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 歸有光集
- 佚名
- 4914字
- 2015-11-25 10:32:55
震川別集之一
應(yīng)制論
士立朝以正直忠厚為本(以下諸生課試作)
天下之治,系乎人臣之有其德,而才不與焉。夫天下之才,未嘗無也,所賴以致至治者,非其才之難,而所以用其才者難也。能用其才,系乎人臣之有其德而已矣。所謂德者,必其資性之純,而心術(shù)之正。是故其氣剛以毅,出于正直,而必不至于佞;其心寬以恕,出于忠厚,而必不至于薄,如此可謂有其德矣。而后以其才用之,故天下服其正直之氣,而樂其忠厚之化,而人心世道實系之。夫才者行于一時,則固一時之善而已也;行于一事,則固一事之善而已也;惟正直忠厚之道,其用為不窮。士之立朝而不以此,則余無可取矣。善乎豫章羅氏之言:“士立朝之道,不為驚世可喜,燁然赫然,以為人臣之偉節(jié),惟以正直忠厚為本。”儒者之論,何其切近而篤實也!
夫所謂本者,言士之用世,其所施為措置蓋未暇論,而不可窮之業(yè),實根底于此也。夫木之有本,本既撥,則枝葉無所寄托矣;士之有德,德既隳,則才猷無所附麗矣。蓋有其德,而后其才可以成天下之事;無其德,則才之所用適足以僨天下之事而已矣。
夫人君治四海之眾,一人不能獨為,而與海內(nèi)之士共之。士之欲行其志者,輻輳并進,而歸命天子。三公九卿,百司庶府,設(shè)官分職,如此其眾也。天下之才,惟天子所以使之。蓋自一命以上,無虛位也,無乏人也,則人人盡其才,因其職以自效,舉目前之事,則既能辦飭矣。夫正直也,忠厚也,士無此二者,皆能任天下之事,皆能治天下之民,皆能建天下之功,皆能興天下之業(yè),然有利焉,不勝其害也;有得焉,不勝其失也。天下幸而無事,人臣安享祿位,以為才如是足矣,不知其俗之漸靡積習(xí)而不可挽也。故士必本之以正直忠厚,其大者固已磊落卓犖,自立于世,然后隨其所受之職,皆能不違于道。是故與之任天下之事而事必集,與之治天下之民而民必安,與之建天下之功、興天下之業(yè),功成業(yè)廣而后無患。嗚呼,此正直忠厚之道所以為本也。
且所謂正直者,何也?氣之剛以毅也,其質(zhì)近乎義,而心術(shù)之正,必不茍為佞。天子欲有所為,而不敢以或阿;群臣皆以為然,而不肯以或同。天子有失必規(guī),群臣有奸必發(fā)。事有庇于民、益于國,爭之而必行;有病于民、害于國,爭之而必不行。可與為善,而不可與為不善;可與為義,而不可與為不義。萬鈞之重不為懾,雷霆之威不為怵。諤諤乎無所隱也,蹇蹇乎無所避也,侃侃乎無所撓也,鹔鹔乎必致之也。人主為之改容,奸萌為之弭息,四夷聞之而不敢窺伺,此正直之臣也。其在于古,若排闥、折檻、引裾、壞麻之類,皆可以言正直也。其大者如汲黯、蕭望之、李固、宋瓃、張九齡、陸贄、李沆、范仲淹、李綱之徒是也。
所謂忠厚者,何也?心之寬以恕也,其質(zhì)近于仁,而心術(shù)之厚,必不茍為薄。輔天子而以寬仁,與群臣處而不求為異。天子有過,而非心逸志為之潛消而不知;人臣有失,務(wù)包容其小而愛惜其才。可以裨國而不便于民,不行;可以取名而無益于國,不舉。如泰山之安而不搖,如深淵之靜而莫測。休休乎其無所不容也,粥粥乎若無所能也,渾渾乎若無辨也,與與乎其可即也。君德賴以培養(yǎng),生民賴以滋息,社稷賴以鎮(zhèn)定,此忠厚之臣也。其在于古,若償金、脫驂、翻羹、唾面之類,皆可以言忠厚也。其大者則如曹參、周勃、丙吉、狄仁杰、郭子儀、裴度、呂端、王旦、韓琦之徒是也。
或者曰:“正直近于伉厲,容有激天下之變。”是固有之。然囗方為圓,以規(guī)世好,君子終不避伉厲之譏而出于此也。“忠厚近于無能,容有以養(yǎng)天下之弊。”是固有之。然鍥厚為薄,以索人情,君子終不避不能之誚而出于此也。大抵由于質(zhì)性之美,而原于心術(shù)之正,則正直而不至于伉厲,忠厚而不至于無能,此自然之理。故士而舍此,欲以委隨變化而謂之通,凌誶盡察而謂之能,此則天下之所謂才,而非士之所貴也。
唐虞之盛,其臣皆有神圣之姿,其功與天地并,若非人之所能為者也。然君臣之相勉戒,不過曰“直清”,曰“弼直”,曰“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后言”,曰“臨下以簡,御眾以寬”,何其近于人情也?古之圣賢所以佐其君者,不過如此而已矣。迪知忱恂,夏之所以有室大競也;惟茲有陳,商之所以格于皇天也;秉德迪知,周之所以怙冒聞于上帝也。夫其正直如此,忠厚如此,故能循道履信,而功業(yè)所至,乃與天地并。成王之命君陳曰:“予曰辟,爾惟勿辟;予曰宥,爾惟勿宥。”此告之以正直也。曰:“無忿疾于頑,無求備于一人。必有忍,乃有濟。有容,德乃大。”此告之以忠厚也。
天下之勢,欲其直,常趨于佞;欲其厚,常趨于薄,世道之不可挽如此。是以不惟士之所貴者如此,而有國家者務(wù)培養(yǎng)之,以伸抗直之氣,而全忠厚之體。孔子生于周末,褒史魚之直,惡祝鹴之佞,思史之闕文,而稱周公之訓(xùn),其所感者深矣。夫相噓以成風,相吹而成俗。隆泎之時,一人噓之不能為熱也;炎赫之景,一人吹之不能為寒也。天下有一正直者,崇獎之而不抑之以伉厲,若文帝之信申屠嘉也;有一忠厚者,敦尚之而不嗤之以無能,若光武之封卓茂也。如此則天下知所慕效矣。此在天子與公卿大臣之事,誠如此則百僚師師,皆忱恂于九德之行,而《羔羊》之正直,《行葦》之忠厚,可以遠追于成周之盛也。謹論。
太極在先天范圍之內(nèi)
天下之道,不可以象求也。以象求道,則道局于象而有所不該;以言求象,則象滯于言而有所不盡。嗟夫,古之圣賢,本以天下之道不著,而以象該天下之道;本以天下之象不詳,而以言盡天下之象。卒之象立言設(shè),而反有所不該不盡,則圣賢之心于是乎窮。雖然,圣賢固非逞奇眩異,茍為制作,以駭于天下。則其始之為象也,將謂其足以該道也;其后之為言也,將謂其足以盡象也。象有不該之道,而言有不盡之象,則圣賢之輕以為之名。由此言之,則天下之道不可無圣賢之象,而天下之象不可無圣賢之言。
先天之圖,伏羲之象也;太極之圖與說,周子之言也。天下無異道則無異象,無異象則無異言。奮乎千百世之上,而常符于千百世之下;奮乎千百世之下,而常符于千百世之上,是先天之與太極也,豈可以先后大小而區(qū)別之耶?
然謂太極在先天范圍之內(nèi)者,何也?天下之道,太極而已矣。太極之動靜,陰陽而已矣。陰陽之變合,五行而已矣。五行之化生,男女善惡萬物萬事而已矣,圣人愚人、君子小人之別,動靜修違之間而已矣。而《太極圖》者,為數(shù)言以括之而未始遺也。則夫先天雖上古圣人之作,寧能有以加乎?周子之書,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周還布列,寧有出于太極、陰陽、五行、男女、善惡、萬事、萬物、圣人、君子、小人之外?而曰范圍焉者,固非以不該不盡為周子病,而獨為夫周子之未離乎言也。未離乎言,則固不若先天之籠統(tǒng)包括,淵涵渾淪于忘言之天也。圣賢之始為說于天下,固謂可以盡象而該道,而明言曉告,以振斯世之聾瞶。孰知夫象之所不該者,象不能盡,而言之所不盡者,非言之所喻也。
上古之初,文字未立,《易》之道渾渾焉流行于天地之間,俯仰遠近,巨細高卑,往來升降,浮沉飛躍,有目者皆得之而為象。天下未嘗有《易》,而為《易》者未嘗亡。迨夫羲皇有作,始為先天之圖,天下之道,一切寓之于方圓奇偶之間,如明鑒設(shè)而妍媸形,淵水澄而毛發(fā)燭。然而失之者,猶不免徇象之病,則天下固已恨其未能歸于無象之天。而孰謂其生于圣遠言湮之后,建圖屬書,嘵嘵然指其何者為太極,為陰陽,為五行,為男女善惡萬物萬事,為圣人君子小人,其言如此之詳也,而可同于無言之教耶?故曰,圖雖無文,終日言之而不盡也。噫,惟其無文,故言之而不盡,而言之所可盡者,有言故也。
故自先天之《易》,羲皇未嘗以一言告天下,而千古圣人,紛紛有作,舉莫出其范圍。以《艮》為首,夏之《連山》也,而不能易先天之艮也。以《坤》為首,商之《歸藏》也,而不能易先天之坤也。取八卦而更置之,周之《周易》也,而不能易先天之八卦也。暢皇極而衍大法,而有取夫表里之說;觀璿璣以察時變,而有取夫順逆之數(shù)。作經(jīng)法天,而必始于文字之祖。備物制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而必尚夫十三卦之象。未始為聲音也,而言律呂者推之;未始為歷象也,而言十二辰、十六會、三千六百年者推之;未始為寒暑晝夜風雨露雷也,而言天地之變化者推之;未始為性情形體走飛草木也,而言萬物之感應(yīng)者推之;未始為元會運世歲月日辰也,而言天地之始終者推之;未始為皇帝王伯《易》《書》《詩》《春秋》也,而言圣賢之事業(yè)者推之。形器已具,而其理無朕,則太極之立也;剛?cè)嵯嗄Γ素韵嗍帲瑒t動靜之機也。《乾》《兌》《離》《震》,居左而為天卦,《巽》《坎》《艮》《坤》,居右而為地卦,所以分陰分陽而立兩儀也。《乾》《坤》亥巳,天地之戶,陰陽所以互藏其宅也;《否》《泰》寅申,人鬼之方,天地相交,生生之所以不息也。以消長求之而動靜見,以淑慝求之而圣人、君子、小人分。先天未嘗言太極也,而太極無所不該。太極言太極,則亦太極之說耳。是故無言者不暇言以傳,而有以盡天下之所不言;有言者待言以明,而不能盡天下之言。自羲皇而下,所以敷衍先天之說者愈詳,而卒不能自為一說,自立一義,以出六十四卦之外。譬之子孫雖多,而皆本于祖宗之一體。故太極者,先天之子孫也。
雖然,有先天則太極可以無作,而周子豈若斯之贅也?蓋天下不知道,圣賢不得不托于象;天下不知象,圣賢不得不詳于言。于是始抉天地之秘以泄之,自文王已不能無言。而《易》有太極,孔子亦不能自默于韋編三絕之余矣。大饗尚玄酒,而醴酒之用也;食先黍稷,而稻粱之飯也;祭先太羹,而庶羞之飽也。嗚呼,亦其勢之所趨也。
泰伯至德
圣人者,能盡乎天下之至情者也。夫以物與人,情之所安,則必受,受之而安焉;情之所不安,則必不受,雖受之而必不慊焉。人之喜怒發(fā)于心,不待聲色笑貌而喻,而意之所在,有望而知者。故受物于人,不在乎與不與之跡,而在于安與不安之間,此天下之情也。天下之情,天下之所同,而濡滯迂緩,貪昧隱忍,將有不得盡其情者,惟圣人之心為至公而無累,故有以盡乎天下之至情。
《論語》之書,不以讓訓(xùn)天下,而言讓者二:伯夷稱賢人,泰伯稱至德是已。夫讓,非圣人之所貴也,茍以異于頑鈍無恥之徒而已矣。而好名喜異,人之所同患,使天下相率慕之而為琦魁之行,則天下將有不勝其弊者。春秋之時,魯隱、宋穆親挈其國以與人,而弒衄之禍,不在其身,則在其子,國內(nèi)大亂者再世。吳延陵季子,可謂行義不顧者矣,然親見王僚之弒,卒不能出一計以定其禍,身死之后,僅三十年,而吳國為沼。以延陵季子,而猶不能無憾者。故讓之而不得其情,其禍甚于爭;茍得其情,則武王之爭可以同于伯夷,故圣人之貴得其情也。伯夷、叔齊,天下之義士也。伯夷順其父之志,而以國與其弟,然終于叔齊之不敢受,而父之志終不遂矣。夫家人父子之間,豈無幾微見于顏色,必待君終無嫡嗣之日,相與褰裳而去之,異乎“民無得而稱”者矣,故圣人以為賢人而已。蓋至于泰伯,而后為天下之至德也。古今之讓,未有如泰伯之曲盡其情者。蓋有伯夷之心而無伯夷之跡,有泰伯之事而后可以遂伯夷之心,故泰伯之德不可及矣。
自太史公好為異論,以為太王有翦商之心,將遂傳季歷,以及文王。鄭康成、何晏之徒,祖而述之。世之說者,遂以為雖以國讓,而實以天下讓,不以其盡父子之情,而以其全君臣之義,故孔子大之。夫湯武之所以為圣人者,以其無私于天下,天下歸之而不辭也。使其家密相付授,陰謀傾奪,雖世嗣亦以是定,則何以異于曹操、司馬懿之徒也。太王迫于戎狄,奔亡救敗之余,又當武丁朝諸侯之世,雖欲狡焉以窺大物,其志亦無由萌矣。就使泰伯逆睹百年未至之兆,而舉他人之物為讓,此亦好名不情之甚,亦非孔子之所取。圣人無“意、必、固、我”之私,須臾之間,常不能以預(yù)定,而曰百年之必至于此,不幾于怪誕而不經(jīng)耶?蓋翦商之事,先儒嘗以辨之,而《論語》之注,厘革之未盡者也。說者徒以太王溺愛少子而有此,此晉獻公、漢高祖中人以下之所為,而太王必不至于是,故以傳歷及昌為有天下之大計。殊不知兒女之情,賢者之所不免也。篡逆之惡,中人之所不為也。《詩》云:“爰及姜女,來朝走馬。”孟子以為太王之好色也。詩人之意未必然,而孟子之言亦不為過。太王固不勝其區(qū)區(qū)之私,以與其季子,泰伯能順而成之,此泰伯所以為能讓也。泰伯之去,不于傳位之日,而于采藥之時,此泰伯之讓所以無得而稱也。使太王有其意,而吾與之并立于此,太王賢者,亦終勝其邪心以與我也。吾于是明言而公讓之,則太王終于不忍言,而其弟終于不忍受,是亦如夷、齊之終不遂其父之志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