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 歸有光集
- 佚名
- 4946字
- 2015-11-25 10:32:55
念昔與敦書同舉于鄉,考官張文隱公以孔子命題,余一時之論,殆未能盡,嘗欲為敦書質之。孟子曰:“孔子,圣之時也。”孔子“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速則速,可以久則久”者也。孟子所謂“可”者,言孔子因時應變,而不滯云耳。圣賢之于天下,非能為一定之跡,遭時之所宜,而亦不容不異。孔子之圣,于春秋之世,亦必有以自處者,非謂仕止久速,泛無所適,而特任其所之。余謂孔子既出而不隱,則可以仕,可以久者,孔子之心。特其不可以仕,不得已而止;不可以久,不得已而速耳。速與止,非孔子之心。孔子所自處者,仕與久也,故自謂異于逸民,而“無可無不可”。“無可無不可”者,乃圣人出而應世,與物委蛇之道,非謂其不可而隱也。天佑下民,作之君師,自堯、舜、三代,圣人無不在位者,孔子之自待可知矣。要之,伯夷、伊尹、柳下惠此三子者,伊尹于孔子為近。伊尹五就湯,五就桀,自亳入夏,既丑有夏,復歸于亳。孔子去魯,斥乎齊,逐乎宋、衛,困于陳、蔡之間,十四年而反魯,其任天下何以異哉?但世無成湯,則伊尹必不能如孔子之出,此其所以不及孔子者。孔子蓋自以文王之文在茲,有不容已,而自大賢以下,若曾閔之徒,則固未嘗使之仕也。其于逸民,亦無譏焉。嗚呼,士生于后世,茍非圣人,則可與不可之間,宜知所審矣。敦書以予言有發《論語》《孟子》之義,請書以覽觀焉。
耐齋記
萬安劉先生,來教昆山學。學有三先生,而先生所居稱東齋。先是,兩齋之衙,皆在講堂東偏,近乃徙之西,頗為深遠清緌。先生至,則扁其居曰“耐齋”。予嘗訪先生于齋中,于時秋風颯然,黃葉滿庭,戶外無履跡,獨一卒衣皂衣承迎左右,為進茗漿。因坐語久之。先生曰:“吾為是官,秩卑而祿微,月費廩米三石,具鈍粥,養妻子,常不給,為耐貧;上官行縣,吾于職事無所轄,往往率諸生郊迎,至則隨令、丞、簿拜趨唯諾,為耐辱;久任之法不行,官無崇卑,率以期月遷徙速化,而吾官常不遷,為耐久。有是三耐,吾是以名吾齋。”予既別去,一日,使弟子沈孝來求齋記。
昔孟子論士不為道,至于為貧而仕,惟抱關擊柝為宜。夫舍學者之職業,而為抱關擊柝,蓋亦有甚不得已者矣。惟近代學官與書院山長之設,以待夫士之有道而不任職者。蓋為貧與為道,兼行而不悖,此其法足以優天下之學士,為特愈于前世也,故當時號博士官為清高。雖然,求為清高,而其間容有不能耐者。夫使其不能耐,則雖博士官不可為矣。使其能耐,如孟子所謂抱關擊柝可也。揚雄有言,非夷、齊而是柳下惠。首陽為拙,柱下為工。士之立身,各有所處。夫使其能耐,雖至于大臣宰相可也。因書其說,使孝歸而質之先生云。
雙鶴軒記
余往年游金陵,識張氏諸賢于雞鳴山。余鄙率,知稱人之字,不知張君之號為鶴洲也。余家去華亭一舍,往往識其賢士大夫于數千里之外,而居家未嘗相往來,豈九峰三泖能隔絕人如此耶?故人陸宗道來,致張君之意,求記所謂“雙鶴軒”者。
華亭故產鶴,土人于海上捕取養之,上海下沙有鶴巢村,所產鶴號為仙品。故秀州之地與水,多以鶴名。而張君初自號鶴洲,一夕,夢東坡先生語之云:“子名鶴洲,不如雙鶴之祥。”其意若望張氏當踵前世科名顯于世者。東坡嘗稱,鶴之為物,清遠閑放,超然于塵垢之外,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而夢中之意,乃若為張氏切切于世俗之榮名者。坡公以文字變幻,要不可測度,如為《王氏三槐堂銘》謂:“修德于身,責報于天。取必于數年之后,如持左裦,交手相付。”則其于今之“雙鶴”云者,亦必有說矣,恨不得從張君親質之。
初,君之考舉進士,至都憲,而君以太學上舍,屢試不第。選調陜西都司幕官,未幾投劾歸。今其子孫彬彬然,邦家之秀,鶴夢之符,庶其在是。抑張君乃能感坡公于夢寐之間,亦豈易得者。公嘗云:“延州來季子、張子房,皆不死者也。”愚于公亦云。
雪竹軒記
馮山人為予言:“吾甚愛雪竹,故人以雪竹呼吾。因以名吾軒,請子記之。”予不暇以為,而山人求之數歲,或以詩,或以書,日月一至。予以山人所以得于雪竹者,山人自知之,豈有假于予之言?是以曠歲而不答也。
山人少喜為詩,詩出而上海陸文裕公亟稱之。先是,山人居昆山之安亭。及予來安亭,則山人已遷上海界中,與安亭隔一江。予嘗過永懷寺,愛其古桂,坐久之,問寺中所往來者。僧曰:“地僻,絕無人,惟有馮山人時時過江來,獨吟桂樹之下。”予后數見之于張通參之座,通參與湖州劉尚書為社會,二公皆稱山人為篤實君子。
去年,山人年老矣,與通參游匡廬、武夷,還而示予《紀游詩》一編。予戲曰:“馮先生之雪竹,必求之匡廬、武夷間耶?”今年,予買田青浦之嵩塘,山人與予書曰:“吾近卜筑盤龍,與嵩塘近,子來觀我雪竹。”予性懶,不能謁青浦令,為其所怒,所買田幾為奪去,予亦削跡茲土矣。山人復遣其子來曰:“吾前告子雪竹軒,復移盤龍也。吾今老于此,子許我記,幾年不能得。今吾旦暮死,惟欲得子一言,是吾心也。”予問山人起居,其子曰:“去年與通參行郡中,老人目不能了了,道間有古井,無石欄,不覺越過之,幾墜。自此不復出,每自嘆曰:“匡廬、武夷,不可復至矣。雪竹,則何所無之?”其子去,又數數書來。會予方北上,思欲一造山人之竹所而不能矣。因書之以告別,且使揭之楣間,為《雪竹軒記》云。
清夢軒記
余友王子敬于其居之西構為書室,而題其額曰“清夢軒”,請余為之記。
余讀《無羊》之詩,疑說詩者之未得其旨,此蓋牧人之夢焉耳。牧人夢中所見羊角牛耳,筼筼濕濕,降河而飲,或寢或訛,而牧人且蓑笠負糇,為之取薪蒸,博禽獸以歸,則以肱麾牛羊而來。以牧人之愚,而夢中之景象如此。故嘗謂人心之靈,無所不至,雖《列子》所稱黃帝華胥之國,穆王化人之居,而心神之所變幻,亦當有之。顧莊周、列御寇之徒,厭世之混濁,恍洋自恣,以此為蕉鹿蝴蝶之喻,欲為鳥而戾于天,為魚而沒于淵,其意亦可悲矣。人之生,寐也,魂交也,夜之道也;覺也,形開也,晝之道也。《易大傳》曰:“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夫唯通知乎晝夜之道,則死生夢寤之理一矣。子思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喜怒哀樂不亂其心,故虛明澄澈,而天地萬物畢見于中。古之圣人,端冕凝旒,俯仰之間,而撫四海之外,如牧人之夢。而清廟明堂,郊丘廬井,俯仰升降,衣服器械,出乎其心之靈,自然而已,而何所作為哉?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君子之慎其獨也。”孟子曰:“夜氣足以存此。”非清夢之說乎?
子敬敏而好學,髒髒有志于道,慕近世儒者以夢寐卜其所學,故以名其齋。予是以告之以子思、孟軻之說也。(此文錢宗伯汰之,今仍存。)
櫟全軒記
馀峰先生隱居安亭江上,于其居之北,構屋三楹,扁之曰“櫟全軒”。君為人坦夷,任性自適,不為周防于人。意之所至,人或不謂為然,君亦不以屑意。以故人無貴賤,皆樂與之處,然亦用是不諧于世。君年二十余,舉進士,居郎署,不十年,為兩司。是時,兩司官惟君最少。君又施施然不肯承迎人,人有傾之者,竟以是罷去。
會予亦來安亭江上,所居隔一水,時與君會。君不喜飲酒,然會即談論竟日,或至夜分不去。即至他所,亦然。其與人無畛域,歡然而情意常有余如此也。君好山水,為郎時,奉使荊湖,日登黃鶴樓,賦詩飲酒。其在東藩,謁孔林,登岱宗,觀滄海日出之處。及歸,則慕陶峴之為人,扁舟五湖間。人或訪君,君常不在家。去歲如越,泛西湖,過錢塘江,登子陵釣臺,游齊云、巖將,陟黃山,歷九華,興盡而返。
一日,邀予坐軒中,劇論世事,自言:“少登朝著,官資視同時諸人,頗為凌躐。一旦見絀,意亦不自釋。回首當時事,今十余年矣,處靜以觀動,居逸以窺勞,而后知今之為得也。天下之人,孰不自謂為才,故用之而不知止。夫惟不知其止,是以至于窮。漢黨錮、唐白馬之禍,駢首就戮者,何可勝數也。二十四友、八司馬、十六子之徒,夫孰非一世之才也?李斯用秦,機、云入洛,一時呼吸風雷,華曜日月,天下奔走而慕艷之,事移時易,求牽黃犬出上蔡東門,聽華亭之鶴唳,豈可得哉?則莊生所謂不才終其天年,信達生之至論,而吾之所托焉者也。”予聞而嘆息,以為知道之言。雖然,才與不才,豈有常也。世所用榝梓豫章也,則榝梓豫章才,而櫟不才矣。世所用櫟也,則櫟才,而榝梓豫章不才矣。君固清廟明堂之所取,而匠石之所睥睨也,而為櫟社,君其有以自幸也夫!其亦可慨也夫!
悠然亭記
余外家世居吳淞江南千墩浦上。表兄淀山公,自田野登朝,宦游二十余年,歸始僦居縣城。嘉靖三十年,定卜于馬鞍山之陽,婁水之陰。憶余少時,嘗在外家,蓋去縣三十里,遙望山頹然如積灰,而煙云杳靄,在有無之間。今公于此山日親,高樓曲檻,幾席戶牖常見之。又于屋后構小園,作亭其中,取靖節“悠然見南山”之語以為名。靖節之詩,類非晉、宋雕繪者之所為,而“悠然”之意,每見于言外,不獨一時之所適。而中無留滯,見天壤間物,何往而不自得?余嘗以為悠然者,實與道俱,謂靖節不知道,不可也。
公負杰特有為之才,所至官多著聲績,而為妒媢者所不容。然至今朝廷論人才有用者,必推公。公殆未能以忘于世,而公之所以自忘者如此。靖節世遠,吾無從而問也。吾將從公問所以悠然者。夫“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靖節不得而言之,公烏得而言之哉?公行天下,嘗登泰山,覽鄒、嶧,歷嵩、少間,涉兩海,入閩、越之雝阻,茲山何啻泰山之祑石?顧所以悠然者,特寄于此!莊子云:“舊國舊都,望之暢然。雖使丘陵草木之緡入之者十九,猶之暢然,況見見聞聞者也?”予獲侍斯亭,而僣為之記。(常熟本削去篇末引《莊子》語,今從昆山本。)
臥石亭記
余聞四十年前,大末之人有來為吾縣者,曰方棠陵先生。棠陵海內之士,游何、李諸人間,以詩文名。其為縣令,風流文雅,有惠愛于人,至今人思之。
嘉靖某年,徐君以選貢,自大學上舍調為縣主簿,則大末之人也。君一見而問棠陵,庶幾吾民其有望耶?君構亭于齋之隙,扁以“臥石”,曰:“吾少時喪吾親,嘗廬墓,墓在浮石山。今宦游于此,雖吳、越比壤,杳然松楸,在千里之外。風木之感,不能頃刻忘之,是以名吾亭。”余考圖志,西安之北,有石丈余,水大至不沒。白樂天詩云:“浮石灣前停五馬,望濤樓上得雙魚。”君所臥,豈此石耶?君今參與民社之事,不得復臥石矣。
抑仁人孝子之心,一也。古之仁人,殺一草一木為非孝。今吾民之疲瘁已甚,內有賦役之重,外有蠻夷之擾,君皆有事焉。能推其仁心,是所謂一舉足而不敢忘父母也,其棠陵之鄉之人也耶!是以為之記。
滄浪亭記
浮圖文瑛,居大云庵,環水即蘇子美滄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滄浪亭記》,曰:“昔子美之記,記亭之勝也。請子記吾所以為亭者。”
余曰:昔吳越有國時,廣陵王鎮吳中,治南園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孫承佑,亦治園于其偏。迨淮、海納土,此園不廢。蘇子美始建滄浪亭,最后禪者居之,此滄浪亭為大云庵也。有庵以來二百年,文瑛尋古遺事,復子美之構于荒殘滅沒之余,此大云庵為滄浪亭也。夫古今之變,朝市改易。嘗登姑蘇之臺,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蒼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闔閭、夫差之所爭,子胥、種、蠡之所經營,今皆無有矣。庵與亭,何為者哉?雖然,錢箉因亂攘竊,保有吳、越,國富兵強,垂及四世。諸子姻戚,乘時奢僣,宮館苑囿,極一時之盛。而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可以見士之欲垂名于千載之后,不與其澌然而俱盡者,則有在矣。
文瑛讀書喜詩,與吾徒游,呼之為滄浪僧云。
花史館記
子問居長洲之甫里,余女弟婿也。余時過之,泛舟吳淞江,游白蓮寺,憩安隱堂,想天隨先生之高風,相與慨然太息。而子問必挾《史記》以行。余少好是書,以為自班孟堅已不能盡知之矣。獨子問以余言為然。間歲不見,見必問《史記》,語不及他也。會其堂毀,新作精舍,名曰“花史館”,蓋植四時花木于庭,而庋《史記》于室,日諷誦其中,謂人生如是足矣,當無營于世也。
夫四時之花木,在于天地運轉,古今代謝之中,其漸積豈有異哉?人于天地間,獨患其不能在事之外,而不知止耳。靜而處其外,視天地間萬事,如庭中之花,開謝于吾前而已矣。自黃帝迄于太初,上下二千余年,吾靜而觀之,豈不猶四時之花也哉?吾與子問所共者,百年而已。百年之內,視二千余年,不啻一瞬,而以其身為己有,營營而不知止,又安能觀世如史,觀史如花也哉?余與子問言及此,抑亦進于史矣。遂書之以為記。
杏花書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