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和郝班長之前掉進過江橋下的水中,雖說后來換上了干爽衣服,但連夜追趕刀疤人這么久,腳下的棉鞋早已凍得像塊鐵皮鎧甲,活動一下,冰碴子就嘩啦啦往下掉?,F如今身在暖和的屋子里,冰水一股腦地從里頭往外瀉,沒一會兒的工夫,腳下就變得熱氣騰騰。那真是要命的難受,腳趾又癢又疼,像一群泥鰍在鞋里橫沖直撞,用郝班長的話說,就是“死乞白賴的糟心”。
九槍八一看我和郝班長這副德行,又命崽子領著我們去找“引全柱”,換上了兩雙新鞋。
事后我才知道,這幫上山落草的土匪并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樣頭腦簡單,他們內部分工明確,比如,這個“引全柱”就是綹門“四梁八柱”之一,專管整個山寨的后勤保障;“赤火梁”和“駝骨梁”則是專門負責山寨的槍火和馬匹的。
我曾問過郝班長,為什么他們要叫“梁”和“柱”,郝班長哼了一聲:“你咋這都不懂咧?他們把綹子比作一間大房,房子得有梁有柱吧?要是沒梁沒柱,還不耷拉成窩棚啦?!?
等到我們再返回來的時候,廳堂的長桌上已經擺上了滿滿一大盆肉。九槍八說:“我看你們跑了一個晚上肯定餓壞了。這是崽子們昨兒個剛打的野豬,四百來斤,個頭雖然小,但是肉還湊合,你們別嫌棄,先整點墊墊肚子吧。”
我哪里見過這樣的陣勢??!心想好家伙,土匪就是土匪,吃東西都是一盆一盆往上端,連四百來斤的野豬都嫌小。而這一盆肉少說也得有三五十斤,都是大塊大塊燉出來的,滋滋地冒著油星子。
我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刀割下一片放在嘴里,那是我第一次吃野豬肉,味道說不上好,肉有些粗,但是能吃上口冒著熱氣的東西,總比那些冰涼的苞米面餅子強。我吃的時候看了一眼九槍八,他緊緊盯著我手里的刀,我連忙把刀收了起來,學著郝班長和黃三用手抓起了一塊肉吃。
九槍八這才哈哈笑了兩聲:“兄弟,這就對嘍!吃肉哪能像你那樣,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轎,肉得撕著吃那才夠勁?!彼噶酥负掳嚅L和黃三,“你看他們兩個多敞亮!”
這時候,我猛地聽見了一聲清脆的槍響。
就在列座各位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時,那個得令的崽子踉踉蹌蹌地從門外跑了進來,他來到九槍八面前支支吾吾地說:“二當家,二當家不好啦!二當家……”
九槍八說:“咋啦?慌他娘的什么?瞧你那個德行,把舌頭捋直了再說。”
崽子面無血色地盯著我們幾個看,嘴唇抖個不停。
九槍八說:“民主聯軍是咱自家兄弟,有啥屁麻利放,別招我煩?!?
崽子這才說道:“大膘子,大膘子他……唉!二當家你趕緊,趕緊過去看看吧?!?
九槍八提起桌上的駁殼槍走出廳堂,我們緊緊跟在他的身后。門外站了幾十號土匪崽子,看上去個個滿臉陰沉。秦隊長猶豫了片刻,對九槍八說:“二當家,這是貴寨內部的事兒,我們跟著會不會有些不妥?”
九槍八沒有說話,抬手揮了揮駁殼槍。在一票崽子的引領下,我們來到馬棚附近的一間屋子外。屋門敞開,有一名崽子蜷縮在地,手里拎了一把手槍。屋內已經被弄得凌亂不堪,遍地血跡。另一名崽子躺在血泊之中,身子還在不斷抽搐。九槍八問站在他身邊的二膘子:“你哥這是干啥,是他把曹老九打傷的?”
二膘子說:“我也不知道他抽的啥瘋!大早晨回來就滿屋晃蕩,嘴里嘟囔的沒時沒晌,說啥再不走就沒命了,讓我跟著他一起下山。我問他是不是憋得慌又想去逛窯子,沒想到他回手摑了我一個耳刮子,非逼著我收拾東西馬上走……他娘的曹老九也是,偏巧這個時候過來要煙抽,我哥說沒有,弄著弄著,他倆就杠起來了,結果我哥就給了他一槍……二當家,看在我們兄弟倆對山寨忠心耿耿的分兒上,你得饒他一條命啊,他打曹老九這一槍是無心的……”
九槍八聽后用槍指著屋里說:“大膘子,你他娘把手里的家伙放下,出來跟寨子里的兄弟把事情撂明了,我保證你沒事,趕緊把家伙扔嘍!”
大膘子揮舞著手槍,聲嘶力竭地叫喊:“誰都別過來,誰過來我打死誰!”他喊了幾嗓子又嘟囔起來,“不走就沒命了,不走就沒命了……”最后,他把目光停留在九槍八身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二當家,咱們換個山頭繼續(xù)當好漢吧?咱們都下山吧……”
九槍八火冒三丈:“別他娘的胡咧咧,再咧咧,我給你‘開天窗’!”
大膘子哆哆嗦嗦把槍舉起來頂住自己的太陽穴,這個舉動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吃驚不小。就算他傷了綹門的兄弟,應該也不至于自殺抵命,況且九槍八已經說了,只要他放下槍就會保他性命,難道他真的看到了小西天山腳下發(fā)生的事情?或者是他看了食盒里的東西?——除此之外,我真的猜不出他有什么理由選擇這樣的方式結束性命。
槍聲在這時候突然響起,大膘子的腦袋邊迸起一道火星,他的身子歪倒的速度幾乎跟射出的子彈一樣快。九槍八撥開面巾,吹了吹駁殼槍口冒出的青煙:“把他和曹老九都抬出來回回神,待會兒我跟民主聯軍秦隊長有話問他們?!?
九槍八這一槍太準了!只要偏出去半寸,大膘子的小命就報銷了,可是子彈不偏不倚正打在頂在太陽穴的槍管上,這不得不讓我再次想起刀疤人——那個同樣用左手使槍的神槍手。
現在想來,如果被撕成碎片的那個真的是刀疤人,再加上在江岸交給我們食盒的段飛同志,已經有兩人為此喪命。幸好,九槍八及時出手救下大膘子,否則,連這個唯一的線索都斷掉的話,我們真不知該如何繼續(xù)下去了。
大膘子看來真的被嚇蒙了,歪著的嘴巴里冒著嘩啦啦的白沫子。土匪崽子們忙上前照看,郝班長也跟了過去,他把崽子們都撥開,說:“我當過幾天救護兵,他這是嚇得抽起了羊角風,不好隨便亂動?!?
郝班長讓其中一個崽子找了塊破抹布,麻利地墊在大膘子的上下齒之間,過了片刻,大膘子才蘇醒過來。
我們跟在九槍八的身后往回走,這時郝班長小聲說:“秦隊長,大膘子拿的那把槍我認得,跟刀疤人在查魔墳殺死那個鬼子用的勃朗寧手槍一模一樣?!?
秦隊長聽后非常平靜地點點頭,卻跟九槍八說:“二當家,這么說來大膘子真的知道些什么,不然山腳死掉的刀疤人的槍不會在他手中。我說嘛,刀疤人不會只帶一把射程在五米左右的信號槍防身?!?
九槍八“嘭”的一聲停下了腳步,我看到他的身子微微地晃了兩晃,他扭過頭來盯著秦隊長:“你說什么,他揣著一把信號槍?美國佬造的信號槍?”
秦隊長被九槍八問得怔了怔。我也覺得有些蹊蹺,九槍八怎么會一下子就判斷出那把槍是美國人制造的?一個在深山密林里落草的土匪難道真的有這種常識?秦隊長說過,這種槍在中國多為國民黨情報人員用于暗殺襲擊,就連我和郝班長都未曾見過,而九槍八卻一針見血——這其中顯然有什么隱情。
秦隊長把手伸入懷里,我想他是要把信號槍摸出來給九槍八看,只是他的手就那么停在了懷里——屋子里又響起了槍聲。
屋子里又響起了槍聲!
我本能地想要摟著黃三一起臥倒,沒承想黃三根本就沒反應,我薅著他僵硬的脖子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而這時秦隊長和九槍八已經沖了過去。黃三扯開我的手,嘟囔了一句:“干啥哩!差點兒弄俺一個跟頭。”
我沒工夫搭理黃三,快步緊跟在秦隊長的身后。原本屋子里忙活的土匪崽子早就撤出來了,只剩下大膘子和曹老九兩人。聽身旁的崽子叨咕了幾句之后,我才得知:
原來九槍八打掉大膘子的手槍之后,那把勃朗寧手槍正好落在身受重傷的曹老九身邊。由于大伙兒都忙著照看他倆,所以心思就沒放在槍身上。不承想曹老九撿起那把槍,回手就還給了大膘子一顆子彈。大膘子胸口上鮮血冒得洶涌,曹老九也嚇得六神無主,拎著槍直喊:“我不想殺他,是他想殺我!那檔子事,我都跟他說我是無心的……可他還記恨著!二當家你得給我做主哇!”
九槍八不由分說把曹老九踹翻在地,待把勃朗寧手槍卸掉之后,他對崽子們說:“先給老九治傷,回頭再按綹門規(guī)矩收拾他。”
九槍八說完之后趕緊俯身查看大膘子,大膘子這時已經奄奄一息,只是下頜緩慢地抽搭,似乎想要說什么話。
九槍八說:“好兄弟,有啥話你說,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替你做主。”
大膘子喘了半天才說:“二當家……趕緊領著弟兄們……下山……別找那只食盒……也別找裘四當家的……”
大膘子斷斷續(xù)續(xù)說完這話之后,吐出了一大攤血沫子,接著,他盯著站在我身邊的二膘子說了最后一句話:“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