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事實

文章快意

先生嘗謂劉景文與先子曰：“某平生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

后山往杏園

建中靖國元年，陳無己以正字入館，未幾得疾。樓異世可時為登封令，夜夢無己見別，行李遽甚。樓問是行何之，曰：“暫往杏園，東坡、少游諸人在彼已久?！睒瞧鹨暿?，而得參寥子報云，無己逝矣。

坡仙之終

冰華居士錢濟明丈，嘗跋施純叟藏先生帖后云：建中靖國元年，先生以玉局還自嶺海，四月自當(dāng)涂寄十一詩，且約同程德孺至金山相候，既往迓之，遂決議為毗陵之居。六月自儀真避疾渡江，再見于奔牛埭，先生獨臥榻上，徐起謂某曰：“萬里生還，乃以后事相托也。惟吾子由，自再貶及歸，不復(fù)一見而決，此痛難堪。”余無言者，久之復(fù)曰：“某前在海外，了得《易》、《書》、《論語》三書，今盡以付子，愿勿以示人。三十年后，會有知者因取藏篋，欲開而鑰失匙。某曰：“某獲侍言，方自此始，何遽及是也?！奔催w寓孫氏館，日往造見，見必移時，慨然追論往事，且及人間，出嶺海詩文相示，時發(fā)一笑，覺眉宇間秀爽之氣照映坐人。七月十二日，疾少間，曰：“今日有意，喜近筆研，試為濟明戲書數(shù)紙?！彼鞎痘葜萁隆肺逶?。明日又得《跋桂酒頌》，自爾疾稍增，至十五日而終。

鄒陽十三世

一日謁冰華丈于其所居煙雨堂，語次偶誦人《祭先生文》，至“降鄒陽于十三世，天豈偶然，繼孟軻于五百年，吾無間也”之句。冰華笑曰：“此老夫所為者?！币蛘埥掂u陽事。冰華云：元初，劉貢甫夢至一官府，案間文軸甚多，偶取一軸展視云：“在宋為蘇某，逆數(shù)而上十三世，云在西漢為鄒陽。蓋如黃帝時為火師，周朝為柱下史，只一老聃也。”

紫府押衙

川莫蒙養(yǎng)正，崇寧間過余言：夜夢行西湖上，見一人野服ヮ髻，頎然而長，參從數(shù)人，軒軒然常在人前。路人或指之而言曰：“此蘇翰林也。”養(yǎng)正少識之，亟前拜，且致恭曰：“蒙自為兒時誦先生之文，愿執(zhí)巾侍不可得也。不知先生厭世仙去，今何所領(lǐng)，而參從如是也。”先生顧視久之曰：“是太學(xué)生莫蒙否？”養(yǎng)正對之曰：“然。”先生頷之曰：“某今為紫府押衙。”語訖而覺。后偶得先生嶺外手書一紙云：夜登合江樓，夢韓魏公騎鶴相過。云受命與公同，北歸中原當(dāng)不久也。已而果然。小說載魏公為紫府真人，則養(yǎng)正之夢不誣矣。

裕陵眷賢士

先生臨錢塘郡日，先君以武學(xué)博士出為徐州學(xué)官，待次姑蘇。公遣舟邀取至郡，留款數(shù)日，約同劉景文泛舟西湖。酒酣，顧視湖山，意頗歡適，且語及先君，被遇裕陵之初，而嘆今日之除，似是左遷。久之，復(fù)謂景文曰：“如某今日余生，亦皆裕陵之賜也。”景文請其說。云：“某初逮系御史獄，獄具奏上。是夕昏鼓既畢，某方就寢，忽見一人排闥而入，投篋于地，即枕臥之。至四鼓，某睡中覺有撼體而連語云，學(xué)士賀喜者。某徐轉(zhuǎn)仄問之，即曰：‘安心熟寢?！岁D而出。蓋初奏上，舒之徒，力詆上前，必欲置之死地。而裕陵初無深罪之意，密遣小黃門至獄中視某起居狀。適某晝寢鼻息如雷，即馳以聞。裕陵顧謂左右曰：‘朕知蘇軾胸中無事者?！谑羌从悬S州之命，則裕陵之恕，念臣子之心，何以補報萬一?！焙笙染龂L以前事語張嘉父，嘉父云：公自黃移汝州，謝表既上，裕陵覽之，顧謂侍臣曰：“蘇軾真奇才?！睍r有憾公者，復(fù)前奏曰：“觀軾表中，猶有怨望之語。”裕陵愕然曰：“何謂也?！睂υ唬骸捌溲浴值懿⒘杏谫t科’，與‘驚魂未定，夢游縲纟曳之中’之語。”蓋言軾轍皆前應(yīng)直言極諫之詔，今乃以詩詞被譴，誠非其罪也。裕陵徐謂之曰：“朕已灼知蘇軾衷心，實無他腸也?！庇谑钦Z塞云。

墨木竹石

先生戲筆所作枯株竹石，雖出一時取適，而絕去古今畫格，自我作古。家所藏枯木并拳石叢筱二紙，連手帖一幅，乃是在黃州與章質(zhì)夫莊敏公者。帖云：“某近者百事廢懶，唯作墨木頗精，奉寄一紙，思我當(dāng)一展觀也?！焙笥謺疲骸氨局蛔髂?，余興未已，更作竹石一紙同往。”前者未有此體也，是公亦欲使后人知之耳。

裕陵惜人才

公在黃州，都下忽盛傳公病歿。裕陵以問蒲宗孟，宗孟奏曰：“日來外間似有此語，然亦未知的實。”裕陵將進食，因嘆息再三，曰：“才難。”遂輟飯而起，意甚不懌。后公《于哲廟朝表薦先子博士備論》云：“先皇帝道配周孔，言成典謨，蓋嘗當(dāng)食不御，有‘才難’之嘆?！逼湔f蓋出于此。

著述詳考故實

秦少章言：公嘗言觀書之樂，夜常以三鼓為率，雖大醉歸亦必披展至倦而寢。然自出詔獄之后，不復(fù)觀一字矣。某于錢塘從公學(xué)二年，未嘗見公特觀一書也。然每有賦詠及著撰所用故實，雖目前爛熟事，必令秦與叔黨諸人檢視而后出。

書明光詞

蔣子有家藏先生于吳箋上手書一詞，是為余杭通守時字，云：“紅杏了，夭桃盡，獨自占春芳。不比人間蘭麝，自然透骨生香。對酒莫相忘，似佳人、兼合明光。只憂長笛吹花落，除是寧王。”既不知曲名，常以問先生門下士，及伯達(dá)與仲虎叔平諸孫，皆云未之見也。又不知“兼合明光”是何等事，或云是酴也。

論古文俚語二說

文章至東漢始陵夷，至?xí)x宋間句為一段，字作一處，其源出于崔蔡。史載文姬兩詩，特為俊偉，非獨為婦人之奇，乃伯喈所不逮也。又俚俗語，有可取者。處貧賤易，耐富貴難；安勞苦易，安閑散難；忍痛易，忍癢難。人能安閑散，耐富貴，忍癢，真有道之士也。二段所書，皆東坡醉墨。家寶之甚久，后入御府，世無傳此語者，故錄于此。

題領(lǐng)巾裙帶二絕

嘉興李巨山，錢安道尚書甥也。先生嘗過安道小酌，其女?dāng)?shù)歲，以領(lǐng)巾乞詩。公即書絕句云：“臨池妙墨出元常，弄玉嬌癡笑柳娘。吟雪屢曾驚太傅，斷弦何必試中郎。”又于陶安世家，見為劉唐年君佐小女裙帶上作散隸，書絕句云：“任從酒滿翻香縷，不愿書來系彩箋。半接西湖橫綠草，雙垂南浦拂紅蓮?！泵烤浣杂靡皇?，尤可珍寶也。

營妓比海棠絕句

先生在黃日，每有燕集，醉墨淋漓，不惜與人。至于營妓供侍，扇書帶畫，亦時有之。有李琪者，小慧而頗知書札，坡亦每顧之喜，終未嘗獲公之賜。至公移汝郡，將祖行，酒酣奉觴再拜，取領(lǐng)巾乞書。公顧視久之，令琪磨硯，墨濃，取筆大書云：“東坡七歲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即擲筆袖手，與客笑談，坐客相謂：“語似凡易，又不終篇，何也？”至將徹具，琪復(fù)拜請。坡大笑曰：“幾忘出場?！崩^書云：“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留詩?！币蛔鶕艄?jié)，一醉而散。

太白胸次

士之所尚，忠義氣節(jié)，不以ゼ詞摘句為勝。唐室宦官用事，呼吸之間，生殺隨之。李太白以天挺之才，自結(jié)明主，意有所疾，殺身不顧。王舒公言：“太白人品污下，詩中十句，九句說婦人與酒。”至先生作《太白贊》則云：“開元有道為可留，縻之不可矧肯求?！庇衷疲骸捌缴蛔R高將軍，手污吾足乃敢嗔?！倍⒄?，正似見二公胸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