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藏齋詩話
- 趙元禮
- 4964字
- 2015-11-27 10:42:38
正月二十九日夜,大雪滿庭,燈窗人靜,與豫生談靜生軼事,以奇思念。(幾乎無日不談,不妒也。)隨檢徐東海《辛丑春感》詩,有“英雄事業如塵隙,兒女衷情有淚痕。寒燈舊事悲流水,孤館殘春感落花。山川寥人何在,池館蕭疏春自深。蜂當蜜熟偏無力,蠶到絲成已化身”,第八首收句“可憐一掬傷春淚,灑向東風恨有余”,蓋悼其姬人何氏歿于產難之所作也。讀之聲咽淚下,詩之感人如此,而予心氣之衰亦可知也。
徐東海作詩極多,出版者已有《退耕堂集》、《水竹村人詩選》、《海西草堂詩集》、《歸云樓詩集》,中有“草含無盡意,花有不言情”,“斷橋疏柳風無定,野岸平沙水不流”,“深秋露重如過雨,長夜月明不見星”,“造物回天易,英雄悔過難”,“鑄劍未成龍氣隱,養丹欲就月華新”。此數聯柯鳳孫學士以為歷劫不磨。
山陰任堇叔詩:“完巢風雪坐殘更,喜對妻孥說太平。近市盤飧仍臘味,入門笑語即春聲。寒花妖眼都心許,辣酒轟腸喻耳鳴。猶有兵氛吳越分,一星窈窕瞰長庚。”袁寒云詞:“今宵怯倚闌干,思無端,可奈西風經雨太凄寒。月何處,江南路,又團圈。只是中秋容易欲歸難。”又樊山斷句:“省識世間饑下飯,砂鍋糙米亦奇香。”又馬君敘倫斷句:“薄產愁租重,多男授職難。”皆可誦。
誦洛自識楊昀谷先生后,詩境一變,上年八月予自英租界移居特別三區,誦洛賦詩見寄,詩云:“石遺論朋友,謂緣即是債。藏齋我所兄,七十不衰邁。豈徒文字交,道義互規誡。譽我每過實,諍我我不怪。何者為沆瀣,何者為緘芥。但覺我兩人,宜共一世界。曩也對宇居,日必就君話。今茲隔水遙,走訪肯辭憊。頗聞好院落,繞屋盛芳薈。仍當晨夕來,取我襟抱快。信此非緣耶,謂債復奚害。此債償難完,此緣亦靡屆。”其意極摯,其氣極清,其骨極健,同時流輩中所不及也。
王逸塘先生所撰之《今傳是樓詩話》謂“朱子七言近體,字字生動”。擇錄數首,斷句如:“故人只在千巖里,桂樹無端一夜秋。”“曉起蒼涼承墜露,晚來光景亂蒸霞。”“四面不通車馬跡,一尊聊飲芰荷香。”真詩人之詩也。“不向用時勤猛省,卻於何處味真腴”等句,純粹語錄中語,似不宜入詩,且無須選錄也。
光緒甲辰予游武昌,乘興登黃鶴樓,不意樓已傾斜,風景亦劣,貨攤卜肆,凌雜不堪,真所見不如所聞矣。記端忠愍聯云:“我輩復登臨,昔人已乘黃鶴去;大江流日夜,此心吾與白鷗盟。”可謂名雋。聞張文襄擬奧略樓聯云:“昔賢整頓乾坤,締造都從江漢起;今日交通文軌,登臨不覺亞歐遙。”予以為未盡其妙。其后蕭珩珊《題紀念文襄聯》云:“宣勤陶甓,遺愛羊碑,經幾番荊棘銅駝,名與斯樓不朽;昔炙蘇門,今瞻召舍,聽一曲梅花玉笛,神隨黃鶴飛來。”尚屬典雅。嚴范老述廣東三賢祠集句聯云:“海氣百重樓,總為浮云能蔽日;文章千古事,蕭條異代不同時。”真絕妙好辭,予最喜誦之。三賢,虞翻、韓愈、蘇軾也。
陶然亭在故都南下氵,其地本為黑窯廠,清康熙時郎中江藻創造,取白香山詩“更待菊花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之意,名曰陶然亭,亦稱江亭。水木明瑟,風物幽美,文酒之會多在此間。亭北蘆葦中有香冢及鸚鵡冢,旁有小碑銘,四十五字,無年月,亦無撰者姓名,銘云:“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竭,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又詩云:“飄零風雨可憐生,香夢迷離綠滿汀。落盡夭桃又李,不堪重讀葬花銘。”《鸚鵡銘》云:“文兮禍所伏,慧兮禍所生。嗚呼作賦傷正平。”有謂冢中為葬花者,有謂為葬文者,有謂為某士人葬歌妓倩云者,諸說紛紜,未知孰是。前人筆記多有記此事者,予喜其詞凄艷,故亦記之。
俞曲園先生八十四歲,精神強固。偶以文字游戲,作反正體詩,以小篆寫之,反正面皆成字也。詩曰:“密室工夫善自閑,丹青圖畫尚斑斑。美才一半東南竹,同輩無非大小山。甘苦文章終莫賞,崇高富貴不容攀。時而杲杲時而雨,為告吾曹早閉關。”“常因合坐共商量,黨異宗同兩不當。小品尚容登米芾,大才未必困王章。山中幽草生空谷,天上高文貢玉堂。莫向并時問行輦,本來非宋亦非唐。”一山太史有和作,亦甚佳。(終字為字,寫大篆,故反正皆成字。)
《重陽夜雪》云:“雪意且兼風雨至,不能籠燭照黃花。客來已失登高約,夜冷偏宜處士家。判與窮陰連歲晚,斷無殘夢感天涯。《牛羊日歷》吾慵記,寂寞城隅噪暮鴉。”《辛未冬夜和李釋戡》云:“九街燈火照歌塵,獨坐還於短燭親。節候何曾隨世改,文章幸得饋吾貧。茫茫夜氣花千樹,耿耿中心月一輪。商略孤延斗雷手,好抽壺矢射天神。”此邵次公舊作也,可當清新俊逸四字。
程卓太守品格高介,學問淹博,駢散文及古今體詩皆有名雋氣。記其所作詩鐘數則,如《女·花》云:“織女機絲虛夜月,桃花流水失秦人。”又《尖·果》云:“雪堂斗險尖叉韻,風雅閑箋果贏詩。”又以“之乎者也”嵌首尾云:“乎而助詞詩教也,者何創例傳有之。”又《打·茶》云:“寒食內人常白打,去年斗品充官茶。”此君之緒余,而新穎已如此。其《贈葛匏庵聯語》云:“汝作麴蘗,吾豈瓠瓜。”又詩句有“新筑尚遲張老賀,幽居只許稚川留”,則雅韻欲流矣。
卓介弟佛肩詩筆極雄放,記其《酬潤生詩》云:“春非春,秋非秋,曰大一統書之愁。便收五季蜀玉璽,可惜十丈香山裘。君思湛湛北斗北,予懷浩浩流水流。老兵自有《破陣樂》,吾儕當先天下憂。勝清亡鼎先亡詩,此論奇創君一思。昔賢名理語娓娓,今時新體臣期期。子能復興古代雅,我亦屏絕錦城絲。我詩君詩兩不滅,春江夜月光陸離。”其挽伍介康云:“滄海杖潮歸,此去玉宇瓊樓,問天上何年,定難忘庾信《江南》,永初甲子;靈光歷劫盡,我亦大荒披發,向新亭誰語,獨剩有秣陵遺恨,錦水斜陽。”又挽駱公繡云:“孟曰取義,孔曰成仁,清史若疑蓋棺,為文丞相橫冠歸故鄉,先進一解;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廷對敢於破格,與賈長沙痛哭長太息,各有千秋。”挽謝德堪團長太翁云:“八千精銳遂破賊,還問謝家如意,誰當對客圍棋,不見謝安石,空懷謝幼度;六十行年未知死,所更江上消魂,此別望船流涕,何若江仲元,卻愧江文通。”
章太炎先生論文取汪中、姚姬傳、張惠言三人,又謂:“惲敬太恣,龔自珍太儇。”又謂“王闿運文學湛深,至說經則華詞破道。康有為才肆神王。馬其昶孤桐絕弦,聲在塵境之外。嚴復、林紓之徒,辭氣雖飭,氣體比于制舉,所謂曳行作姿,紓則彌下,精采雜污,更浸潤唐人小說之風”云云。散原翁評馬氏之文,則謂:“曾、張之后,吳先生之文至矣,然過求壯觀,稍涉矜氣。作者之不逮吳先生而淡簡天素,或反掩吳先生者,以此也。”嗚呼!作古文之難如此,人其可侈然自詡哉。
某筆記謂:“作詩須有情感,無情感之人,不能為詩人。”引袁子才之語曰:“凡作詩,寫景易,言情難,以景從外來,留心便得;情從心出,非有芬芳悱惻之懷,便不能哀感頑艷。然亦各人之性情所近,杜甫長于言情,李白不能也。永叔長于言情,子瞻不能也。王介甫、曾子固偶作小歌詞,讀者笑倒,亦天性情少之故”云云。然無書卷以澤之,而機軸復不熟,雖有情亦達不出,又安得佳詩耶?某君曰:“人亦何必定作詩,作詩有何益?”予曰:“誠然,君大可以不作。”
閏三月十一日,予在崇化學會與華壁臣、高彤皆、王仁安、趙聘卿諸人公宴章式之主講于講堂,攝影后飲酒甚歡。式之七十二歲,頗健壯,為學會題聯云:“大哉言乎,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學者效也,士希賢、賢希圣、圣希天。”真大文也。談及樊樊山翁詩稿如何整理,式之云:“多至二萬首,無法整理,可為太息。”因述樊山《中秋無月》七絕后二句云:“莫愁遮斷山河影,照澈山河應更愁。”其深至為他人所不能道。又談及有成句“老來兒女費周旋”,詞意之妙,無人能對,式之對以“病后夫妻增愛重”七字,真對得起矣。
易實甫先生于民國二、三年間,漫游天橋,遇歌女馮鳳喜,為之狂喜,于是排日留戀,無或間。有《天橋曲》記之,曲曰:“垂柳腰支全似女,斜陽顏色好于花。酒旗戲鼓天橋市,多少游人不憶家。”“天橋橋外好斜陽,莫怪游人似蟻忙。入市一錢看西子,滿村疊鼓唱中郎。”“不待滄桑感逝波,已看龍種道旁多。牛衣泣盡腸雷轉,猶自貪聽一曲歌。”“幾人未遇幾途窮,兩種英雄在此中。滿眼哀鴻自歌舞,聽歌人亦是哀鴻。”“燕樂歌舞兩高臺,更有茶園數處開。何處秋多人轉少,卻尋樂子館中來。”“秋寒翠袖如空谷,日暮黃昏似古原。那怪杜陵魂斷盡,哀王孫又感公孫。”“疏寮茶坐獨清虛,對菊人都號澹如。三五女郎三五客,一回曲子一回書。”一作(“雙鬟人本澹如菊,九月楓還艷似花。三五女郎三五客,二文戲價一文茶。”)“箏人去后獨無聊,燕市吹殘尺八簫。自見天橋馮鳳喜,不辭日日走天橋。”“哭老去黃金盡,鳳喜秋來翠袖寒。汝豈久寒吾速老,賴寒博得幾回看。”“苧蘿湓浦兩紅妝,感事憐才益自傷。兩種才人三種淚,一齊分付與斜陽。”
“天際昂頭孰可留,逍遙篇外更翱游。燕遼來往才經宿,坡潁追隨又一秋。人物西山須野老,畫圖喬木待高樓。長廊徐步間行地,定有乾坤眼底收。”此鄭蘇堪先生詩,高視闊步,老筆紛披,當是其近作也。
范秋門大令(鎧),為肯堂先生介弟,予不識也。在山東候補,友人王曜忱與之相稔。予告王君,秋門學問淵博,君宜師之。王以語秋門,乃作詩寫扇見奇,時甲辰秋日也。詩曰:“北海知名趙幼梅,葆予詩句未成灰。迷離書扇西游作,恍惚前吾獨夜回。”“十載不為文字業,一時欲覓嘯歌才。須眉我固尋常者,何日相逢笑口開。”“王生才地古能多,入世猶憐未折磨。一為尊親流痛淚,重來意氣欲澄波。同子地獄應無兩,作笑天街定幾過。落日層臺愧君意,問君何事不巍峨。”甲辰距今三十三年,此扇仍葆存也。
廣智館新印《秋吟集》七律一百余首,系道光時南北詩人梅樹君、李香雨、張亦癡、趙二川諸君在津社所作。仁安先生謂其雅懷深致者也。摘句如下:《秋聲》云:“欲譜瑤琴憐惝恍,偶憑玉枕聽分明。”《秋風》云:“客驚旅邸征衣薄,童掃階前落葉深。”《秋河》云:“神仙眷屬憑高會,塵世江河盡下流。望去只余云水氣,挽來曾洗甲兵愁。”《秋霜》云:“板橋馬踏三更月,菱鏡人悲兩鬢絲。”《秋煙》云:“長林鳥散秋無跡,深巷人歸月有痕。”《秋堤》云:“長橋流水人爭渡,衰草西風客問途。”《秋槐》云:“三公富貴余佳蔭,一夢繁華繞舊柯。”《秋鶴》云:“五夜露寒孤夢迥,九秋霜落一聲高。”《秋馬》云:“窮途誰許千金價,伏櫪猶堪百戰身。”《秋螢》云:“六朝舊恨余荒苑,七夕閑愁奇畫屏。”《秋賽》云:“滿村巫鼓西風急,一路靈旗夕照斜。”佳句尚多,不勝記矣。
章式之先生壽內詩極佳,摘其數首如下,《五十詩》云:“甘從亂世作閑人,殺字仇書老此身。女布男錢多少事,賴君事事是躬親。”“豺狼魑魅互稱豪,吾守吾常守要牢。不管當今何世界,誓將人樣付兒曹。”《六十詩》云:“累我無如百篋書,曰歸又乏一廛居。茫茫前路從誰問,此日真煩一慰予。”“群經補習冀知新,甘把氈冠老此身。鄭重一言君記取,強留面目讀書人。”式之品端學粹,經師人師,詩凡念余首,“誓將人樣付兒曹”一句,句奇語重,一語抵人千百矣。
翁森《四時讀書樂》四首,四收句如:“綠滿窗前草不除,瑤琴一曲來薰風”云云,的是佳句,然按之讀書之樂,終覺似是而非。柳君冀謀《劬堂詩錄》內佳句云:“薰習異書冊萬卷,不曾三食亦神仙。”又“禹域茫茫勞割據,百城吾且傲王侯。”又“萬花未吐蛟龍蟄,誰會山翁夜讀心。”又“勸君莫更思梨棗,歸讀遺編敵萬金。”形容讀書之樂,較為真切。“禹域”兩句,吾曾領略其趣,“萬花”兩句尤超妙,非尋常意境也。
詠乘飛機詩不多見,番禺許君崇灝《乘飛機入甘青》云:“看罷黃河兩岸山,奇峰收入畫圖間。明朝再奮凌天翼,攜取春風度玉關。”又“乘風直欲渡天河,萬里云程轉瞬過。”見《石遺詩話》。
陳散原先生評童晦聞詩云:“格淡而奇,趣新而妙,造意鑄語,冥辟群界,自成孤詣,莊生稱藐姑射之神:‘肌膚若凝雪,綽約若處子。’詩境似之。”推許備至。記其《鄰雞》云:“豈有惡聲來午夜,欲持一寐了吾生。”《中秋讠燕集寄人》云:“萬影接天惟自俯,一舟臨水不堪招。故人顏色凝秋夢,往事凄迷有落潮。”《題寒夜聽琴圖》云:“動壁哀弦支獨夜,罷機鄰婦泣殘絲。”《偶成》云:“小子不才寧足論,古人今日定何如。”《宿潭柘寺》全首云:“勞蹤不補平生事,博得緇塵六街。獨對西山尋晚約,要令今夕屬吾儕。曾知花徑因誰掃,未寤茅庵此處佳。涼月疏星試回望,宣南燈火夜無涯。”清而有味,所謂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