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 歸有光集
- 佚名
- 4908字
- 2015-11-25 10:32:55
嗟乎,圣人之心,猶天也。陽舒而陰慘,旦明而暮晦,生長肅殺不一其職,風(fēng)雨露雷不一其施,而萬物之巨者細(xì)者、高者下者、栽者傾者、成遂者、夭閼者、變易者、流遷者、枯偃而憔悴者、壯盛而猥大者、仆而起者、息而消者,彼固以隨乎氣之所至,在萬物為適當(dāng)耳,造物者則何所私哉?是故圣人順因天下之理,不累于有我之情。天下之人,所謂聰明仁圣,德充而業(yè)完者,固未可以人人求也。而人又什百千萬之不可以一律齊也,固有能于此而不能通于彼,失于早而圖之于末,百不可觀而一有可取。世之所謂小人者猶有所長,而賢者或難于十全也,故圣人亦以天下之情與天下而已矣。故曰:孔子大管仲之功,而小其器。圣人之心,公天下也。夫獨(dú)管仲乎哉?管仲者固其一事也。言天者無端也,指其昭昭之多,曰天之大若是而已矣。言圣人者無象也,指其稱管仲之事,曰圣人之公若是而已矣。故此一管仲也,世之汩溺者孰不艷慕之,其德與學(xué),固可略也。至于鄙賤之甚者,則擯絕之不以入于耳,而奚功之足云。圣人曰:“管仲之器小哉。”又曰:“管仲,人也。”“如其仁,如其仁!”方其稱也,不知其貶也;方其貶也,不知其稱也。管仲之所為若二人焉,圣人亦曰若二人焉。是非在仲也,好惡在仲也,褒貶在仲也,圣人不知也。
是故羽山之放,百揆之宅,鯀出禹入,不以為疑。鹿臺之誅,三監(jiān)之設(shè),紂滅庚封,不以為忌。故使鯀能自變,司空之職可復(fù);紂能改創(chuàng),孟津之師無舉,圣人固未嘗有怒也。朝而放諸野,夕而升諸朝,罪大者不以議其功,罪輕者不以蓋其善,順諸其理而何有于我也?彼世之瞽者、刖者、宮者,莫不以為棄人也。圣人曰:吾使汝為樂,吾使汝為閽,吾使汝為守。嗚呼,圣人之心之公,固如是也。《春秋》之書,嚴(yán)于大一統(tǒng),而王之出狩,不容于無貶。明于尊有爵,而諸侯或稱人。重于辨華夷,而夷狄或有稱子。《書》載二帝三王之文,而秦穆公何人者也,乃以廁之篇末。吾于是真見圣人之心如天也。使夫人之有過者不容以自阻,而小善者亦有以自遂;見容于圣人者不敢不勉,而得罪于圣人者惴惴焉不敢自安,是又圣人之教之也。嗚呼,圣人之功大矣。
史稱安隗素行何如
將以圖天下之變,而所以自治者,不可不嚴(yán)也。夫士君子以其身任天下之事,而適當(dāng)其潰敗決裂之際,而天下之事之變,不可以急返而力拯之也。天下之小人,方乘時肆志,逞其所欲,而其氣之熏灼熾艷,凌轢震蕩,勃焉有不可遏之勢。而君子者,以其弱植之身,惴惴焉而日與之角。以吾之衰,敵彼之強(qiáng);以吾之寡,敵彼之眾;以吾之明白疏闊,洞然無防閑之設(shè),立彼閃忽詭詐之中、機(jī)智陷阱之區(qū)。斯時也,勢不足恃也,恃吾之有道而已。夫道有時而不能勝勢,然而循理以須其未定之天,而或勝焉,或不勝焉,猶足以持之也。設(shè)使吾之所自立者已自陷于頗僻,則小人之投間抵巇,其將何所不至哉?吾既無所恃,而吾之所恃又亡,而輕試于小人之鋒,卒之名隳業(yè)墮,而身與之俱斃焉。由是言之,小人得志于天下,非盡小人之罪也,君子亦與有責(zé)焉耳矣。
愚讀漢史,未嘗不嘆安、隗所處之真善,而又以嘉范曄之知言也。夫不曰小人之不加害于君子,而特曰安、隗素行高,亦未有以害之。誠有以見君子得持勝之道也。嘗謂天下之所以稱為君子、小人者,非生而有是名也。蹈道而行之,謂之君子;背道而行之,謂之小人。所謂蹈道而行者,素行必嚴(yán)。嚴(yán)者,非為小人而設(shè)也,以其君子之道固然也。背道而行者,則淫佚放縱,無所不為矣。夫其淫逸放縱者,亦非為害君子而設(shè)也,以其小人之道固然也。此淑慝之大分,自古邪正之所以相軋,而世道之所以升降者系此也。小人固挾其所以為小人者以恣其惡,而君子者不知其所以為君子而制之,則君子、小人之分,吾亦無以定其極矣,而又安能取勝負(fù)于其間哉?是故君子所以成功者,勢也;所以定勢者,道也。勢有所待于外而不可必,道固吾之所挾以常伸者。《易》言陰陽之義備矣,消長進(jìn)退,損益盈虛,每以時運(yùn)為之變化,而辭亦因之屢遷。而至其所謂道者,則無往而不著其然,以明君子之所行者,有常而不易,至一而無二,立乎是非利害之途而獨(dú)守其貞,不以消而亡,不以長而存,不以進(jìn)而滿,不以退而缺,不以損而隕,不以益而茁,不以盈而耀,不以虛而約,一之于天而已。
天者,君子所以定其極也,而物何與焉?小人何與焉?小人之能害與不能害何與焉?天道當(dāng)揫斂肅殺之候,其所以為生生者,宜剝盡而不存矣,而完聚凝固,不至于陰之盛而喪其所以生生者,故卒之太和回斡,勃焉盎焉,變而為朱明長嬴之氣。君子當(dāng)小人之時,亦唯無喪其所以為君子者而已矣。無喪其所以為君子者,亦唯無喪其素行而已矣。素行嚴(yán)則守不放,守不放則節(jié)無毀,節(jié)無毀則道常伸。如兩敵對壘,雖未得殄滅之會,而所以御其游兵,防其鈔掠者,不可一息而弛也。不然,則移晷瞬目之間,而彼已伺其便而乘其隙矣。故曰:不恃敵之可勝,而恃吾有以勝之。勝之者,非求勝于彼也,勝于所以為我者而已矣。怒眥裂目,非君子之勇也。擐甲厲兵,非王者之師也。冠帶佩劍而高談仁義,是所以化強(qiáng)暴之術(shù)。
東漢之世,外戚宦豎之禍,纏綿糾結(jié)而不可解。一時賢人君子,相與勞心焦思,感慨發(fā)憤,正色于巖廊,清議于田野,求其有以少紓一旦之禍,適足以磨虎之牙,更相枕籍駢首而死者,不可勝計(jì)。然而考其素行,非其過于忤物,則其失于防閑者也。陳、竇一代之英,以身排難,而至于貪天之功,親戚子弟,帶紱裂土,布在有位,內(nèi)不足以遠(yuǎn)權(quán)勢,外不足以孚人心。張奐,北州之豪士,猶不能使之相信,而為群閹所賣。吁,亦可悲矣!名為天下之君子,而以其不純乎君子者而與群小較力,是所以赍寇兵而助之攻也。是以君子有危言之時,而無毀行之日,所以持天下邪正相軋之機(jī),而直以道勝之耳。故曰:《春秋》之義,以貴治賤,以賢治不肖,不以亂治亂也。召陵之師,不足以折水濱之對;文王之道,不足以救於泓之?dāng)。欢懀荒懿环磻c封之辭。自漢以來,任人國家,如向、猛之制于恭、顯,訓(xùn)、注之因于仇、王,二李之遞為出入,五王之自相魚肉,欲以去小人,而失于持勝者多矣。君子所以重有取于安、隗也。
雖然,二子亦自守焉而已耳,蓋無益于天下之變也。豈非其節(jié)有余而權(quán)不足,回斡大運(yùn)、撥亂反正之才有所短耶?抑光武奪三公之權(quán),崇階美號,徒擁虛器,政權(quán)一無所關(guān),二子亦無能為力矣。吾獨(dú)惜夫撫天下之權(quán),而行不足以自守,才不足以經(jīng)世,而反以激天下之變,此吾所以嘆息于二公也。
孟子敘道統(tǒng)而不及周公顏?zhàn)?
古之圣賢,有遺言而無遺意。得圣賢之意,則可以知圣賢之言;知圣賢之言,則可以明道統(tǒng)之說。夫其有詳有略也,而非有去取也;有先有后也,而非有牴牾也。論其人焉,論其世焉,合其異焉,會其同焉,此所謂意也。茍徇其辭,執(zhí)其一以求其紛紜異同之論,則圣賢之言將有所不達(dá)。故以言觀言則有遺言,以意觀言則無遺意。雖然,亦謂之無遺言可也。愚于是知周公、顏?zhàn)訜o異道,而孔子、孟子無異說矣。
今夫斯道之流行,其用在天下,其傳在圣賢。由堯、舜以至于孟軻,中更數(shù)千載,可指而數(shù)者,如斯而已矣(疑有闕文)。則已若比肩矣。其不與者,圣賢不得而與也;其與焉者,圣賢不得而廢也。堯不得以與丹朱,而瞽瞍不得奪諸舜者,蓋謂此也。圣賢之論,至孔子而定。繼孔子者,孟子也。孔、孟,親有之而親見之者也。后之學(xué)者,當(dāng)據(jù)之以為定,而豈可因之以為疑哉?
當(dāng)文王之時,周公以元圣而受緝熙之傳,制禮作樂,有身致太平之功。達(dá)而在上,使圣人之道大行于天下者,周公其人也。是以東周之夢,為之惓惓,而《易》《詩》《書》《春秋》《禮》》《樂》之刪述,蓋自以為得繼于周公,而忻慕之者亦至矣,夫何孟子獨(dú)得而不與之?當(dāng)孔子之時,顏?zhàn)右源筚t之才而承“博約”之訓(xùn),墮體黜聰,示不違“如愚”之教,窮而在下,使圣賢之道大明于天下者,顏?zhàn)悠淙艘病J且钥鬃印皢视琛敝畤@,痛惜尤深,而“殆庶”之稱,蓋真以其得聞乎斯道,而許與之者亦深矣,夫何孟子獨(dú)得而輕廢之?嗚呼,此孟子所以為與之者也。太公望、散宜生可以為見知,則周公不居其下矣,孟子以此自任,則顏?zhàn)硬辉谄浜笠印<冇幼鞯露藓椭少嚕吹×x欲而戒書之所由作,呂、散謂之見知,非過也。然而虎踞鷹揚(yáng),視夫欣欣休休之氣象,何如也?其不敘周公者,夫亦以文王言之,則周公之所師,即敬止之家學(xué),其視文王若一人焉。父子一道,舉乎此,可以該乎彼矣。《易》作于羲、文、周、孔,而班固曰“《易》更三圣”。至于談之與遷,同稱太史,彪之與固,同號班書,蓋昔人之恒辭也。茍執(zhí)其辭焉,則武王何以不舉乎?他日稱三王而繼之以思兼,孟子之意可知也。性善時中之論,義利王伯之辨,孟子之自任以道,非僣也。然而泰山巖巖,視夫和風(fēng)慶云之氣象,何如也?其不敘顏?zhàn)诱撸蛞嘁栽谖艺哐灾瑒t孟子之私淑,蓋自附于及門,其視顏?zhàn)营q儕輩焉。彼此一道,方自論,則不暇于及人矣。
周有亂臣十人,而《君奭》曰“惟茲四人”,至于序大孝則稱曾子,論好學(xué)則獨(dú)予顏淵,蓋昔人之專辭也。茍執(zhí)其辭焉,則曾子、子思又何以不舉乎?他日論禹、稷而歸之于同道,孟子之意可知也。雖然,周公無敵矣,論顏?zhàn)诱撸挟愓f焉,則以其年之不永,遺言之不見,造詣之未極也。殊不知夔、益、稷、皋初無文字,而禹、湯、文、武分量亦有不同者。先儒謂顏?zhàn)影l(fā)圣人之蘊(yùn),而優(yōu)于湯、武,此定論也。事有當(dāng)于吾心,則自吾可以起千古之議論,而況古人之已發(fā)者哉?世之人惟不敢以顏?zhàn)幼蕴帲什桓乙允ト颂庮佔(zhàn)釉贫?
厥后宋儒周子,默契道統(tǒng),得不傳之正,而世猶以《中庸序》《明道墓表》不及為疑,意亦類此。大抵古人之言多闊略,而后世之辭多謹(jǐn)嚴(yán),以此之心,求彼之說,其相戾者固多,而論說之紛紜,亦無怪也。嗚呼,道統(tǒng)之傳,自孟子之后,得宋儒而愈白;自宋儒之沒,而愈晦矣。章縫之士,耳剽目采,孰不曰周、孔,孰不曰顏、孟,言之日似,行之日遠(yuǎn),斯道之真,亡滅壞爛,幾于不振,此則有志者之所深恥也,主張斯文者所以為深憂也。
乞醯(十歲作)
天下之理,自然而已,無容于矯。何者?理無矯也,無容于有待矣。有所謂乞者,斯矯矣,有待矣。夫我所無而求人謂之乞,求人而望其與謂之乞。理者,天下之人所有,天下之人所不相及者也。當(dāng)取當(dāng)與,各全其天,而何乞之云?彼醯可乞也,直可乞乎?
直者,天地生人之至理也,奈之何以微生之直,亂天地生人之直乎?彼天地生人之直何如也?在父則慈,在子則孝,在臣則忠,在弟則敬,在交友則信。蓋天下之直而非吾之直,吾之直而非人之直也。是者是之,非者非之,有者有之,無者無之,如斯而已,何有于我?茍有我焉,則物本非而是之,是我是而非物是也;物本無而有之,是我有而非物有也。既有我于其間,而必因物以成乎我,使必得是物,而后我之理始得焉。嗚呼,理之云乎?若是其勞矣乎?彼勞也,非直也。
高之意則以為,茍可以得直,雖勞無辭也。方其人之乞醯,高果有也,可以為惠。不幸而無,高之心已恨不能以及人,于是而乞諸其鄰。不與之以無,而與之以有,使彼受者曰:高可謂天下之直矣。無且如此,況于有耶?小且如此,況于大耶?是一事之微,可以納交也,可以為惠也,可以使人稱我也。高為是矯險(xiǎn)之事,而不知天下無矯險(xiǎn)之直,因是事而為是直,亦愚矣。彼意夫直之猶醯也,醯尚可以乞人為己有,直亦可以假物為己名也。獨(dú)不因其自然而思之,彼醯固有也,非我之醯也,鄰之醯也。彼乞我而非乞鄰也,我與人而非鄰與人也。我以其我,鄰以其鄰,惡用是假借哉?猶幸魯人所求者醯也,假使求于高曰:汝與我千駟萬鐘。高何以待之?又有求于高者曰:汝與吾以天下。又何以待之?高將曰有耶,無耶?亦將乞諸其鄰耶?吁,至是而高之直窮矣。
故天下之理,求之于我恒不窮,求之于物恒有盡。順之以天恒有余,矯之以人恒不足。蓋理在我而不在物,理有天而無人也。是以奪人之物則為盜,取人之有則為襲,假無而有則為偽。盜乎,襲乎,偽乎,高之謂也。從高之道,則天下之為善者亦艱矣。夫與人必待于物,則一介不與,伊其吝矣。推之至于待富而孝,則簞食瓢飲,顏其餒矣。待功而后為忠,則身死功墜,孔明其窮矣。夫其必物也,必富也,必功也,則伊必至于取人之有,顏必至于奪人之財(cái),孔明必生而不死,而后可也。信如是,是使天下父不得而慈,子不得而孝,臣不得而忠,弟不得而敬,交友不得而信,事事乞于人,物物乞于人,有如醯者,乃克有濟(jì),則何時得盡吾人道哉?是其人道輕而醯重也。未乞醯之時,本無直也;既乞醯之后,而始有直也。鄰無醯,則我無直矣。則直之于醯,有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