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別集之四
志
馬政志
學者論官,必本《周禮》。《周禮》之書,世或疑其與周制不合,然文、武、周公之遺法,亦頗可考。至言牧馬之事,則《夏官》之屬曰:校人、趣馬、巫馬、牧師、庾人、圉師、馬質。其辨六馬之屬,故為天子十二閑,馬六種也。其職事,有校左右,馭夫,至于皂師,皆員選。頒良馬,養乘之。駑馬三其良之數。
其政,則“齊其飲食,簡其六節。”“春,除蓐,釁廄,始牧。夏,庌馬。冬,獻馬。射則充椹質,茨墻則剪闔。”疾則乘治之,牧地則有厲禁,有駕稅之頒,有質馬之量。毛馬齊其色,物馬齊其力。“禁原蠶。”“凡馬,特居四之一。春,祭馬祖,執駒。夏,祭先牧,頒馬,攻特。秋,祭馬社,臧仆。冬,祭馬步,獻馬,講馭夫。”佚特,教柷,攻駒,散馬耳,焚牧,通淫。而呂不韋《月令》,季春“合累牛騰馬,游牝于牧。”仲夏“別群,則縶騰駒。”凡此,皆自古以來傳其法,所以能盡物之性者也。
其稱四井為邑,四邑為丘,丘十六井,出戎馬一匹。四丘為甸,甸六十四井,出戎馬四匹。天子畿內方千里,定出賦六十四萬井,戎馬四萬匹。或謂周蓋令民間養馬,考其實不然。丘甸之馬,蓋國有賦調,民自具馬以即戎。民之平日養馬,官何與焉?唯校人以下之職,乃為王馬,而天子使人自養之者也。牧師所謂牧地,皆在草莽水泉之區,若今之苑馬,然其后天子亦不盡如其制,而自以其意使人養馬。
穆王時造父御八駿,孝王命非子主馬沠、渭之間,皆非如《周禮》有一定之官也。春秋時,魯、衛弱國,而魯僖公坰牧之盛,衛文公“敔牝三千”,詩人歌頌之。秦起西北,牧多健馬,其詩曰:“駟勣孔阜,六轡在手。”又曰:“騏騮是中,苾驪是驂。”言秦馬之良也。諸侯力政,國各有馬至千萬騎,后秦并六國,馬皆入之秦。及山東豪俊起,章邯以百萬之師,數進數卻,竟以敗降,秦馬無聞焉。
漢初,高祖與匈奴冒頓遇。當是時,高祖被圍白登,匈奴騎,其西方盡白馬,東方盡青駹馬,北方盡烏驪馬,南方盡閟馬,高祖以故大困。時漢馬益乏,故用婁敬之計,詘意和親。孝文、孝景循古節儉,廄馬百余匹。孝武恃中國富盛,兩將軍出塞,殺虜八九萬,而漢馬死者十余萬。漢亦以馬少,無以復往。其后天子為伐胡盛養馬,馬之來食長安者數萬匹。其后大將軍、驃騎將軍軍益出,漢軍馬死者又十余萬。于是令民得畜牧邊縣,官假馬母,三歲而歸,及息什一。其后車騎馬乏絕,縣官無錢買馬,乃著令封君以下至三百石以上吏,以差出牝馬,天下亭,亭有畜牸馬。
先是,天子發書,《易》云:“神馬當從西北來。”得烏孫馬,好,名曰“天馬”。及得大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名大宛馬曰“天馬”云。宛俗嗜酒,馬嗜苜蓿,漢使取其實來,于是天子始種苜蓿、蒲萄肥饒地。及天馬多,外國使來眾,則離宮別觀旁,盡種蒲萄、苜蓿,極望。其后天子下詔,深陳既往之悔,修《馬復令》,毋乏武備而已。孝昭詔,止民勿共出馬,罷天下亭馬及馬弩關。孝宣省乘輿馬及苑馬,以備邊郡三輔傳馬。至元、成之世,數詔減乘輿馬。
光武中興,官皆省并,太仆獨置一廄,后置左駿令。和帝省減外廄,及涼州諸苑馬。其后世,承華、騤驥廄馬亦萬匹矣。漢馬莫盛于孝武之世,至以伐胡,馬遂大耗,故為假馬母、歸息諸一切法,此后世民養官馬之始也。然不久而罷,漢太仆所領,若車府、路輈、騎馬、駿馬、龍馬、閑駒、輟釐諸監廄,皆內馬也。邊郡六牧師苑,及漢陽流馬苑,此皆在外,而諸牧師苑分在河西六郡中。北地靈州有河奇苑、號非苑、歸德有堵苑、白馬苑,郁郅有牧師苑,襄平有牧師官,鴻州有天封苑,太原有家馬官,其后又置越巂長利、高望、始昌三苑,益州有萬歲苑,犍為有漢平苑,皆太仆屬也。
魏、晉以后迄于隋,天下變故多矣,兵亟用,而馬政未有聞。惟獨魏馬,自世祖平統萬,乃以秦、涼以西水草豐美,用為牧地,馬大蕃息,至有百余萬匹。高祖置牧河陽,常畜戎馬十萬匹,每歲自河西徙牧并州,稍復南徙,而河西之牧愈蕃,故天下稱魏馬之盛。
唐尚乘掌天子之御,左右六閑,一曰飛黃,二曰吉良,三曰龍媒,四曰輟釐,五曰駃騠,六曰天苑。總十有二閑,為二廄,一曰祥麟,二曰鳳苑。每歲,河隴群牧進其良,以供御六閑馬。其后,禁中又增置飛龍廄。初得突厥馬二千匹,又得隋馬三千于赤岸澤,徙之隴右,監牧之制始此。其官領以太仆,其屬有牧監、副監,監有丞,有主簿、直司、團官、牧尉、排馬、牧長。群頭有正有副,凡群置長一人,十五長置尉一人,歲課功進排馬。又有掌閑,調馬習。上初用太仆少卿張萬歲領群牧,自貞觀至麟德四十年間,馬七十萬六千。置八坊岐、豳、涇寧間,地廣千里,一曰保樂,二曰甘露,三曰南普閏,四曰北普閏,五曰岐陽,六曰太平,七曰宜祿,八曰安定。八坊之田千二百三十頃,募民耕之,以給芻秣。八坊之馬為四十八監,而馬多地狹,不能容,又析八監,列布河西豐曠之野。凡馬五千為上監,三千為中監,余為下監,監皆有左右,因地為之名。當是時,天下以一縑易一馬。萬歲掌馬久,恩信行于隴右。后,以太仆少卿鮮于匡俗檢校隴右監牧。儀鳳中,以太仆少卿李思文檢校諸牧監使。后又有群牧都使,有閑廄使。又立四使:南使在原州,西使在臨洮軍,東、北二使皆寄理原州。其后益置八監于鹽州,三監于嵐州,有白馬諸坊,樓煩、玄池、天池之監。
自萬歲失職,馬政頗廢。開元初,國馬益耗,太常少卿姜晦請市馬六胡州。王毛仲領內外閑廄,馬稍復蕃息。其始二十四萬,至十三年乃四十三萬。天子以突厥款塞,于受降城歲與之互市,又市之河東、朔方、隴右。既雜胡馬,種馬乃益壯。天寶后,戰馬動以萬計,遂弱西北蕃。安祿山以內外閑廄都使兼知樓煩監,陰選勝甲馬歸范陽,故其兵力傾天下。肅宗收兵至彭原,蒷平涼監牧,猶得馬數萬,軍以復振。及吐蕃陷隴右,苑牧馬皆沒焉。其后水草腴田,旋以予貧民及諸賜,占幾千頃。德宗命閑廄使張茂宗收故地,民失業愁怨。穆宗即位,悉復還民。太和七年,置銀川監,大氐無復開元、天寶之舊矣。他如蔡州龍陂、襄州臨漢、淮南臨海、泉州萬安,皆不足數也。漢以來牧官,后世不聞。唯唐張萬歲、王毛仲,此兩人名最著,而馬特盛。議者以為唐得人專其職也。
初置監牧秦、渭二州北,會州南,蘭州狄道西,蓋跨隴西、金城、平涼、天水四郡之地。《漢志》云:武威以西,本匈奴昆邪王、休屠王地,習俗頗殊,地廣民稀,水草宜畜牧,故涼州之畜,為天下饒。皆唐之牧地之所苞絡也。五代戰爭,養馬之政莫紀。
宋太祖初置左右飛龍二院,以二使領之。后改為天廄坊,又改為騏驥院,以天駟監隸焉。真宗咸平三年,置群牧使。景德二年,改諸州牧龍坊悉為監。在外之監十有四,置群牧制置使及群牧使副都監判官。廄牧之政,皆出于群牧司。自騏驥院而下,皆聽命焉。諸州有牧監,知州、通判兼領之。先是,五代監牧多廢,太祖始置養馬二務,又興葺舊馬務四,遣使歲市邊州馬,閑廄始備。太宗得汾、晉、燕、薊馬四萬二千余匹,始分置諸坊。
國子博士李覺言:“冀北燕代,馬之所生,胡戎之所恃也。制敵以騎兵為急,議者以為欲國之多馬,在乎啗戎以利而市其馬。然市馬之費歲益,而廄牧之數不加者,失其生息之理也。且戎人畜牧轉徙,馳逐水草,騰駒游牝,順其物性,所以蕃滋。其馬至于中國,縶之維之,飼以枯槁,離析牝牡,制其生性,玄黃虺皪,因而減耗,宜然矣。古者因田賦出馬,馬皆生于中國,不聞市之于戎。今所市戎馬,直之少者,匹不下二千,往來資給賜予,復在數外。是貴市于外夷,而賤棄于中國,非理之得也。今宜減市馬之半直,賜畜駒之將卒,增為月給,俟其后納馬則止焉,是則貨不出國而馬有滋也。大率牝馬二萬,而駒收其半,亦可歲獲萬匹。況夫牝又生駒,十數年間,馬必倍矣。昔猗頓窮士也,陶朱公教以畜五牸,乃適西河,大畜牛羊于猗氏之南,十年間其息無算,況以天下之馬而生息乎?”太宗嘉之。
仁宗慶歷中,知諫院余靖言:“《詩》《書》以來,中國養馬蕃息,不獨出于夷狄也。秦之先,非子居犬丘,好馬及畜,養息之。周孝王召使主馬于沠、渭之間,馬大蕃息。犬丘今之興平,沠、渭今之秦、隴州界也。衛文公居河之湄以建國,而詩人歌之曰‘渼牝三千’,衛則今之衛州也。詩人又頌魯僖公能遵伯禽之業,亦云‘瀋瀋牡馬’,魯今兗州。左氏云:‘冀之北土,馬之所生。’今鎮、定、并、代也。漢太原有家馬廄,一廄萬匹,又樓煩、玄池出名馬,即今之并、嵐、石、隰也。唐以沙苑最為宜馬,即今之同州也。開元中置七坊四十八監,半在秦、隴、綏、銀,皆古來牧馬之地。臣竊見今之同州及太原以東衛、邢、洺,皆有馬監,其余州軍牧地七百余所,乞令群牧使都監判官分往監牧舊地,相度水草豐茂,四遠牧放,依《周官》《月令》之法,務令蕃息。別立賞罰,以明勸沮。庶幾數年之后,馬畜蕃盛。”
皇祐五年,丁度上言:“天圣中,牧馬至十余萬,其后言者以為天下無事而事虛費,遂廢八監。然而秦、渭、環、階、麟、府州,太山、保德、岢嵐軍,歲市馬二萬二百,才能補京畿塞下之闕。自用兵四年,而所市馬才三萬。況河北、河東、京東、京西、淮南籍丁壯為兵,請下令,有能畜一戰馬者,免二丁,仍不升戶等,以備緩急。如此,國馬蕃矣。”言不果行。
至和二年,群牧使歐陽修言:“今之馬政,皆因唐制,而今馬多少與唐不同者,其利病甚多,不可概舉。至于唐世牧地,皆與馬性相宜,西起隴右、金城、平涼、天水,外洎河曲之野,內則岐、豳、涿、寧,東接銀、夏,又東至于樓煩,此唐養馬之地也。以今考之,或陷沒夷狄,或已為民田,皆不可復得。惟聞今河東路嵐、石之間,山荒甚多,及汾河之側,草地亦廣,其間草軟水甘,最宜牧養,此乃唐樓煩監地也,可以興置一監。臣以謂推跡而求之,則樓煩、元池、天池三監之地,尚冀可得。又臣往年奉使河東,嘗行威勝以東及遼州平定軍,見其不耕之地甚多。而河東一路,山川深峽,水草甚佳,其地高寒,必宜馬性。及京西路唐、汝之間,久荒之地,其數甚廣。請下河東、京西轉運司,遣官訪草地,有可以興置監牧,則河北諸監有地不宜馬,可行廢罷。”
嘉祐中,韓琦請括諸監牧地留牧外,聽下戶耕佃。遣都官員外郎高訪等括河北,得閑田三千三百五十頃募佃,歲約得谷十一萬七千八百石、絹三千二百五十匹、草十六萬一千二百束。群牧司言:“諸監牧地,間有水旱,每監牧放外,歲刈白草數萬束,以備冬飼。今悉賦民,異時監馬增多,及有水旱,無以轉徙牧放。”詔遣左右廂提點官相度,除先被侵冒,已根括出地權給租佃,余委群牧司審度存留,有閑土即募耕佃。五年,群牧司言:“凡牧一馬,往來踐食,占地五十畝。諸監既無余地,難以募耕,請存留如故。廣平廢監先賦民者,亦乞取還。”乃詔河北、京東牧監帳管草地,自今毋得縱人請射,犯者論以違制。
初,真宗用群牧使趙安仁言,改牧龍坊為監,仍鑄印給之。于是河南為洛陽監,天雄軍大名為大名監,洺州為廣平監,衛州為淇水監,鄭州為原武監,同州為沙苑監,相州為安陽監,澶州曰鎮寧,滑州舊龍馬監曰靈昌。通國初,內有騏驥兩院、天駟四監,天廄二坊,及上下監,外則河南北為監者十四,皆掌于群牧司。乾興、天圣間,天下兵久不用,于是河南諸監皆廢。其后議者謂,河南六監廢,京師須馬,取之河北,道遠非便。乃詔復洛陽、單鎮以牧河北孳生馬。其后復廣平監,以趙州牧馬隸之。又以原武為單鎮,移于長葛。蓋自宋興以來,至于仁宗,天下號稱治平,而法度常至于不能振舉,而馬政亦多廢。
神宗以王安石為相,銳然有志于天下之治,遂多所更張。熙寧以來,乃有保馬、戶馬,其后又變而為給地牧馬。初,神宗患馬政之不善,詔曰:“方今馬政不修,吏無著效,豈任不久而才不盡歟?是何監牧之多、吏之眾,而乏才之甚也?昔唐用張萬歲,三世典群牧,恩信行乎下,故馬政修舉,后世稱為能。今上自提總官屬,下至坊監使臣,既非銓擇,而遷徙迅速,謂之假道,欲使官宿其業而盡其能,不可得也。今當簡其勞能,進之以序。自坊監而上至于群牧都監,皆課其功而第進之,以為任事者勸焉。”于是樞密副使邵元請以牧馬余田修稼政,以資牧養之利。而群牧司言:“馬監草地四萬八千余頃,今以五萬馬為率,一馬占地五十畝。大名、廣平四監,余田無幾,宜且仍舊。而原武、單鎮、洛陽、沙苑、淇水、安陽、東平等監,余良田萬七千頃,可賦民以收芻粟。”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