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津通識讀本:猶太人與猶太教
- (英)諾曼·所羅門
- 6248字
- 2018-12-29 17:44:40
第一章 猶太人是何許人也?
西紅杮是水果還是蔬菜?無疑,植物學家說是水果,廚師說是蔬菜。西紅杮自己有何話要說呢?它要是想過這個問題,也許就像猶太人一樣,會感到相同的身份危機。只要人們想給猶太人戴上個名頭,一個種族、一個民族,或者一種宗教,這種危機就很容易出現。不管是西紅杮,還是猶太人,就其本身來說都不是那么錯綜復雜,那么含糊不清。但是,或水果、蔬菜,或民族、宗教,這類范疇對于其他食品和其他人群非常適用,用于西紅杮或猶太人則不那么恰到好處。
大街上撞見一位猶太人,你如何認得出來?猶太人中,有白人也有黑人,有西方人也有東方人,有生來就是的也有后來皈依的,有篤信各種宗教的也有無神論者和不可知論者,有什么辦法對他們進行總體概括嗎?猶太人總共有多少?他們生活在哪里?
猶太人過去的身份
猶太人的身份問題是新出現的,這讓人有些意外。說起來,在中世紀的基督教世界中,這不是個問題。人們知道猶太人是怎么回事。猶太人是一個“特殊的民族”,是“上帝的選民”,如《圣經》里所說,他們是上帝選來傳達啟示的。但他們舍棄了耶穌,因而受到指責和詛咒,身份卑微,一直等到適當的時機,他們才會接受耶穌為救世主。中世紀晚期,基督教的預言自我實現了;基督教徒借助于政治權力,按照預言,真正地貶低了猶太人的社會地位。猶太人被限定在聚居區,被迫穿上顯眼的服裝,被排除于各種行會、職業之外,不得擁有土地,在布道會上被誹謗為殺害基督的兇手,被控井中投毒(14世紀黑死病時期)、褻瀆圣體,被控殺害基督教徒的孩子并用他們的血過逾越節(即所謂“血誣案”),被控一個心存偏見的人所能強加到異族人頭上的幾乎每一種惡行。
看一看基督教,尤其是西方基督教宗教藝術中描述猶太人的方式,就很能說明問題,也相當令人震驚。12世紀之前,猶太人在體貌特征上與其他民族沒有區別。后來,突然發生了變化,歐洲宗教藝術中的猶太人成了鷹鉤鼻子、蹼足,只要人們認為屬于惡魔面相的特征,都會出現在猶太人身上;甚至到了20世紀,歐洲還有一些地區的民間堅信猶太人長角。其中的原因當然不是因為猶太人在12世紀神不知鬼不覺地變了長相、到現在又改回來,而是因為,基督教的肖像畫明確杜撰了猶太人與魔鬼之間的結盟。
甚至在啟蒙運動的沖擊下那個藝術體系崩潰之后,產生于中世紀“基督教世界”的老套路仍然持續了一段時間。就連伏爾泰這樣的啟蒙運動倡導者,也視猶太人為被上帝擯棄的民族和劣等種族。在教會的神學反猶主義(anti-Judaism)之后,又出現了種族排猶主義(anti-Semitism),其極端表現是納粹的“最終方案”:侮辱并在肉體上消滅“猶太種族”。
然而,納粹分子也遇到一個難題。1933年的時候,人們都能清楚地看出,猶太人并不長尾巴、生犄角,或者具有其他不同于德國人(或者波蘭人,或者其他民族)的明顯特征。所以,盡管戈培爾和他的宣傳機器在《先鋒報》上重印中世紀丑化猶太人的漫畫,猶太人的“常態”還是與憑空捏造的猶太種族特征相去甚遠。紐倫堡的法律只得給猶太人下了個牽強的定義:只要曾祖輩中有一個猶太人,即有12.5%的猶太血統,就是猶太人。納粹黨用心惡毒,早期訂立的反猶法案,包括排擠、隔離、區別著裝在內的條款,都是以1215年教皇英諾森三世的第四次拉特蘭會議決議為依據的;這類立法的主要目的就在于讓猶太人看起來與其他人不同,從而孤立他們,盡管在事實上,大自然不合時宜地把猶太人造就得與其他所有人非常相似。
猶太人以往對自身的看法
只要文化環境,包括基督教文化和伊斯蘭文化,堅持認為猶太人是“與眾不同的民族”,并且堅持立法確保這種隔離狀態,猶太人便會內化他們的社會狀況,并會用古老的圣經詞語來解釋這種狀況。他們自視為上帝的選民,是遠離故國、流浪在外的民族。他們認同壓迫者的說法,即他們是因罪而遭放逐。然而,他們據此所得出的結論不同于基督教徒和穆斯林所得出的。基督教徒與(范圍較小的)穆斯林認為,上帝對猶太人的懲罰是棄絕和拋棄,而猶太人自己的理解則是,這是對他們特殊的“受揀選”身份的確證,因為“耶和華所愛的,他必責備”(《箴言》,3:12)。猶太人流亡時散居其間的那些民族,就像古代“不潔凈”的偶像崇拜者一樣,必須不惜任何代價抵制他們的誘惑,消除不良影響,直到某個時候,對世人無限仁慈的上帝會來拯救祂的民,證明他們無罪。
所以,整個中世紀,以及此后中世紀的觀念和社會結構持續存在的相當長時間內,猶太人根本沒有“身份認同問題”。猶太人自己的傳統與周圍的文化環境相互強化,在他們和他們地理意義上的鄰居之間劃下分明的界線。
當然,一直存在著一個模糊地帶,只不過微不足道,按照傳統的規范就可以輕松劃定。比如,猶太父母所生的孩子,幼時被敵人俘虜,并被撫養長大成為基督教徒,然后返回到猶太人圈子里,他是什么身份呢?要是(也許是頻頻發生的事)一個猶太婦女遭信基督教的士兵或領主奸污,她生下的孩子是什么身份?回溯到至少古羅馬時代,那時的規范就很明確。猶太婦女生的孩子就是猶太人,猶太男子與非猶太婦女生的孩子不是猶太人,除非孩子正式皈依了猶太教。現在,在大部分猶太群體中,這個規范依然適用。不過最近,受男女平等思潮的影響,美國的猶太改革派教會決定,只要父母任何一方是猶太人,其子女在猶太社團中就享有完整權利,不需正式皈依猶太教。
猶太人現在對自身的看法
在研究猶太人身份的一部著作中,辛辛那提希伯來協和學院猶太宗教研究所的猶太歷史學教授邁克爾·邁耶,結合社會學家埃里克·埃里克森的研究成果,闡述了他對身份的理解:
身份即個體認為構成其自身的特質總和。成年之前,孩子對周圍人價值觀和行為方式的認同,就是構建個體身份的基礎。個體成年之后,這些認同不僅要相互結合起來,而且要與個體在其中扮演角色的那個社會的行為規范結合起來。這后一個過程就是“身份構成”的過程……
“要與個體在其中扮演角色的那個社會的行為規范”結合起來,這對隔都里的猶太人來說,算不上大問題;在他看來,自己歸屬其中的那個有限的社區,即猶太社區,所奉行的行為規范和價值標準,與他在撫養自己成人的家庭中所習得的行為規范和價值標準并沒有重大的分歧。家庭、社區與置身其他群體之外的疏離感結合起來,就限定了明晰的身份。
然而,隨著猶太人逐漸在歐美獲得公民權,把自己當成新國家的公民,甚至是世界公民,許多人要面對與孩提時代截然不同的行為規范和價值標準。他們的身份越來越模糊,越來越不穩固。
邁耶認為,影響當代猶太人身份構成的有三個因素,即啟蒙運動、排猶主義,以及以色列國的興起。我們來看看這些因素是怎樣起作用的。
啟蒙運動期間,猶太人脫離了隔都生活的約束,適應了現代文明,這就意味著,必須按照理性即共同的話語基礎來為自己的行為提供依據,而不是依賴任何一種權威,比如特殊的啟示錄。這同樣意味著,公共法律應該平等地對待所有公民;這賦予猶太人新的公民權,同時,也否認了他們是“特殊民族”這一自我認識。
也許,克萊蒙-托內爾伯爵對此問題講得最為清晰。1789年,他在為猶太人向法國大革命國民議會政府爭取全部公民權時說:“對猶太人要成立一個民族國家的所有要求都必須拒絕,然而,必須賦予他們作為個體所能擁有的一切;他們必須成為公民。”也就是說,應該賦予猶太人作為法國公民的所有權利;但是,作為回報,他們必須放棄群體特征,放棄民族自治。個體抉擇要代替傳統的猶太團體權威,宗教信仰要成為“私人”事務。許多猶太人欣然接受了這種變革,這一變革也迅速擴散到整個西歐和中歐的部分地區,但是一些堅守傳統的人強烈反對,他們察覺到這將危及已然確立的猶太社團權威和傳統的猶太教信仰與習俗。彼得·伯格說過,一旦傳統信仰的合理性框架受到質疑,個體抉擇代替毫無保留地接受社團權威,異端在現代社會中就會變成常態。

圖2 歐洲沒有幾個政治領袖能像拿破侖·波拿巴那樣,致力于推行權利平等。1807年,他召集猶太名流舉行“猶太教公會”,確認了幾項承諾,他希望這些承諾能成為猶太人獲得完整公民權的基礎。
依照邁耶的說法,排猶主義對猶太人身份問題產生的影響是含混的。一方面,外部世界的排斥更加強化了猶太人的身份;宗教復興運動常常伴隨種族歧視或宗教迫害的發生而蓬勃發展,因為此時,啟蒙運動的理性理想和普遍性理想已不再有吸引力。1840年,發生了大馬士革事件。當地的猶太人被指控進行了“血祭”,面臨著集體死刑的威脅,此事引起遠在美國的猶太人集會抗議,激起英國摩西·蒙蒂菲奧里、法國阿道夫·克雷米厄的干涉,使全體猶太人在一種共同的目標感之下集聚起來。1858年的莫爾塔拉事件中,一個名叫莫爾塔拉的猶太小男孩被信基督教的仆人秘密施洗,并被誘拐到一個修道院,直接導致在1859年成立美國以色列人代表委員會、1860年在法國成立世界以色列人聯盟。正如1760年英王喬治三世即位,成立英國猶太人代表局,莫爾塔拉事件使猶太人在投身維護猶太人權益這個首要目標的同時,也形成了全體猶太人團結一致的觀念。
另一方面,排猶主義致使猶太人不敢認同猶太社團,轉而融入周圍的文化氛圍之中,力求拋開或掩飾自己的猶太身份;當發覺被非猶太人貶低時,猶太人可能也會自我貶低,在一定程度上內化外界對自己的偏見,陷入自我仇恨。猶太人變更姓名、裝束或者生活習慣,以便盡快地融入周圍環境,這樣,他們的猶太特征就并非一目了然;用邁克爾·邁耶的話來說,“排猶偏見造成猶太人與非猶太人相處時更強的自我意識,這就導致他們盡可能掩飾猶太特征,盡可能讓不可信賴的外族人看不出來,尤其是在想獲得那個外族人好感的情況下”。
卡爾·馬克思早期(1844年)的論文《論猶太人問題》就是個吸引人的實例,是猶太人的自我仇恨在知識分子身上的表現。馬克思認為,猶太教既非宗教,亦非民族意識,只不過是貪婪;他完全無視中歐和東歐廣大的猶太無產階級,將猶太人以及宗教信仰源自猶太人的基督教徒與“敵人”即資產階級等同起來。顯然,他在逃避自己的猶太人身份(他在六歲受洗,但父母雙方都出身于拉比世家),在“適應”排猶哲學家費爾巴哈的文化背景。馬克思接受了費爾巴哈對猶太教有悖常理的定義,為避開猶太人的特殊神恩論而找到了社會主義普救論這個避難所。
馬克思的親密伙伴中有一位叫摩西·赫斯的人,年紀比馬克思略大,其本人也是一位著名的社會主義思想家。他在早期撰寫的一篇文章中表明,他對猶太教的態度與費爾巴哈和馬克思相近。后來,他接受了自己的猶太身份,但在《羅馬和耶路撒冷》這部影響深遠的著作中又重申不是宗教意義上,而是民族意義上的接受。也就是說,赫斯順應了現代意義上影響猶太身份問題的第三個決定因素,即“重歸錫安”這一觀念。
猶太復國運動(這個詞到1892年才創造出來)的自相矛盾存在于它的兩個源頭,即宗教與世俗。在宗教意義上,“重歸錫安”這個觀念與上帝對亞伯拉罕居住之地的應許一樣古老,而且,經過一代代的經書流傳、一代代的禱告,以及一代代要在圣地上履行上帝誡命的虔誠祈愿,復國的觀念變得更加強烈。早在1782年,維爾納的伊萊賈親歷了一個“異象”,異象召喚所有猶太人重歸錫安,同時給出了復興國家的現實計劃;1840年代,塞爾維亞的猶太教拉比耶胡達·阿爾卡萊,無疑受巴爾干民族獨立運動的影響,重新闡釋了重歸錫安的古老夢想;在某種程度上,他的闡述已接近當代政治意義上的猶太復國主義。
然而,猶太復國主義的政治訴求到19世紀末期才成形,由世俗的猶太社會主義者如摩西·赫斯提出,最終由“現代猶太復國運動之父”西奧多·赫茨爾確立。這些人都反對傳統的宗教信仰。他們發現,啟蒙主義和普救論侵蝕了猶太人的身份,卻未能消除排猶主義。他們對普救論的不滿響應了19世紀其他民族主義思想家、政治家的觀點,但他們又發現,不放棄猶太特征,就根本不可能投身于當地的歐洲民族主義運動。為擺脫這一困境,他們創立了猶太人自己的民族主義,即猶太復國主義。
阿舍·金茲伯格——其希伯來語筆名阿哈德·哈姆(意思是“民眾之一”)更為人熟知——有意識地想構建一種世俗的猶太身份。他所提出的“文化錫安主義”就是號召全球猶太人重歸真正的以色列領土,在那里創造一種新型的猶太文化,即堅持先知的道德規范,恪守身體和智識之間法利賽人式的平衡,同時拋開宗教教條,擺脫拉比儀式的束縛。
政治意義上的猶太復國運動核心成員所持的世俗論調,對猶太宗教領袖來說簡直是一個詛咒,這些宗教領袖中有許多人一邊反對這場運動,一邊甚至沉湎于彌賽亞降臨時回歸故土的夢想。然而,宗教意義上的猶太復國運動最終還是開展了起來,特別是在納粹種族大屠殺和猶太人的國家真正建立之后,大批猶太教徒移居以色列國,給這個國度虔誠的支持。然而,猶太教徒與世俗的猶太人之間舊有的沖突絲毫沒有消失,并且在以色列內部的政治辯論和緊張的社會局勢中重新浮現出來。
目前猶太人的分布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大約有一千萬猶太人生活在歐洲,五百萬在美洲(主要是北美),八十三萬在亞洲(包括巴勒斯坦地區),六十萬在非洲,大洋洲也有一部分,總數約有一千八百萬人。
六百萬(確切數字有爭議)猶太人死于戰火。猶太人從中歐這個猶太文化的中心地區遷移出來,大多數留居該地的猶太人橫遭屠滅,巴勒斯坦/以色列的猶太人定居點不斷增加,再加上許多近東和北非國家的猶太人逃離或被驅逐出境,這些大大地改變了猶太世界的人口構成狀況。現在,北美和以色列成為猶太人主要的聚居地。猶太人在法國的人口總數超出在英國的,使法國成為不包括俄羅斯在內的歐洲中猶太人口最多的國家。在諸如埃及、伊朗和伊拉克等伊斯蘭教國家中,猶太人社區曾一度繁榮興盛,現在則幾乎消失殆盡(見表1.1)。
當代身份認同
1992年,牛津大學召開了一次“新歐洲猶太人身份專題研討會”。會議召集人是社會人類學家喬納森·韋伯博士,他提醒人們,不要片面地把猶太人的身份弱化為表面特征,這會產生誤導。比如,正宗的猶太教哈西德派信徒穿上某些樣式的服裝可能顯得特別落伍,但他們卻在紐約這樣極其現代的大都市繁盛起來,其原因之一就在于,他們找到了適應現代資本主義經濟結構要求的最佳方式。
表1.1 猶太人口數超過一萬人的國家
(表中的許多數字,尤其是前蘇聯國家的數字,并不可靠)
韋伯提出的告誡沒錯,但情況比他指出的甚至更加復雜。個體的身份問題包括許多因素,而構成猶太身份的各個因素只不過是整體的組成部分。當今的歐洲猶太人一方面研究民族源起,一方面與其他猶太人接觸,經廣泛選擇之后,才確定其猶太身份的方方面面。在某種程度上,他們實際確定的方面受到家庭、社區、個人經歷以及文化環境的影響。一旦他們掌握了猶太民族的基本知識,影響身份問題的主要因素就將是納粹浩劫(即猶太種族大屠殺)的沖擊和以色列建國的意義了。
今天,猶太人所居住的大多數國家都有更為世俗的政府,在宗教方面是多元社會。這種環境為猶太身份認同的推進創造了前所未有的機遇,使個體的猶太人有能力抵制關于“猶太性”的權威界定,包括猶太人領袖所作的界定。
當然,猶太社區以及更大的社會結構必須劃定“界線”,而且會有“界線”,這些“界線”至少要確定可以包括什么,不可以包括什么。這樣的社區和組織應該追求最大限度的相互接受和認可。如果種種規范未能明確確立,有些人就會感到不安;然而,與壓抑個人自由、阻擋猶太教的發展相比,這就不是那么嚴重的弊病了。
等到新歐洲的一切都塵埃落定,如果以色列和中東也實現了永久的和平,到那時又該如何界定猶太人身份?這一點不得而知。形象新穎而又明確的猶太教和猶太身份肯定會出現。愚人可能會預言猶太教的各派別將要變成什么樣子;這些預言可能會錯,卻沒有什么大礙。熱衷于權力的惡棍想把自己的方式強加在未來之上;他們很可能要失敗,但他們的企圖必定會造成很大的危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