客船，恰逢良夜聚樽前；風塵豈意存吾輩，須鬢休驚異昔年！蠻地久居秋乍冷，故人相見月偏圓；亂來此夕皆堪念，震澤、雙峰最可憐（乙酉，厄于震澤；丁亥，予病臥順昌僧舍）！

令節扁舟若與期，相逢猶怪客來遲！繡衣軀干經時偉，學士歌聲自昔悲！老去弟兄惟縱酒，亂中年月已編詩；龍眠秋色應如奮，今夜何人賦所思？

留守生日，用諸公韻

閫外平章鬢欲蒼，胡床嘯詠興清狂；起居未肯隨蠻俗，風物稍憐近楚鄉！座上稱詩同放逐（客生、道隱輩皆聚桂林），帳前行酒盡冠裳。秋成勿使催科擾，愿聽農歌一舉觴！幕府清秋興可憐，開樽召客共籌邊。桂花自勸東皋酒（公在桂林城外筑別業，號「小東皋」），新月愁含楚塞煙。人世榮名兼將相，半生出處授神仙（有仙授公秘函，一切事皆預定其內）；明年此日知尤健，擬薦江心第一泉！

龍隱洞九日

洞廢久矣，別山司馬劚去荊棘，載酒于此。

司馬搜奇泛菊杯，靈巖生面喜重開；懸崖昨日攀蘿上，古道今朝并馬來。勒石勛名空歲月，磨碑黨籍長莓苔（洞有黨人碑，元征蠻諸將多紀名于茲）；千秋不數龍山宴，幕下誰非作賦才（龍隱洞，七星巖之前；兩崖壁立，仰視洞頂，有龍跡。其下水聲涌激，如在三峽中。盛夏泛舟于此，涼氣逼人毛骨）！

和彭然石西上舟中見懷之作

自別蒼梧雙眼清，思君待月幾回明；騷壇亂后余同調，桂棹秋來悔獨行！帷幄伴愁雙釣艇（梧州先俱系舟山陰公舟后），班行側目兩狂生；詞林忝竊真慚汝，佳句深吟倍慘情！

別山草堂

本朝相業數江陵，奕世重瞻司馬興。老向沙場渾是膽，閑棲丈室已如僧；秋風野曠三間屋，靜夜籬疏一點燈。此地賴君留嘯詠，肯容胡騎尚飛騰（居正，湖廣荊州人，字時六；神宗幼沖，居正受遺柄政，一以尊主權、強國勢為務，有古重臣風。卒，謚「文正」）？

侍郎別業敞江汀，剃草編籬帶七星（草堂正當七星巖）；醉倚巴童揮露布，時留楚客續騷經。燈前新鬢軍中白，檻外諸峰雨后青；但設琴尊君自去，柴門松竹不須扃。

漓江泛舟行，為楊武陵賦（漓江，桂林府城下，一名桂江；兩岸皆高山峻谷）

桂林好客武陵侯，邀我九月虞山游。虞山酒罷月初出，乘月還泛漓江舟；水清沙白石磊磊，小艇一雙放上流。酒船坐客歌船并，隔船小伎司酒籌；絲管啁啾鼓吹亂，忽然聲絕揚清謳。是時天氣方高秋，四山蒼蒼煙霧收；中流放棹船不動，聽曲大魚低昂浮。曲終月皎四方靜，更鼓聲聲城上樓；城上人語不敢睡，城門不鎖徹夜留。城邊怪石如人立，醉中認是侯家騶。侯家勸客樽如卣，夜深客醉勸不休；主人一飲盡數斗，坐客何人堪獻酬！送客歸去月更好，洗杯對月回船頭；我時醉臥還側耳，笙歌水上去悠悠。

虞山歌，為留守相公賦（虞帝祠，桂林府城北。舜山，即虞山也）

虞山蒼蒼日初薄，松風江水濤聲合；我乘清秋拜舜祠，丹青玉殿何寂寞！自從中國污腥膻，冠裳委地紛可憐；群后、二妃有何幸，冕旒環佩妝儼然！問此半壁為誰有？烽大曾經百戰后。焦侯、周帥再全城，論功指縱歸留守。留守坐嘯不臨戎，從容袖手驅群雄；兩雄忘軀為誰戰，感公忠義成公功。公于此山有天意，南來早授神仙記；授公諸記函盡開，吉兇一一分明示。以茲聽運意常閑，許公今歲錦衣還；還時卻別此山去，更入吳中尋舊山。吳山名與粵山共，粵為虞帝吳為仲；公功在粵家在吳，兩地山皆以公重。山川賓客藉公傳，銘公應在虞山巔；梯升學士如椽筆，并紀同游高會年（方曼公閣學擬上絕頂勒石）。

桂林雜詩

桂林朱邸舊，桐葉國初封；恩賜親王禮，宮依獨秀峰。朝趨沾酒醴，服御暗蛟龍。府內蕭條甚，何心泣庶宗（靖江庶宗最貧，每使客至，輒聚舟前求濟）！

虞帝南巡處，到今祠廟荒；冕旒群后肅，環佩二妃鏘。薄暮堯山紫（隔水一峰名堯山，色甚紫），臨江楚樹蒼；松聲泛仙樂，疑在洞庭傍（唐帝祠，桂林府城東堯山）。

洞壑琳宮壯，土人祠伏波；澄潭艤舟楫，虛閣會笙歌。銅柱銘猶燦，云臺畫孰多？來游諸將帥，此志勿蹉跎（馬援征交趾，立銅柱于欽州分茅嶺下；記曰：「銅柱折，交趾滅」）！

滇帥聲名久，今知爵太尊。流星邊檄至，卜日上公婚（趙帥應選聘于元燁女為小夫人）；真作室家計，愁傷部曲恩（王寧遠曾聘此女）。稍聞胡衛國，匹馬備關門。

好客瞿丞相，蠻方秋興高；為憐雙桂樹，新筑「小東皋」。家伎尋常出，詩篇倡和豪；此生經授記，不用更焦勞（有仙授分數函，臨事啟一函，禍福預定）。

張髯玉堂客，報國老戎衣；久辦沙場死，還能馬上飛。書生喜見敵，老將讓臨機；堅臥榕江上，師旋獨不歸。

湖南江御史，臥疾伏波門；久客中湘幕，深銜國士恩。敘勞官不受，破虜檄猶存。問著長沙敗，傷心指箭痕（江見龍，字田候；后死于南寧）！

撤防久不進，狡計定如何（滇帥胡一清敗回嚴關不守，虜亦不入）！鐵騎嚴關轉，奇功鄂國多；肘應掣瓜里（馬鄂國駐兵瓜里，牽制不得入），膽故落麻河（鄂國昔有麻河之捷）。公論中興業，終歸馬伏波。

嚴城容逐客，旅泊亦艱危；留守時分韻，將軍正畫眉。坐看山色好，浪作楚囚悲！斷酒兼燒硯，丁寧跛阿師！

清絕桂林郡，偏宜北客居；病蘇秋冷日，氣爽瘴消初。也戀朋樽好，深憂將帥疏；伏波山下棹，穩泊意何如？

曼公娶妾得同鄉女，戲贈

誰意桐溪女，系繩來百蠻；綢繆會土語，飄泊有煙鬟。薄命江湖上，新妝吳、楚間；蛾眉知不妒，應喜見家山！

昭江壽曼公四十

歷歲逃榮守釣磯，可憐初度意多違！閣麻屢降中書詔，宮錦猶披學士衣；報國身依丹極老，思親淚逐白云飛！興朝大政需公出，早辦收京并馬歸！

年紀參差鴈字斜，同時須鬢老天涯；圍棋共許饒安石，披袞行看邁仲華。夜洗硯山聊作活（公賣畫自給），晝乘釣艇且為家（公妻子俱團集舟中）；主恩十召君應起，莫戀滄江負白麻！

同曼公、樹本入仙回洞訪嚴伯玉

窈窕仙源路，崎嶇秋雨余；噴泉崩古棧，絕嶺掛藍輿。客是嚴陵裔，窗存宛委書；屯軍與雜處，可得遂安居（洞有屯軍所）？

到梧州界，聞亂道梗

咫尺梧州路，孤臣去住愁；烽煙迷日暮，旗幟塞江流。扈從紛相失，乘輿何處求？驚聞魯司馬，無故自焚舟（魯名可藻，和州人）！

——以上選自原刊「藏山閣詩存」卷十二。

失路吟（庚寅、辛卯）

送瞿壽明奔難桂林

辛卯元旦

昭江三首

得留守及張司馬死難信

潯州帥

過羊城紀事

虔州有懷

上天堂山訪隱，主人不顧，作詩而去

哭峽江曾二云老師

曼公書至，得山陰師死事信

行路難

送瞿壽明奔難桂林

信是粵西破，元公豈望生；慈孫哀毀日，小婦別離情（壽明初納姬人）！匍匐宵奔難，風塵哭送行；平生師友誼，盡在桂林城。

辛卯元旦

失路逢元日，客心天外孤；明霞瞻帝座，野服拜香爐。梧郡城空棄，潯江路罷趨；同時諸扈從，何處正嵩呼！

昭江三首

光祿無家寄一舟，香爐茗碗坐江頭；沈沙不是騎鯨去，好共湘累結伴游（汪子白聞樂平破，自溺昭江）！

艱辛海外遠趨庭，咫尺音容痛未耹；匍匐祗拚收骨去，卻銜哀恨滯幽囹（瞿生甫泛海省親，到昭江，桂林已陷；生甫間道往尋父尸，道阻，陷永安州獄中）！

失路孤臣何處奔，仙回洞里故人存；孫嵩復壁誰分義，榜掠甘心誓不言（嚴伯玉隱仙回洞，曼公匿其家為鄰人所發，備極刑，終不言；曼公自出，始免）。

得留守及張司馬死難信

桂林陷后屢登陴，此日孤城豈更支！坐嘯但憑天意穩，癡忠不信粵疆危！也知滇帥空邀餉（予在桂林，見趙應選索餉，絕無斗志），卻恨焦侯遠駐師（焦璉分守平樂）！聞有七人同日死，張髯以外定為誰（瞿留守諱式耜，字稼軒）！

林生夜夢巨舟沈，獨有吳郎水未侵（林樹本夢一舟俱沈，獨青聞得免），幕下幾人能脫網，危時早計豈成擒！可憐供帳盤餐卻（敵送供，皆卻不食），猶許累囚唱和吟；司馬奮髯公擊節，從容激烈兩同心。

仙翁授記有玄機（公來粵時有松仙授記，凡數函；諭以急難，即發視一函，輒應。余一函，題其上曰「庚寅元日發」，內書「扶公榮歸」四字），為說扶公返舊扉；共信錦衣思結伴，詎知馬革是「榮歸」！慈孫收血奔難到，愛子趨庭志已違（仲子生甫泛海省親，咫尺不得見，今陷獄中）！傳說吳江楊義士（楊生名藝，吳人），竊攜骸骨出重圍。

天隅文物仗公存，多士從龍半在門；疏拙無因頻荷薦，圣明不用亦銜恩。特乘休沐趨戎慕，為獻新詩賞直言（予祝公詩有「秋成勿使催科擾，愿聽農歌一舉觴」；公每流涕誦之）。回憶虞山高宴夜，桂華明月最傷魂！

——右哭留守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