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 歸有光集
- 佚名
- 4341字
- 2015-11-25 10:32:55
太仆寺,秦、漢皆掌輿馬,天子出,奉駕上鹵簿,用大駕則執馭。然其屬有龍馬五監、邊郡六牧,則馬之事無不統焉。漢以后,官掌大抵不異。國家自洪武六年定制,獨置太仆寺于滁州,始去奉車之職,而顓掌馬之事。三十年,置行太仆寺。永樂初,改北平行太仆寺為北京行太仆寺。十八年,特稱太仆寺。洪熙初,復稱北京。正統元年,始定稱為太仆寺。寺卿一人,少卿二人,丞十二人。列圣相承,時有損益。至隆慶己巳,其員額少卿三人,丞三人,所掌驗烙巡牧,勞逸人殊。藏府京營,歲月輪代。某初到官,頗為推究,非初立法之意,乃因循墮廢而致然也。
因條上其事,略云:舊設少卿二名,一巡京營及各邊騎操之馬,一巡近京州縣寄養之馬,皆領敕歲代。寺丞十二員,分管畿輔八府、山東、河南之馬。后復增少卿一員,省丞為六員。今又已虛其丞之半,丞少,不足以更事,而又偷息其間。欲乞重三丞之選,與少卿一體協行,以均勞逸,重責成。又驗烙發寄,本非二事,舊制,巡驗俱屬一卿。今欲以二少職掌,亦如兩丞東西分管,職兼驗養,各以丞佐之。春秋仲季,并出近京州縣。赴俵之馬,就近印發,一便也。都會輻輳,得免擁聚,二便也。國門嚴重,潛杜呼噪,三便也。兩卿分轄,事半功倍,四便也。卿巡未逮,分任寺丞,五便也。遇有緩急,就近調兌,六便也。上免朝參,下謝交托,殫力王事,七便也。營軍養戶,躬相授受,游販奸胥,不得規避,八便也。奏上,天子以其章下兵部,覆奏報可。于是驗牧并行,卿丞配佐,載于甲令。某又以寺宇敝壞,奏一新之。故事,諸省寺皆有題名碑。始卿邵康僖公銳、張公舜臣重為立石,今歲久石窮,無隙閗書。于是李君義起,與廳簿應崇元,愿捐貲以豎新石,而丞張君進思、郎君大倫、王君淑,咸曰幸今日正名,與諸卿埒,亦請立石。于是相率屬某記之。
某竊惟圣天子改元更化之日,率作興事,開廣言路,群工戒飭,百度振舉。而微臣稍條上一二事,詔書無不俞允,此正臣等精白一心,夙夜匪懈,以助成德意,興萬世之太平者也。邇者歲災流行,大江南北,河海嘯溢,畿輔邊關,雨雹遍野。夫雨水冰雹,皆陰類也,其應主戎馬生郊之象,潢池盜兵之兆。臣等職領師菀,而國馬傷耗,武備衰減,其責尤重且大。夫三關九塞,用馬之地也;畿輔州邑,牧馬之地也;大江南北,財賦之區、駒馬之地也。是故驗烙則憂種馬無駒,兵政之寓農,何以復祖宗之初額?巡牧則憂芻牧非人,緩急之備,用何以御匈奴之長技?京營則憂四驪未比,何以奠百二之神州?藏府則憂九年未蓄,何以備邊圉之孔棘?自古仆卿在九列,國家雖去奉車,少離親密,而任益專重。今因仍積弊之后,尤有難者。況茲廨宇官職,丕變維新,臣等凡備列題名之石者,其可不思所以協乃心力,以祗承明天子之制哉?臣某拜手謹記。
長興縣城隍神靈應記
凡他郡縣城隍之神,民奔走賽祀特盛,長興則否。余至之日,像塑剝落,侍從跛倚壁間,祠門外右即為溷湢。前有司月朔望一至,未嘗問焉。然神儼然靚居,無淫瀆者,則余以為長興城隍之神,獨尊于他縣也。余頗為葺神居之圮壞,繪飭塑像,除前之穢。然神像特偉麗尊嚴如王者,祠前古柏二株,蒼翠挺直可愛。其左一株,右紐如絞索尤奇,真棲靈之地。余于縣數決大獄,即心開,類神有以告之。每閭里有奸,輒不時發,故余于事神尤虔。
會大旱,自五月至于六月不雨。縣有方山,自太湖西南望,最為雄高。上有黑龍湫,冬夏水不竭,民言先時禱雨多應。余遂往至山下,欲上山。民皆叩頭言:“山陟險,不可上。先至此禱雨,皆望祀,無登者。”余曰:“為禱雨來,畏險,非誠也。”又曰:“赤日烈甚,無草木之蔽,徒步上下,近三四十里,暍不可登也。”余曰:“為禱雨來,畏暍,非誠也。”遂披荊棘而行,或側徑僅置半武。過小龍洞,洞亦有湫。又上,乃至大龍洞。兩石罅上闔下開,如佛龕,高可四五丈,湫廣數尺,其中甚清涼。因拜祭,有物蜿蜒俎間。山既益高,則盡見陽羨諸山,涌出如層波疊浪,而東北望太湖如鏡,隱隱見姑蘇之臺。已下,方盛暑烈日,天無纖云。還至神前,拜致所取龍洞之水。方出廟,大雨如注,四境沾足,綠疇彌望,萬眾歡呼,以為神之報答如響也。至秋中,又旱。余復至山禱,已下半山,即雨。雖不能如前沾足,而玄云叆叇,四野時有雨至,是歲竟免旱災。
會余改官,欲去縣,明日將辭于神。幼子夜夢神與之言:“吾黻與胡靴敝,又無船。”時余繪神像,蓋圬者以神下體近幾,故仍前漫漶,欺余不見也。至明,問之道士,果然。又吾鄉神祠上,常有畫船懸梁,余問:“此神廟何不類吾蘇州,有畫船懸?”道士對曰:“故有之,今壞不懸也。”余遂捐資,令復繪神下體,與懸畫船。余尋往臨安,而郡倅有惡余者,計得縣篆,即日以兩戈船冒風雨夜至縣,欲捃拾以為罪。見人輒搒掠,縣中大驚。一日,倅忽夢神指其胸。明日,瘍發于胸,死矣。
余欲為勒石于廟,會行不果。然自離縣,常往來于懷。噫,使人皆得逞其一時之兇暴以害人,則人道滅矣,賴神明之昭然者如此!君子之守道循理,遭世之洶洶,其亦猶有所恃也耶?余既書此,因貽后之代者,倘與余同志,必為勒石于祠下,以著神之靈驗焉。
張氏女貞節記
張氏女,湖州歸安人,都御史孟介之孫,瑞州通判弘裕之女也。少許聘烏程學生嚴大臨。大臨,工部尚書震直之曾孫也。
嘉靖七年,大臨以儒士試浙闈,還遘疾。明年,疾甚且死。瑞州往來診視,歸語其妻。女聞之,閉門,悉斂平時所制女工凡裝送衣物焚之。家人見閤FF中火起,驚問之。女曰:“吾已無用此矣。”語聞嚴氏,姑遣嫗往覘之。女私謂嫗曰:“病不可為,當歸汝家,沒吾世而已。”舅姑感動,遣人往迎。父母難之。湖州太守梁君、縣令戚君,高其義,皆致書瑞州,勸成其美。而大臨已卒。張氏服其服,往哭之,遂居次不遷。是時,大臨年二十,女年十九。嚴氏因為置嗣。及長娶婦,而嗣子亦卒。遂婦姑相守。歸嚴氏今三十六年,年五十四矣。
余昔嘗著論,以為女未嫁人,為其夫死,或終身不改適者,非先王之禮也。曾子問曰:“昏禮,既納幣,有吉日,婿之父母死,則如之何?”孔子曰:“婿已葬,致命女氏,曰某之子有父母之喪,不得嗣為兄弟,使某致命。女氏許諾而弗敢嫁也。婿免喪,女之父母使人請,婿弗取而后嫁之,禮也。”言婿免喪而弗取,則可以嫁也。曾子曰:“女未廟見而死,則如之何?”孔子曰:“不遷于祖,不祔于皇姑,不杖不菲不次,歸葬于女子氏之黨,示未成婦也。”未成婦,則猶不系于夫也。先王為中庸之教,示人以人情之可循。女已許人矣,免喪而弗取,則嫁。未廟見而死,則歸于女子氏之黨。其不言婿死而嫁者,此曾子之所不必問也。雖然,禮以率天下之中行,而高明之性,有出于人情之外,此賢智者之過,圣人之所不禁。世教日衰,窮人欲而滅天理者,何所不至?一出于怪奇之行,雖不要于禮,豈非君子之所樂道哉!微子、箕子、比干三人者,同為紂之近戚,其所以處之者不必同,而孔子皆謂之仁。若伯夷、叔齊,舍孤竹之封而隱于首陽,未有祿位于朝者也,于君臣之義分亦微矣,而恥食周粟以死,孔子亦謂之仁。嗟夫,世之論人者,亦取法于孔子而已矣。
吳山圖記
吳、長洲二縣,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諸山,皆在吳縣。其最高者,穹窿、陽山、鄧尉、西脊、銅井。而靈巖,吳之故宮在焉,尚有西子之遺跡。若虎丘、劍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勝地也。而太湖汪洋三萬六千頃,七十二峰沉浸其間,則海內之奇觀矣。余同年友魏君用晦為吳縣,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為給事中。君之為縣有惠愛,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繪《吳山圖》以為贈。
夫令之于民,誠重矣。令誠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澤而有榮也。令誠不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于吳之山川,蓋增重矣。異時吾民將擇勝于巖巒之間,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宮也固宜。而君則亦既去矣,何復惓惓于此山哉?昔蘇子瞻稱,韓魏公去黃州四十余年,而思之不忘,至以為《思黃州詩》,子瞻為黃人刻之于石。然后知賢者于其所至,不獨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
君今去縣已三年矣,一日與余同在內庭,出示此圖,展玩太息,因命余記之。噫,君之于吾吳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光祿署丞孟君浚河記
吳淞江承太湖之水,蜿蜒東下,三百里入海。左右之浦,如百足。江自甫里折而北行,至昆山全吳鄉,東為渚浦。又為帆歸浦,斜折而南,入于渚浦。江復東,而浦之南出者,其東為張浦,又東為顧仙浦,又東為諸天浦,又東為同丘浦,又東為新塘,皆南入于渚浦。若為塘,為溇,為涇,為浜,凡在其間者,此光祿署丞孟君規其鄉所浚之水,江東南岸之地也。自新塘東,則江又南折,非孟君之鄉矣。君居家好義,歲捐貲以為民興利。至是大旱,又捐貲盡浚諸水之在其鄉者。當此時,邑民告饑,而全吳半鄉獨豐熟。其父老感君之義,請記其事。
夫三吳,江海之介,而群山之水又奔注于其間為大浸,所謂太湖也。太湖分迸而出,以入于海,若以人力溝防疏導,則無不治之田,而水旱不能為患害。蓋湖水自西而下,而海之潮自東而上,清流不能勝濁泥之滓,故水不可一日不浚也。嘉靖初,朝廷嘗遣大吏來治,今四十年不治矣。古之三江,其二不可考,今惟吳淞一江,仰接太湖之水。古者江狹處猶廣二里,今自下駕以來,僅僅如線,而茭蒲葭萯生其中。下流入海之蹌口,不復通矣。千墩、新洋、黃浦,皆亂流也,水道何由而順乎?故江左右之浦,在東者但見止水蘊藻,而姑蘇以東、秀州以北百里間,其田皆不耕。吾恐又數年,江日涸而西,而湖水益橫流,東南之民將不食也。孟君居一鄉,能興其鄉之水利,則夫受司牧之寄者,獨可以辭其責耶?
君名紹曾,字守約,以太學上舍為大官丞。所浚河三十有四,二萬七千六百九十四丈,為工四萬九千六百,用谷十有三萬九千斤。是用勒石,以告來者。
松云庵楊主簿墓田碑記
蒼梧楊君際可,以歲貢入太學,還調長興主簿。為人高簡,日閉門吟哦,有崔斯立之風。嘉靖三十六年六月二十日至,后五年正月二十一日卒。蒼梧去鄣數千里,楊君又無子,時南海劉君介齡為縣,哀其遠而喪不能歸也,葬之城西二里五峰山之麓,為祭田,使松云庵僧守之。
余至縣,楊君家人流寓于此,與僧爭田。予謂劉君本置祭田為楊君守冢,家人若得而有之,亦可得而鬻之也。訊之,果有謀此田者。因斷歸僧家,以嗣劉君之志,且令刻之石,以垂永久。
張氏女子神異記
嘉靖甲辰夏五月,安亭鎮女子張氏年十九,姑脅凌與為亂,不從。夜,群賊戕諸室,縱火焚尸。天反風滅火。賊共舁欲投火,尸如數石重,莫能舁。前三日,縣故有貞烈廟,廟旁人聞鼓樂從天上來,火出柱中,轟轟有聲。縣宰自往拜之。時大旱,三月無雨。士大夫哀祭已,大雨如注。賊子吁天拜,拜忽兩腋血流。縣宰命暴姑尸壇上,禁其家不得收。家夜收之,雷雹暴至,群鬼百數,啾啾共來逐,遂棄去。及官奉檄,啟視女子,時經暑三月不腐,僵臥膚肉如生,頸脅二創孔有血沫。仵人吐舌,謂未有也。噫,亦異哉!
觀古傳記載忠烈事,多有神奇,今日見之,益信。于是知節義天所護,然不能護之使必無遭害,何也?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