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別集之二上
應制策
嘉靖庚子科鄉試對策五道
【第一問】
夫闡揚帝王之烈者,必假于文以傳。文者,所以贊述往古,傳示來裔,著之不刊,垂之無極者也。蓋帝王為可繼之道,而未必其后世之能繼,其所托以傳者,典冊紀載而已。典冊紀載而不文,則不足以傳,故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庇纱搜灾瑒t帝王所以衍萬世無疆之休者,其創立在我,而其纂述而揚厲之者在于后人。一代之文不具,則一代之道德經制亦幾乎泯矣。故古之帝王所恃以為不泯,而使其子孫世世有考焉者,托之于文也。
我國家列圣相承,代有作述,所以闡揚祖功宗德者,亦既備矣。如《一統志》《會典》之作,皆在于前朝文盛之世,以昭混一之盛、經綸之跡者。執事以下詢末學,愚生概乎未之知也。至于考制度,審憲章,博聞而強識之,又非所及也。夫金匱、石室之藏,蘭臺、秘閣之載,草野賤人,無所得睹記。惟二書傳誦于天下已久,愚生可以端拜而論乎?
荀卿子曰:“欲觀圣王之跡,于其燦然者矣。”所謂燦然者,豈非圣人之制作布之天下,迪之后世者也?虞、夏、商、周之盛可考已,當時之所謂典章經制者,皆圣人之作,而又有圣人者以播揚之,故其言語文章,著于天下。大者事天饗帝,小者至于漁互蟲豸,靡不纖悉,王府則有以咸正無缺,豈非其盛歟!漢以后,其德固已不逮于古,而當時文章之盛,猶仿佛于三代,故太史公八書之撰,班固諸志之述,猶足以備一家之言。至于唐之《六典》,宋之《會要》,元之《經世大典》,則其文章氣勢,愈趨于下。而說者謂三代之后,惟唐制為盡善,而《六典》建官之法,足以上追姬周。則其亦未可輕訾者,而比于典、謨,則有間矣。蓋虞、夏、商、周有帝王之制,而又有帝王之文;漢之文可矣,而制不備;唐、宋則文與制均之未至也。若今《一統志》《會典》之作,欲以比隆于典、謨,而豈可與漢、唐、宋例論哉?然愚獨恨當時儒臣奉命,不能深明圣意,究述作之至,以勒一代之巨典,而容有采緝補綴,疏略牴牾于其間。
蓋《一統志》出于?;实壑髮W士李賢等為之者也?!稌洹烦鲇诰椿实壑?,而大學士李東陽等為之者也。是二者,若以為圣人之制,則何敢議?出于二臣之手,誠不能無疵者。蓋祖宗之功烈過漢、唐,亦宜有比隆三代之文,不宜猥瑣于末議,牽制于文詞。而賢等所載沿革、郡名、人物、古跡,往往剽摘書傳字句,詩人組繪之語,不足以稱王者之制。而職司事例,又多務簡省,一代之因革,漫不可考。夫以祖宗之土宇自古所未有,而祖宗之制述亦自古所未有,而漫以若此,則二臣之過也。
今天子中興,邁志憲古,已嘗敕所司重修《會典》,則《一統志》亦將以次而及之矣。開局秉筆,固皆一代之長材茂學,必有所見以廣圣意者。愚猶以為,彰往緒,揚休烈,以紹諸無窮,當屬諸一代之宗工。而其體裁,宜依仿《禹貢》《周官》之書,序山川必先其原委,于田土物貢,尤必著其詳。而民風土俗,則略用《漢地里志》及后世圖經之法。序官職必先其體統,于建廢沿革,悉皆存其故。至于臣下論建,亦如歷代書志、《通考》之類,兼存而并志之。
又竊謂修書之臣,高帝之時多延天下有文學者,如梁寅、徐一夔之徒,皆以儒士在局,今拘于科目,一不可也。蘇洵修《禮書》,必欲明實錄以昭來世,今動有避諱,使人無從考實,二不可也。自古為書者,多出一手,今局務既開,議論紛沓,分門著撰,文體不一,三不可也。古之文章,必先體制,今之文章馳騁浸淫極矣,而不要于古雅,體裁不明,義例不立,四不可也。明興以來百七十年,豈無遷、固之徒,以勒成一代之典哉?愚生狂僣及此,惟執事寬之。
【第二問】
王者既以其身致天下之治,尤必思所以繼其治而詒以萬世之業,故天下之本,在于太子。太子之教,不可不豫也。三代尚矣,其遺法至今猶存。禹有典則,而啟敬承;湯有風愆,而太甲終允德;文、武有謨訓,而成、康代為有周之令主。誠以天下之大,生民之眾,天命之隆替,祖宗之繼墜,咸有賴于一人。故曰:“一人元良,萬邦以貞?!碧又^也。太子之教,萬世之所系也。
恭惟皇天眷佑,我皇上篤生元子,正東宮之號;《螽斯》繁衍,廣藩輔之封?;首淤囂炷軇僖?,將出閣講讀。宗社休嘉,臣庶均慶。遠稽古典,近考制度,斟酌損益,以適萬世之中,以裨我皇上盛德至意者,不獨文學法從之臣有是心,而亦江湖之士之所同也。愚所望于今日者,固三代之事而已,漢、唐、宋其何足以云?今者六傅之設,賓客之制,崇文、崇賢府坊館局之建,官則備矣,而非古之三公、三少之舊也。《帝范》之書,戒子之篇,元良之述,承華要略之制,教則詳矣,而非古之典則之詒也。
古法之存于今者,惟周制為詳,其可考者,在二戴之記,及所稱明堂青史氏之記。古者胎教,王后腹之七日,而就宴室。太史持銅,御戶左;太宰持升,御戶右。比及三月,王后所求聲音非禮樂,太師缊瑟而稱不習;所求滋味非正味,太宰倚升而言曰:不敢以待王太子。太子生,有士負之禮,有擇于諸母之禮,有知妃色就學之禮,有記過之史,有徹膳之宰,有誹謗之木,有敢諫之鼓。工誦箴,瞽誦詩,百工執藝事以諫。有三公、三少:保,保其身體;傅,傅之德義;師,道之教訓。故成王之生,仁者養之,孝者騕之,四賢傍之,而德成也。
后世官非三代之官,而教非三代之教,始以為之法者,既無周密詳悉之慮,而其為言,又無躬行心得為之本,而官僚并建,辭旨諄復,徒一時之美觀耳。漢高祖、文帝之盛,所崇用者,叔孫生、晁錯之徒,卒使惠以懦怯廢事,景以任刻殘物。武帝開置博望苑以通賓客,賓客多以異術進者,而太子后遭巫蠱之禍。唐太宗教其子者甚悉,而聚麀之恥,實以身誨之。宋時家法雖嚴,而其所以為教,亦不切于身心性情之實。夫漢、唐、宋所為天下計者,未嘗不甚詳,而根本之地如此其曠略,此宜其立國僅僅至此。
我太祖高皇帝創業垂統,洪謨遠慮,莫非三代之法而萬世之計。立國之初,庶務倥傯,首建大本堂,圖史充牣其中,招延四方名賢,為太子講論經理,敷陳治道。又為《昭鑒錄》,使知前代太子諸王之善可為法,而惡可為鑒。而成祖文皇帝又為《文華寶鑒》,蓋為學而不知先代之故,則不足以有所感發而懲創。成祖之書,一本太祖之意,雖一事之善惡,皆在所錄者。固以身為天下之所系,善惡起于幾微,而治忽之端在于此,尤不可以不嚴也。
今日欲舉三代之典,繼祖宗之志,亦宜有可言者矣。愚敢條其所當急者:其一曰選宮僚。昔太祖不設專官,而以分卿兼領,以防后世離間之患。夫銜雖列于朝班,職則專于訓導,不宜徒取文學,而用道德可為師表者。家丞庶子,皆宜選用吉士,以備其職。二曰慎與處。太子雖有宮官,而其所常與處者,則保姆、內侍、小黃門之屬。女子小人,導以非心,尤宜防慮。擇其淳德謹厚者,而使之漸涵灌漬于德義而不知。三曰禮師傅。夫尊卑之分懸隔,則官屬不得盡其忠。昔懿文太子之于宋濂,仁宗、宣宗之于楊士奇,其相親禮,往復辨論,如家人父子。蓋太子有子道臣道,不宜闊略相師友之禮,以成乖隔之患。其四曰明實學。世儒率謂,天子之學與韋布不同。文華進講,不過采摭經中數條,以備故事,夫豈所以深探圣奧?必先專一經,以次而及其余。五曰辨儀等。蓋富貴之極,惟其所欲,故《周官》有王后、世子會不會之文,所以樽節,使之不過。今宜飲食衣服悉有制度,又使太子、諸王禮秩必異,所以防微杜漸,固萬年之基。蓋天下之事莫大于此者,執事幸采而聞之于上。
【第三問】
三代之樂,不傳于世,見于遺經,廑有可考者。君子追尋缺軼于千百載之下,因其辭以求其意,得其意而后足以會其辭。然必其有以深探古人之心,而會本末源流于一,而后可以斟酌古今,擬議制度,以為復古之漸,而未易言也。
當天下無事之時,世之君子輒言曰興禮樂。夫禮樂豈易興哉?自漢以至于今數千百年,明君良臣,相與咨嗟太息,講求掇拾,卒無有復三代之舊者,而儒者又從而卑其說,以為禮以養人為本,少有過差,是過而養人也。蓋謂隨世可以制作,而不必盡合于三代,而不知三代之禮樂舍焉,則天下無所謂禮樂者。蓋三代之制,皆非一世之事,自其初累世相因以為治,而馴至于大備,雖代有變革,而不過進退損益于其間。故異世而不可不襲者禮也,其所不相襲者禮之末也;殊時而不可不沿者樂也,其所不相沿者樂之末也。夫以三代之圣人,皆因于累世之故,故其樂易舉而可行。至于后世蕩然矣,又無圣人者以起之,而欲稽考于既廢之后,豈不難哉。
樂之所從來久矣,黃帝使伶倫斷大夏之竹,兩節而吹之,以為黃鐘之宮;制十二筒以聽鳳鳴,比黃鐘之宮而生之,以為律本,故后世皆宗黃帝之樂。《周禮》大司樂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韶》《大瀋》《大武》之舞。分樂而序之,奏《黃鐘》,歌《大呂》,舞《云門》,以祀天神;奏《太簇》,歌《應鐘》,舞《咸池》,以祀地祇;奏《姑洗》,歌《南呂》,舞《大韶》,以祀四望;奏《蕤賓》,歌《函鐘》,舞《大夏》,以祭山川;奏《夷則》,歌《小呂》,舞《大瀋》,以享先妣;奏《無射》,歌《夾鐘》,舞《大武》,以享先祖。以九變而致天神、地示、人鬼,固《九韶》《六英》《六列》之遺也。黃帝之《清角》《英》《招》,其本聲固在于此,世人自莫能察,而徒知求太古之音于洞庭之野,而不知周家之盛,固已備六代之樂,而《周官》豈其偽書哉。
說者謂其所序“《圜鐘》為宮,《黃鐘》為角,《太簇》為徵,《姑洗》為羽”,此律之相吹者也?!啊逗姟窞閷m,《太簇》為角,《姑洗》為徵,《南呂》為羽”,此律之相生者也?!啊饵S鐘》為宮,《大呂》為角,《大簇》為徵,《應鐘》為羽”,此律之相合者也。樂之變數,皆用其宮之本數?!饵S鐘》在子,子數九,故九變而終?!秺A鐘》在卯,卯數六,故六變而畢?!读昼姟吩谖矗磾蛋耍拾俗兌?。其究以感天神、地示、人鬼焉者,非如昔人天社虛危類求之說也。至和之氣,寓諸器而托諸聲,感應自然之理,無所不通,分天地人者,所從言之異也。《虞書》《商頌》,推之固有合焉者矣。文中子曰:“化至九變,王道其明乎?故樂至九變而淳氣洽矣。鳳凰何為而藏乎?”蓋圣人之制,隨時不同,而非截然為數代之樂。成周兼而用之,以六代之樂配十二調,每樂二調,以一陰一陽相對而為之合,其感動神示,自有不容已者。故曰:天之與人有以相通,如影之象形,響之應聲。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惡者天降之以殃,其自然者也。他書所載師文、師開之鼓琴,師涓之寫濮上元聲,其感薄陰陽,通于物類,要其理有不可誣者。
惜乎周衰,王者不作,天地之氣不應,而淫過兇嫚之聲,競以相夸。浸淫于后世,先王之制,遂不可考。漢之制氏,僅能得其鏗鏘鼓舞,而不能言其義。其后河間獻王所得雅樂,天子但令太常以時存肄,不令奏郊廟。其郊廟及所奏御,皆俗樂淫聲。西漢一代文章之盛,名卿才士輩出,而卒莫有能興禮樂者,而亡國新聲,代變日增。自此以往,豈復可冀耶?前世號知樂者,如荀勖、阮咸、張文收、萬寶常、王樸諸人,卒亦未有以見之于用;而牛弘、何妥、鄭譯、李照、阮逸、范鎮、司馬光之徒,紛紛莫決。而士大夫之議,常與工師之說相悖,固有所謂訂正雖詳而鏗鏘不協韻,辨析可聽而考擊不成聲,倀倀焉如瞽無目,而以手模指索狀物之形,難矣。此無他,先王之制既廢,后之人雖欲罄心思而測度摹擬于千百載之上,不可得也。故樂者,漢以前有司掌之,無不知其義;漢以后儒者求之,而卒莫得其數。有傳與無傳之異,又無先王以制之也。
雖然,樂者千世一理而已矣,不以有傳而存,不以無傳而亡,其始在于人心,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情動于中而發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千古之人心不亡,則千古之人皆可以制樂。而世之論樂者,不求夫樂之本,而區區于樂之數。夫其數可知也,其義難知也。知其義,而本末一以貫之矣。后之人不察,而殫精于壁羨尺度之間,較量于累黍多寡之際,致疑于鐘律洪殺之節,紛紜于五聲十二律變宮變徵之異。夫樂誠不可以舍器數,而沒于氣數之中,則其力愈勞而其數愈失,盍亦反其本矣。太史公曰:“神使氣,氣就形,細若氣,微若聲,圣人因神而存之,雖妙必效。”莊周曰:“奏之以天,征之以人,行之以禮義,建之以人情”,“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樂,無言而心悅”者也。古者百姓太和,萬物咸若聲律身度。五音,天音也。八聲,天化也。七始,天統也。秋養耆老而冬食孤子,勃然《招樂》興大鹿之野。然則明君在上,休養生民,陶以太和,萬物之生各得,而天地之沴不作。然后吹律以生尺,命神瞽以寫中聲,以黃鐘為聲氣之元,則太和薰蒸,八風順序,鳳儀獸舞之治,可復追矣。不然,雖使置局設官,招選天下知音之士,以研究律呂之精,無不符于先王,此為瞽史之事,而非治天下之本也。
【第四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