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 歸有光集
- 佚名
- 4947字
- 2015-11-25 10:32:55
京兆尹王公震,字威遠。曾祖景賢,初自燕南徙任縣,遂占籍于邢,今為邢臺人。祖罍,宣德間以鄉進士為平度州同知,抗中使,謫戍灤州。數歲,病思歸。子整上疏代父。整戍又二十八年,始赦還。整妻亦死于戍。后妻生公,體貌豐偉,善騎射,博涉經史。弘治癸丑進士,觀政大理,授戶部主事,奉使部送犒軍銀于西夏,至紅城堡。后又使云中,至陽和堡,猝為虜圍,公皆率眾守御,虜以解去。正德初,榷九江稅。劉瑾愛幸蒼頭奴唐英、王俊至,多所誅求,公絕不為禮。時瑾怙權,流毒天下士大夫。二人還,欲訴于瑾,皆病死于道,人以為公幸。
遷員外郎,尚書韓文,為瑾陷下獄,罰贖二千石。公率其僚捐三年俸,贖韓尚書得出。庚午,川、湖盜劉烈起,猖獗甚。上命兵部尚書洪鐘討之。洪尚書奏公知兵,請以為鄖陽守。迄平寇,甚得鄖陽之力。歷升河南左、右參政。潁川盜小張虎嘯聚,公往捕之。不四月,小張虎就擒,戮小張虎,余黨全活甚眾,潁川人感其德,立祠祀之。
嘉靖初,升河南左布政。是年冬,升應天府尹,奏罷上元、江寧花園夫千余人,省諸官寺獄具銀千余兩,覈江灘蘆葦千余頃,以佐赤縣里甲費。尋上書乞骸骨歸。
初,公舉進士,二親皆在堂。未幾,相繼卒,所至扁其居為“永感”。長沙李文正公率館閣諸公為賦詩,趙郡石文隱公為之序。自是每陟一官,必悲思其親。自在部,已獲推贈,及為京兆,得贈三世皆如其官。
公天性純孝,有厚德。嘗在京師,鄖人張得才為部從事,病死,妻子貧不能歸。公聞之愴然,捐金助其喪還。后其子寅中鄉舉,來謝,言其父喪前至金陵,欲寄其鄉人舟,鄉人負約,遂寄他舟。經小孤山,鄉人之舟覆。過吉水,欲寓山寺,寺僧固拒不納,經夕而寺焚。以公之施惠孤喪,與神明符也。公既歸,所蓄書數千卷,悉輦送郡學,以資學者講習。家居杜門,足跡不至公府。今邢州士大夫雖隆貴,門第不改布素,至以造官府為恥,子弟斂戢,市無綺紈之游,繇公之化也。嘉靖辛丑,年八十二卒,訃聞,賜葬祭。子某。
贊曰:予至邢,訪其先賢士大夫,近代皆稱王京兆。京兆所居官,其條教方略,無文字可考,僅僅得其家狀履歷。然今邢中風俗之厚,本于王京兆。予數過學宮,取其遺書讀之,為之嘆息。其高風可仰矣,予以是論次之。
洧南居士傳
洧南居士者,姓杜氏,名孟乾。其先自魏滑徙扶溝,邑居洧水南,故以為號。曾祖清,以明經任大同經歷。祖璿,贈戶部主事。父紹,進士,官戶部主事。居士少為諸生,已有名,歲大比,督學第其文為首,而戶部乃次居四。時戶部得舉,人曰:“此子不欲先其父耳?!本弥?,竟不第。貢入太學,選調清苑主簿,庀馬政。卻禮幣之贈,數言利病于太守。又欲開郎山煤,導九河。諸所條畫,皆切于時,太守嗟異之。
會創蘆溝河橋,雷尚書檄八郡選其才,得清苑主簿而委任焉。然苑人愛其仁恕,及聞居士之孫化中舉于鄉,喜相謂曰:“固知吾杜母之有后也?!鄙秊o州經歷,丁內艱。服闋,改鞏昌。至則陳茶馬利病,太守器其能,郡事多咨焉。竟卒于官,年五十。居士為學精博,尤長于詩,所交皆知名士。平生尚氣輕財,收恤姻黨,字孤寡,不憚分產畀之。縣中有事,皆來取決。伉直不容人之過,族人子弟,往往遭撻楚,然未嘗宿留于中,皆敬服,而怨昽者鮮矣。初,洧水東折,歲久沖淤轉而北,居士力言于令,改浚以達于河,扶溝人賴其利,為之語曰:“洧水淤,老幼啼。洧水通,賴杜公?!本邮坑诩沂虏祸な?,聞有善書,多方購之,建書樓,且戒子孫善保守,刻石以記。所著有《洧南文集》《洧南詩集》《北上稿》《南歸稿》《西行稿》《五經韻語》《書經馴駁》《匯集醫方》若干卷。
君既沒,其從父弟孟詩狀其行如此。嘉靖四十四年,化中登進士。明年,為邢州司理。隆慶三年,吳郡歸有光,化中同年進士也,來為司馬,因采孟詩語,著之其家傳。
歸子曰:大梁固多奇士,尤以詩名。吾讀洧南詩,意其人必超然埃之表。及為小官,似非所屑顧,必欲有以自見。乃知古人之志行所存,不可測也。視世之規規谫谫,無居士之高情逸興,雖為官,豈能辨治哉?化中蓋深以予言為然云。
周封君傳
周封君者,廣東按察司副使周美濟叔之父也。其先海虞人,后徙昆山之茆涇。祖父好道家言,人稱為玄本公。封君自茆涇入居縣城馬鞍山陽。馬鞍山,里俗所謂玉山者也,故自號玉川云。
濟叔少時,封君口授以書。比數歲,遣從師學。暮歸,輒燃膏令從旁讀誦,夜分乃寢,率以為常。及濟叔入郡學,念已自能進取,遂不復閱省,日取醫卜、地理、星命書觀之,尤精小兒痘疹,決死生晷刻不爽。晨起,焚香拜神。忌日祭祀,常感傷悲泣。其為人誠樸任真,子貴,猶淡食布衣,與人諄諄皆平生語,人尤以是敬之。自推命數,年七十九。適生日值其所生年甲子,喜曰:“吾當增壽一紀,可得八十九?!敝疗谠O祭祠,訣祖考,無疾而終。
初,濟叔為尚書秋官郎,封君就養在京師。秩滿受封,父子相隨奉天門謝恩,觀者嘆息。內侍引入禁苑,遍觀玉堂、神明、漸臺、泰液之勝,餉以內珍,曰:“封君謝恩者蓋少,況年逾八十,健爽如此者乎?”掖送出長安門而別。及濟叔出僉湖憲,封君尚隨居蘄、黃間也。比徙蜀藩,送至長橋,曰:“吾老矣,不能從兒行也,旦暮遲汝歸耳。”濟叔至官,奉敕督理黃籍,邅回二載。及海南命下,即上疏歸養。下隴坻,倍道行。至家逾月,而封君歿。
歸子曰:濟叔嘗為余言,在蜀時,按行所部,經邛郲九折阪,又登峨眉山,云霞飛涌其下,下視東吳,何啻萬里?!对姟酚兄骸摆毂酸操?,瞻望父兮?!薄百硪篃o已,猶來無止?!庇嗾撝芊饩拢w傷人子之志云。
東園翁家傳
東園翁馬勖者,字文遠,長洲甫里人。翁蚤孤,事其母甚謹,出入必告。初好內典,有賣餳者勸令讀儒書,遂通《詩》《易》、史傳。洪武中,涼國公得罪,尸于市。翁時游京師,哀之,往觀嘆焉,幾為邏卒所縛。大理寺少卿胡概巡撫蘇州,翁為鄉老。胡卿對眾有謔語,翁諫,以為非大人在上者所宜,胡卿乃謝之。邑民虞宗蠻,以豪當簿錄。時巡撫無行院,居瑞光寺,胡卿雅善其僧,僧特為宗蠻請。胡卿曰:“當問馬者。”胡卿重翁,不名而呼其姓也。僧乃私許翁百金。翁起便旋,搖其首。僧以為少也,益之千金。翁竟不許。遂沒宗蠻家。他郡送囚至,皆已論死,翁知有冤不及白,意常恨之。臨安關吏苛留人,翁從胡卿入,抗言之,關吏誅死。胡卿養鶴,市兒不知,擊死之,逮及其父母。翁以市兒為家僮,攜之入見。胡卿乃以死鶴予市兒。嘗為胡卿規建書院,即今巡撫行院治所也。
翁與人有仇,會舉鄉老,其人慮翁居其間,置酒試翁。翁大言曰:“是宜為鄉老?!逼淙藗榷诒陂g聽,因喜躍出,曰:“翁不計吾怨!”遂與交好。翁蓋謂其才能堪之也,其不私類如此。
翁雖以鄉老時時從胡卿,而好讀書,筑精舍于眠牛涇,遠近來賀,至以囷貯果??e駕張大猷登拜于堂,扁之曰“東園”,故甫里至今稱東園翁云。翁與征士周谷賓、鄱陽令趙宗文交善,皆甫里人。谷賓,姚少師薦至京師,以跛辭歸。宗文,洪武間舉人材,辭以母老,永樂三年,翰林典籍梁用行薦為鄱陽令,嘗為翁作《翠云朵歌》。翠云朵者,東園石也。
翁三子,望、企、行。望子,昶、昂、杲。望嘗相其三子曰:“伯有錢而無權,仲蠶眼有錢,季鵝行鴨步,當以萬計。”其后皆如其言。杲為楊氏贅婿,不為舅所禮,夫婦空手,不持一錢而出,卒自奮,積資巨萬。馬氏蓋興于成化間,后諸子皆能繼其業,遂甲于甫里,為長洲著姓。諸孫淮,以太學生調官海南,還,七十余,好學不倦。瀚,太學生,好尚文雅。用拯,為諸生,通史學。曾孫致遠,南京鄉貢進士。
贊曰:余論東園翁,悉載用拯之詞,蓋以為其家傳不得而略焉。用拯,余女弟夫也。余聞吳故有大理卿熊概巡撫,類以沒人產為事,吳民冤痛。今馬氏書謂熊為胡誤也,以概之酷,東園翁事之,觀死鶴事,其所匡救豈少哉?是必有陰德,宜其子孫之盛也。(考《大臣年表》及《江西人物志》,皆作熊概。何喬遠《名山藏》云:宣德初,使大理卿胡概巡視應天諸郡。概,豐城人,本姓熊,以從母適胡,因胡姓,官終右都御史。后復姓。亦載馬勖事,與馬氏書合。諸書記事,從其已復之姓,先太仆據之,故稱熊概。馬氏書但知其撫吳時之姓,故稱胡概。皆不為誤。莊識。)
何長者傳
何長者,名緒,字克承,家會昌之白埠,倚蕭帝巖為居。長者父卒,兄纓與其子亦蚤卒,遺孤孫,而長者庶弟方十歲,皆撫育以至成人。長者既善治生產,于其父業嬴數十倍。弟約與其兄孫,請與長者分。長者會其資,以為三兄弟平受之,不以祖父貽與己所創為區別也。人有急,求鬻田,長者與之價過當。其后事已,輒悔其田。長者還之,不責償。年既老,鄉里高其行,縣為請鄉飲酒,固謝,終不肯與,而會昌人皆稱以為何長者云。
長者妻劉氏。會昌城溯流南八十里曰湘鄉,鄉有九田之屬,平川沃壤,多富人,而白埠有何氏,小田有劉氏,為甲族,故長者與為姻。長者所以能撫孤造家,四世同居無間言,世謂家人之離,起于婦人,凡長者之美,類劉氏助成之也。劉孺人事姑尤孝,姑年八十六,奉養備至。為人平恕,有夜胠其篋者,物色之,得其人。家人欲聞之官,問孺人所亡金若干。孺人曰:“金無多,無用窮詰為也。”竟不言,盜遂獲免。會昌人皆云:不獨何君,乃其婦亦長者也。故為作《何長者傳》。
歸子曰:長者之子渭,與余同在六館。今來佐縣,民有德焉。至觀長者之行,宜有子哉。何侯以事至南都,見其鄉大宗伯尹公,尹公題其堂曰“永慕”,而何侯之于其先,對人未嘗不流涕言之也。
筠溪翁傳
余居安亭,一日,有來告云:北五六里,溪上草舍三四楹,有筠溪翁居其間,日吟哦,數童子侍側,足未嘗出戶外。余往省之,見翁頎然皙白,延余坐,瀹茗以進,舉架上書悉以相贈,殆數百卷。余謝而還。久之,遂不相聞。然余逢人輒問筠溪翁所在,有見之者,皆云翁無恙。每展所予書,未嘗不思翁也。今年春,張西卿從江上來,言翁居南澥浦,年已七十,神氣益清,編摩殆不去手,侍婢生子方呱呱。西卿狀翁貌,如余十年前所見加少,亦異矣哉!
噫,余見翁時,歲暮,天風憭栗,野草枯黃。日將晡,余循去徑還家。媼、兒子以遠客至,具酒。見余挾書還,則皆喜。一二年,妻、兒皆亡。而翁與余別,每勞人問死生。余雖不見翁,而獨念翁常在宇宙間,視吾家之溘然而盡者,翁殆如千歲人。昔東坡先生為《方山子傳》,其事多奇。余以為古之得道者,常游行人間,不必有異,而人自不之見。若筠溪翁,固在吳淞煙水間,豈方山子之謂哉?或曰,筠溪翁非神仙家者流,抑巖處之高士也歟?
可茶小傳
可茶為秦越人之術,醫者稱工焉。始,可茶有賢母,蚤寡,家貧,欲為縣書獄。母曰:“為是者多辱,茍貧不能業,獨不可賣蚊煙、涼箑遣日乎?”可茶愿為醫。其女兄之夫沈氏顱絪在練城,世有傳業。可茶日往記數方,還錄之。又觀其制劑和丸,皆得之。乃為醫。方坐肆,有求療者饋紅菱青蔥。母喜曰:“是子醫必效。饋鮮菱者,如仙靈也。方言以家饒惸為從容,是蔥之兆耶?”可茶醫果日進,求者屨滿戶外。可茶或自外歸,酒醉,母即怒責之。可茶善候顏色,母少有不樂,未嘗不長跪。母既責其飲酒醉,即終身飲未嘗敢醉。其他事,受教戒皆如此。母所不嗜食物,即終身不食。每至生辰,長齋數日。中歲無子,欲買妾,母恐其家失和,意不欲買妾,即不買妾。寡姊有一子,因以為己子,而養其姊三十余年,至今無恙。其孝友如此。至于醫,貧者徒施藥與之,雖富,亦不望報。以故縣中士大夫皆愛敬之。
嘉靖四十年冬,予兒子患疹,可茶為撤己事,來自練城三十里,晝夜調視,兒竟獲安。不獨其技然,而其為人慈愛,使人感嘆。余與可茶論小兒疹,前世稱陳文中“異攻散”,施于江淮間,無不效。今醫家以為不可用,時其危急,死而復生之。其所制劑,多秘不言,以為有神術。竊窺之,即陳氏方也。然可茶守丹溪之說,自謂恒得中醫,至自比李英公用兵,不大勝,亦不大敗云??刹杳?,姓蘇氏。
贊曰:孔子稱“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古之醫師、疾醫,皆士大夫也。以可茶之孝,施之于醫,其活人可勝道哉。
鹿野翁傳
鹿野翁,姓李氏,名元壽。少工書,嘗書諸經、《四書》小本,楷法精善。三原王端毅公巡撫江南,見而愛之,呼為李生,使侍舟中,無事輒令李生朗誦《大禹謨》《咎繇》篇,斂衽以聽焉。又嘗為顧御史寫進本奏書,天子以其書為善。鹿野翁為人淳篤,其訓子弟有法,而又善書,以是為縉紳所重。邑中有文字,必經鹿野翁手,相為推引。往往他州碑石,多鹿野翁所書也。
歸子曰:余少聞邑東門有李元壽善書云,然余故不識元壽,元壽書余亦未之見也。其子始出所藏文字,求余論之。夫書于學者事末矣,而今人未有能迨古人者,邑里之中如鹿野翁,其亦足稱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