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辱公見愛,俾與其長子有婚媾之約。公自懷玉還,即見過,復置酒相召。欲以文字見屬,而不竟所言,但曰:“此兒子輩事也。”不幸公尋謝世。于是諸子以嘉靖癸亥十月二十八日癸酉,葬公于邑東南躭川鄉七保在字圩橫塘先塋之次,屬余書其墓上之石。余何敢辭焉。
封奉政大夫南京兵部車駕司郎中王君墓表
無錫有隱君子,曰王君,以仁孝施于其家,而訓迪其鄉之子弟,二子相繼登進士。初,朝廷用伯子官,推封為戶部某司主事。及仲子之在駕部也,詔又以其官命之。其于世俗榮顯矣,而君且樂嘉遁,遺利勢。聞子有美政善事,貽書慰勞,而終不喜以官封自矜眩,以為居官者不得顧其家,而居家者不知有其官,其自殊別如此。伯子方侍養,而仲子進官廣東,以君春秋高,不忍逾嶺,亦懇疏歸。于是父子兄弟相聚,蓋又承歡顏者十余年,而君始卒。年逾大耋,見五世之孫,群兒環繞膝下,怡怡愉愉,獨得其天性之樂如君者,吾江南仕宦之家不多見也。
君諱澤,字均沾。高祖諱宏,居三登里,以人材調補浙江都轉運鹽使司判官,通利鹽莢,商人惠賴。其卒也,來共致金葬之。曾祖諱惟益。祖諱經,兄弟五人,皆好任俠。宣德中徭上林苑,因破耗其家。父諱宗常,課書自給,而教子以經學。君以是明經為人師。無錫黌舍之士,半出其門,而二子卒以經學顯。
君為人至孝,父性嗜甘,日貯棗柿蜜餌囗顀,必愜其意。一日,行仆階下,傷其足,病至危殆,割股療之。母袁孺人喪明,左右扶掖十余年,目忽自明,人謂孝誠之所感。有賈人被掠,盡亡其蓄,行乞于市,且餒死。君知其湖湘間人,賈吳久矣,意憐之,厚資送,得生還其鄉。其樂施予、急人之難類如此。日閱古書傳方,又數與黃冠游,多得禁方,為藥齊,活貧人甚眾。居家無燕媠之容,檢御精明,不以老故自解嫚。嘗服延壽丹,形神充沃,黑發茙茙復生,顱骨隆起,乍開乍闔,逾八十年,侍姬復乳一男子、一女子。嘉靖三十七年秋遘疾,食漸少,氣微,目炯炯不寐,亟索枕中書,又索《阿羅漢傳》,歨然而逝,人尤以為異。是歲八月十八日也,年八十九。
配錢氏,吳越武肅王之后潯之女,封安人,贈宜人,先卒。子男三人:召,戶部某司員外郎;問,廣東按察司僉事;幼子怡。女二人。孫男二人,金、鑒。鑒舉進士,未廷試。孫女四人。曾玄孫男女十六人。以嘉靖三十九年十二月某日,葬馬鞍塢先塋之傍。
予數過無錫,行九龍山下,思與其賢士大夫游,而道無由。今僉憲見屬以墓上之石,蓋余所夙仰其高風而不可即者,因讀進士鑒所為狀,于是乃知其子孫之能成名者,以有君也。遂摭其大略,書之于墓云。
懷慶府推官劉君墓表
懷慶府推官劉君,以嘉靖年月日葬于上海縣之方溪。后若干年,其子天民具狀,請余表于墓上。劉氏之先,自大梁來居華亭,曰亨叔。亨叔生仲禮,始徙上海。仲禮生慶。慶生四子;長曰銑,次日鈍。銑坐法被系京師,鈍陰乞守者,代其兄令出,得一見家人而歸死。鈍既系而銑歸,紿其父母云:鈍死,己得赦歸。鈍久系而其兄不至,京師士大夫皆知其冤,為饋食飲。久之,赦歸,家人驚以為鬼物,母泣曰:“兒餒欲求食,吾自祭汝,勿怖吾也。”鈍具言不死狀,乃開門納之。銑倉皇從竇中逸去,遂不知所之。鈍生玉、玙。玙為建寧太守,玉以其家衣物寄官所,不令有擾于民,玙卒為廉吏。玉子兗,汀州通判。兗子兆元,字德資,即君也。
君自少舉止不類凡兒,及為諸生,常試高等。嘉靖四年,中應天府鄉試。先是,其所親有誣害君者,及君得舉,則又曰:“吾固稱德資聰明,今果然矣。”君益厚遇之。上海俗奢華,好自矜眩,君獨閉門讀書,雖兵陣、風角、占候之書,皆手自抄寫,時從野老散發箕踞樂飲,不自表異。計偕還,渡江登秣陵諸山,呼古人名,舉酒與相酬,不醉不止也。嘉靖某年,選調懷慶。先太守已遷去,會中使銜命,降香王屋山,民苦供應,多逃亡。君攝守,能以權宜辦濟,使者告成事而去。君嘗慮囚,一女子呼冤。君察其誣,系獄已二十年,遂出之。武陟富人以女許巨室,因借其資以致大富。而婿家后貧,遂結諸豪為證,欲離婚。君責令歸其女,而疑富人家多女婢,即歸,恐非真女。乃問有老嫗,嘗識其女面有黑子。已而果非真女。君怒,欲按籍其家,竟以其女成婚。
君為人寬和,至持法,雖宗室貴人請乞,不能奪也。尋以病去官。至淮陰,道卒。臨卒,於邑曰:“吾始與唐元殊飲酒歡呼,寧知有今日耶?我死于此,無親知故人為訣,男未成,女未嫁,負用世之志而不施,命也夫!”唐元殊者,君從父在汀州,元殊同學相好。時偕游二老峰,皮冠挾矢,從僮奴上山,以酒自隨,酒酣相視大笑,人莫能測也。后元殊過海上,時不見已數年,為道平生,慷慨泣下。當炎暑,置酒,且歌且飲。酒酣,裸立池中,傳荷筒以為戲。君既困于酒,且為水所漬,竟以是病。一日,臥覃懷官廨,見一女子徙倚幾旁,以為其婢也,呼之取茗,恍惚不見。自是神情不怡,因請告還而卒。時嘉靖某年月日,年四十有九。
君先聘陸文裕公女,后娶瞿氏。子男二人,天民、天獻。女三人,適太學生顧從德、縣學生張時雍、張秉初。天民自傷少孤,頗為序述君遺事,俾余書之如此。惜其獨負奇氣,自放于杯酒之間,然所施設一二,已無愧于古人,而不盡其才,可悲也已!
敕贈翰林院檢討許府君墓表
天厚人之有德,將以興其家,不當其世而特鐘于其子,然猶使之困窮晻郁以歿,若是,其理有不可知也。然非其困窮晻郁,則亦無以大發于其后,此其數詘伸消長之必然,亦其理未嘗不可知也。敕贈翰林院檢討許君之子曰國,當許君之世,已舉于鄉,為進士第一。是時,國方計偕上春官,君奄然以歿。未幾,其夫人汪孺人又繼之。國既免喪,遂上春官獲第,選入翰林。隆慶元年,天子新即位,覃恩近侍,國時為檢討,得以其官推封,而汪夫人為孺人。嗚呼,國亦既顯且貴矣,君、夫人竟不及見,國之所以痛泣荷國厚恩,而抱無窮之悲也。
許氏自唐睢陽太守之孫儒,避朱梁之亂,以來江南,故其子孫多在宣、歙之間,而君今為歙人。君諱暐,字德威。曾祖仕聰,祖克明,父汝賢,皆有潛德。
君蚤孤,依于外家。稍長,挾其資從季父行賈。有心計,舉十數年籍如指掌。季父所至,好與其士大夫游,君悉為存問酬報尺牘,又善書,江湖間推其文雅。季父初無子,以君同產弟鈺為子。其后有子,曰金。金幼而季父卒于客所,君持其喪還葬。金長,盡歸其資。或構鈺云:“金非而繼父生也”,謀逐之。金懼,言于官。鈺以不直,憤死。
于是君同產諸弟藉藉向金,且魚肉之。君曰:“鈺自無理耳,死非由金,顧何罪為?”涕泣勸解乃已。或又說金:“若父亡時,資出兄手,非有明也。”金疑父果有余資,君愈不自辨,輒償之。君既不勝金所求,又養諸寡母,振人之乏,遂至罄匱。乃之吳中收責,諸家又盡貧,空手來歸。入門,意歡然。晚以病居家,猶與族人月會食,訓束子弟,焚香宴坐,吟詠不輟。嘉靖四十年九月某日卒,年六十有六。
孺人曾祖某,祖某,父憲。孺人始髫,與其姊奉觴為壽。父愛其綽約婉善,嘆曰:“吾安得此女為吾男子子乎?”蓋汪處士自傷無子也。君久客,孺人事舅姑,撫諸叔,甚有恩禮。國生已七年,君還,始識其子。遠或十數年不歸。孺人日闋無儲,嘗大雪,擁敝絮臥乳兒。獨又經紀母家,養送其母黃媼。人謂始處士嘆不能生子,然生女無愧其子也。孺人能以巫下神,往往聞神語,嘗謂君曰:“兒當貴,然吾與君不能待矣。”后竟如其言云。嘉靖四十一年九月某日卒,年六十八。
余讀王荊公所為《許氏世譜》,稱大理評事規者,有旁舍客死,千里歸其骸骨而還其金。翁雖于其家兄弟,而其事略相類。凡許氏再以陰德而再興,天之報施于人,如是其顯著耶?抑伯夷之后,其源遠流長,后世忠孝之良不絕也,天其遞興而未艾,其不止于是耶?國方為太史,有道而文,與余游,使余表其墓。余少愛荊公文,顧何敢廁于其譜之后?然其詞核,亦可以信許氏而示知者云。
貞節婦季氏墓表
嗚呼,男女之分,天地陰陽之義,并持于世,其道一而已矣。而閨門之內罕言之,亦以陰從陽,地道無成,有家之常事,故莫得而著焉。惟夫不幸而失其所天,煢然寡儷,其才下者,往往不知從一之義。先王憫焉而勢亦莫能止也,則姑以順其愚下之性而已,故禮有異父昆弟之服。至于高明貞亮之姿,其所出有二:其一決死以徇夫,其一守貞以歿世,是皆世之所稱,而有國家者之所旌別。然由君子論之,茍非迫于一旦必出于死為義,而出于生為不義,是乃為可以死之道,不然,猶為賢智者之過焉耳。由是言之,則守貞以歿世者,固中庸之所難能也。
婦之于其夫,猶臣之于其君。君薨,世子幼,六尺之孤,百里之命,國家之責方殷,臣子之所以自致于君者在于此時耳。三代以來,未有以臣徇君者也。以臣徇君者,秦之三良也,此《黃鳥》之詩所以作,而圣人之所斥也。夫不幸而死,而夫之子在,獨可以死乎?就使無子,茍有依者,亦無死可也。要于能全其節,以順天道而已矣。
常熟之文村女子季氏,為同縣人蔣朝用之妻。少而喪夫,撫其孤世卿,比于成立。寡居二十有七年,以嘉靖某年月日卒。黎平太守夏君玉麟高其行,為《貞婦季孺人傳》,獨稱其所以能教世卿者,為有功于蔣氏。而未有墓石,蓋季氏之泇在虞山之陽邵家灣,其舅汝州守蔣氏之兆域也。予因世卿來請,因論著之,以表其墓上。使知女子不幸而喪其夫者,當以季氏之徒為中道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