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津通識讀本:現代日本
- (英)克里斯托弗·戈托—瓊斯
- 5843字
- 2018-12-29 17:44:30
引言:現代日本何處“現代”?
今天,許多人首先將現代日本看成一個經濟強國。很多論者認為,日本將堪稱空前的富裕、極其穩定的社會和顯而易見的和諧結合在一起,是當今最成功的工業(甚或后工業)經濟體。盡管近期遭遇了經濟問題,盡管中國正在迅速崛起,根據大多數指標,日本依然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排名僅次于美國。全世界都在消費日本的商品和文化產品,包括動畫片、家用電子游戲、汽車、半導體、管理技術和武道。
綜合各方面來看,日本的上述形象使其成為當今世界“現代性”的象征。然而,在許多非專業人士眼中,日本這個國家仍然是一個謎,它既陌生又熟悉,既傳統又現代,甚至既“東方”又“西方”,如蒙太奇一般令人困惑。我們將會看到,這樣的困惑部分源自一種假設,即認為現代性在所謂的“西方”只引起了輕微的文化失諧,而在日本及其他國家,現代性的外在特征卻顯得缺乏連貫性,甚至令人費解。這一假設的根基在于現代性與歐美歷史的深層糾葛。事實上,在當代世界,許多人認識到上述糾葛,并且正是據此抗議全球化與資本主義:在很多人看來,來勢洶洶的現代之潮象征著西方的擴張。
讓我們略作停頓,考察下述切近的景觀,以為實例。
對現代日本的認知:2002年世界杯
日本和韓國獲得2002年國際足聯世界杯決賽階段比賽聯合舉辦權時,歐洲曾多少抱有疑慮:1994年美國世界杯的東道主富有但幾乎不懂足球(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不懂“英式足球”),舉辦世界杯是為嘗試在美推廣足球,首次由亞洲國家主辦的世界杯,會不會成為美國世界杯的翻版?歐洲公眾知美國少,知韓國、日本這樣的“遠東”國家更少:他們知曉任天堂、索尼和大宇,他們知曉空手道和跆拳道,他們知曉珍珠港、廣島和朝鮮戰爭;他們不知道日本的“J聯賽”
是世界上盈利狀況最佳的足球聯賽之一,他們當然更無法預見,韓國能闖入半決賽(在半決賽中負于德國),一路擊敗意大利和西班牙這樣的“歐洲列強”成員,最終取得的成績要好于賽前那些大熱門,比如英格蘭、阿根廷及衛冕冠軍法國。大體而言,日韓兩國對足球抱有巨大熱情,并有很好的競技水平,這令歐洲感到驚訝。
有一個問題值得思索: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對足球在東亞獲得的廣泛關注感到驚訝?原因部分應歸結于那些廣為流傳的日本形象,“西方”公眾一直被那些形象包圍著。例如,在報道世界杯時,莊重的英國廣播公司為賽事制作了兩段優美的宣傳片。第一段在賽事開始前幾周播放,時長兩分鐘,采用日本動畫風格——如今全世界上過熒屏的卡通作品中,日本動畫占60%,它們作為媒介傳播極廣。短片以充滿激情的旁白開場:“每隔四年,地球四個角落的偉大英雄就會聚集,去競爭人類所知的最高獎項……”,橫版卷軸過關游戲和武俠片的愛好者一定熟悉這樣的旁白。背景是日本漢字和韓國的文字,字符程式化地閃爍、不祥地跳動著。然后短片突然轉換到了科幻般的場景:一只足球像火箭一般被踢進空中;電腦屏幕和霓虹燈一邊追蹤著足球,一邊閃爍并發出蜂鳴;有未來感的浮力艙托著一個人,那人有條閃爍的、金屬的義肢(原來是具有超人般天賦的法國隊隊長齊達內);接著是一連串動畫化的足球英雄(沒有一個是日本或韓國球星)掠過(日本)城市中布滿霓虹的街道,去追尋那只“火箭”。
這段時長兩分鐘的宣傳片老套且程式化,充斥流行文化元素,滿含暗示,將日本表現為具有未來感的酷炫烏托邦,表現為生控體和電子計算機化的科幻王國——威廉·吉布森在其經典科幻小說《神經浪游者》(1984年初版)中極好地描繪了此類國度。此外,似乎沒有任何日本人或韓國人與實際的足球有關系,雖然片中有許多人在街頭贊賞地看著那些外國足球英雄。
轉播每場比賽時都有開場白,第二段宣傳片即穿插其間。這段宣傳片的影像呈現出遠為浪漫的蒙太奇效果:首先是慢鏡頭——一座湖邊寺廟伴著晨曦,接著是佛像眼部的特寫,飄揚的日本國旗,幾名相撲力士,飄揚的韓國國旗,然后是一些錦鯉。此時,一只足球被踢進模糊的光斑,并將我們帶往以下影像:又是佛像,一幅城市景觀(有霓虹燈和一座寺廟),一個足球場(配上一名巴西球員),一些傳統韓國舞蹈,大衛·貝克漢姆,再添上些韓國舞蹈,又一名相撲力士,又一座寺廟,一個表現藝伎(或妓生)的慢鏡頭,然后是一個緩慢、優美的富士山鏡頭。這時宣傳片突然改變了節奏,我們好像被領入了現代:一列新干線子彈頭列車沖入視野,更多不知名的球員,更多列車,更多霓虹燈和可以看見電子屏的繁華街道(電子屏上映著球員),更多傳統韓國舞蹈,最后是足球劃出的光帶在大鳥居(日本神道教中神圣的門)的立柱間閃爍,仿佛鳥居就是球門。
這些意象無疑陳腐且缺乏想象力,卻恰恰充分體現了日本在所謂的西方是如何被表征的。姑且不論日本足球運動員在這些宣傳片中的詭異缺席,我們看到的是一種典型的混合物——糅合了傳統文化(相撲、藝伎、富士山、佛教圣像)和超現代性(子彈頭列車、霓虹燈閃爍的城市、生控體)、糅合了神秘元素和科技元素。西方觀眾本已十分熟悉現代性的外在特征,而日本被表現為以某種方式搬用了(而后又改變了)那些特征的謎一般的“他者”。相撲力士和高速列車出現在同一部宣傳片中,制作方認為會使觀眾產生震動。可這樣的組合何以會有沖擊力?
關鍵在于,日本之所以如此引人入勝,不僅僅是因為其文化差異,還因為一個事實,即日本同時還是一個現代的、高科技的非西方國家。從這一通俗的層面來分析,日本顯現吸引力,是因為它兼有“東方”傳統的悠久歷史和奇妙的“西方”現狀,觀眾(或者說英國廣播公司)難以消化其中的現代性和西方元素。
換句話說,思索現代性的意義及其完整性,是抱有興趣的觀察者考量日本的另一出發點,因為人們普遍認為日本是歷史上第一個“非西方”的現代國家。19世紀中期,日本擺脫了明顯的國際孤立,自那時至今日,就是一段現代日本的歷史。事實上,這段歷史記錄了一個國家在遭遇西方強國后與隨之產生的影響角力,并同時接觸現代性思想和科技的過程。政治層面和思想層面的調整,是上述時期的關鍵特征。實際上,日本的經歷為我們提供了迷人的視角,讓我們得以觀察國家應對文化、思想、社會、政治及科學變革等復雜問題時的種種方式,尤其當這種應變的需要源自美國艦隊突如其來(且不請自來)的造訪時。
這本《現代日本》不指望能面面俱到地介紹這一日本歷史上令人激動的重要時期,而是會圍繞兩點思考一系列問題:第一點是稱日本為“現代”社會意味著什么;第二點是“現代”這一范疇在不同時期對于分屬不同群體的日本人又意味著什么。目前存在這樣一種常見的看法,即認為日本在長期孤立期間——或稱鎖國(17世紀至19世紀)期間——完全與外部世界隔絕,因此接納其他文化本身便是日本現代性的關鍵特征之一。上述看法是關于日本歷史的假設之一,在后續章節中,本書將挑戰多個此類假設。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在太平洋戰爭中慘敗,當時的日本顯然處境孤立,但即使在那樣的時期,文化及社會層面的存續與變化仍然以某些方式相互作用——我們將對此加以考察,由此挑戰一種假設,這種假設認為日本原有的傳統在戰后產生了某種斷裂。
最后,盡管本書采用的許多素材不可避免地聚焦于政治、思想及社會精英如何參與日本社會意義深遠的轉型、如何看待日本的現代性問題,但本書同樣要觀察普通人是如何體驗這些轉變的——普通人不僅是歷史大潮的消極接納者,也是在為他們自己塑造現代國家的積極行動者。在某些方面,這種邁向民族自決的趨勢是現代性的關鍵特征(同時也是核心問題)之一。
換言之,這是一本關于日本如何卷入現代性的小書,但同時這本書也在探討如何借日本的經驗來幫助我們重新思考“現代”本身的意義和維度。并不是現代性落在了日本,而是日本通過勤勉、艱辛、流血和創新,將自身打造成了今日我們所知的繁榮的現代國家。“現代”一詞的含義仍然極具爭議,而當我們試圖理解現代的維度和歷史現實時,日本這一樣本有助于凸顯涵蓋不同國家多樣經驗的必要性。現代性與西方或許是相關的,但并不是同一的。
“現代”究竟何謂?
一般的(錯誤)觀念認為,“現代”本質上是一個具有時間性或歷史性的術語,是指與當代相鄰接的一段時期。盡管上述義項可用于日常用語,但思考該詞更具專業性和實質性的含義,將會遠為有益且有趣。在專業性和實質性的框架下,“現代”這一術語是指思想、社會、政治、科學之基準及實踐所呈現的某種程度的特殊分布狀態。現代乃是相關原理的群集,而不僅指一段時期。據此定義,我們將能夠追蹤“現代”在不同時期、在不同國家或文化環境中的產生:例如,歐洲的現代是否早于日本?日本的現代是否早于俄羅斯?如果答案為是,原因何在?我們還將能夠針對現狀提出具有爭議性的問題:日本現代嗎?如果答案為是,如何解釋日本的現代顯得迥異于(比如說)英國的現代?這一重要問題也可以換一種提法,即現代有哪些元素是本質的,又有哪些附著于文化土壤?最后,如果能夠用這種方式觀察現代的產生,我們是否就有可能辨識帶有幾分“后現代”特征的那些條件?現代在有些地方是否已成為過去、是否已完全出離當代?現代是否在未來保有位置?
圖1 一座建在屋頂上的神社
上述思路帶出一些相當危險的倫理問題。如果我們認可現代事實上是發展的一個階段,我們如何可能避免(以及應該如何避免)以這些基準來評判各個國家的發展狀況?換言之,現代這一觀念是否夾帶線性歷史進程的概念,而線性歷史進程的概念本以當代歐美理念為頂峰?在第三章,我們將會看到,上述問題早在1940年代就已成為日本知識分子關注的焦點,因為他們努力尋找“超克現代性”的路徑。這一超克現代的吁求同日本在亞洲建立帝國的計劃糾結在一起。在戰后,它又與呼吁日本和亞洲對美國“說不”相聯系。
“現代”這一概念顯得如此重要,我們又如何定義它的含義和內容?遺憾的是,盡管大多數評論者均認為存在各種癥候可助我們解析現代,但人們仍未就現代的精確維度達成共識。比如,一個社會如果顯現出工業化和城市化的跡象,就可能會被認為是現代的。一個經濟體制如果以遵循資本主義原則建立的市場經濟為榮,它就可能是現代的。一個現代的政治體制當圍繞核心的民族國家來組織,受大眾民族主義的支持,有一個代議政府(可能是民主制)來表達民意。上述政治體制依賴所謂的“現代意識”,即要求具有對個體尊嚴和個體天賦權利的體認。它假定人們具有一定文化素養、能夠(通過教育及公共領域)獲取信息,從而能夠為自己的最佳利益作出理性選擇。這種對理性的強調是基本的:現代的特征就是堅守理性特質、摒棄迷信(或許還有宗教);堅守科技發展,即社會的機械化。現代人擁有科技之力,得以嘗試控制自然、為破壞性武器松綁、用現代醫學拯救生命。工業機器使世界變小,意義深遠的全球化之所以可能,也是因為工業機器提供了條件:火車就是遍布各處的現代先驅。
上述特質中有許多似乎能在18世紀歐洲的啟蒙運動中找到源頭,這并非偶然,因為許多評論者正是將啟蒙運動看作現代的起源。尤其是,現代這一概念似乎繼承了啟蒙工程對進步的信念、對普適性真理的熱望。然而,記住一點很重要:觀察這一觀念群集在歐洲的歷史起源與聲稱這些觀念本身實質上為歐洲所有,這兩者之間存在區別。其實,后一種主張恰同啟蒙運動的普遍精神背道而馳。而無論是支持還是反對現代性在全球流布的人,無論其身在歐洲還是處在歐洲之外,都經常陷于這種混亂。也許更好的辦法是將現代的條件放到對一個由資本主義產業構成的世界的各種潛在回應中來觀察。
我們將會看到,現代日本的歷史包含了對這一重要政治問題的各種立場:一些人企圖以拒絕西化的名義拒絕現代性的所有外在特征;而另一些人希望保留日本的傳統,但采納現代理性中“價值中立”的方面;還有一些人認為日本只有實行西化才能真正變得現代,因而支持完全舍棄日本的傳統。在某些方面,上述對于身份認同以及傳統在社會中的位置的社會文化焦慮都是現代的標志,并且不僅見于日本,而且見于世界各地。現代的特質不僅包括科學方面的重大進展,還包括社會失范和政治動蕩。
事實上,對于許多人而言,現代化進程之所以令人如此興奮又煩惱,正是因為傳統與現代之間動態的相互影響。在某些方面,現代這一概念在形成時被賦予了與傳統對立的內容——超越安排生活的傳統(也即“非理性的”)方式。然而,認為現代應當完全摒棄文化傳統的觀點屬于極端的見解——喬治·奧威爾在小說《1984》中描繪的著名圖景就展現了此種見解可能導致的結果。換言之,現代社會不應該意味著文化多樣性的終結,但現代人應當換一種方式同他們的傳統相處:人們應當識傳統為傳統,而不應認傳統為真理。
話雖如此,為找到傳統與現代之間穩定健康的關系而進行的調整過程困難重重,尤其因為人們賴以衡量成就的現代性標準都與文化脫不了干系。不管是不是喜歡,大多數評論者趨向于退而倚歐洲啟蒙遺產為原型,這就導致我們回頭陷入了帝國主義的危險。因此,現代社會的關鍵課題之一就是學習在看到現代時如何進行辨識,即便它看起來不符合我們的經驗。否則我們就是在冒險將所有文化差異都視為現代性發展受阻的證據。
本書的結構
本書在一定程度上遵循年代順序。第一章審視了日本同時經歷的兩個遭遇。其一遭遇西方世界。1853年,美國海軍準將佩里抵達日本,強令“孤立主義者”日本向國際貿易打開國門;其二是遭遇現代思想和社會力量之潮,這些思潮于德川幕府時期就已在日本內部醞釀。現代和西方在此重疊,但并不合而為一。在日本突然出現的現代性來自日本自身。這一章討論了現代日本常被忽略卻至關重要的一個側面,即歷史連續性。
第二章轉向明治時期,展現日本在19世紀下半葉如何努力將自身轉變為現代帝國。在這一有時被稱為“日本啟蒙”的時期,日本人熱烈地接納了現代性及其外在特征。第三章推進至20世紀初期,日本成為亞洲強大的帝國主義國家,先后擊敗清王朝統治下的中國(1895年)和沙皇俄國(1905年),而后企圖通過所謂的“大東亞戰爭”建立龐大的帝國。本章尤其聚焦于現代工業和政治理念的發展如何助推(及反對)帝國主義計劃。這一時期的一個關鍵特征就是某些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及政治領袖欲將日本的戰爭定義為超克現代的嘗試。
第四章關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盟軍占領及日本在戰后迅速的經濟增長。本章討論了當時實施的各種社會和政治改革,尤其關注日本社會和文化如何試圖理解新的戰后現實——或許是在走向后現代認同。
第五章探討日本在后冷戰世界的認同和角色,聚焦于一個關鍵性問題,即日本有多大能力及意愿去解決其帝國主義殘留和“受害者意識”這樣的課題。上述在當代日本仍亟待解決的問題決定著日本能否在國際體系中成為“正常國家”。
最后,在“后記”這一章中,本書將思考在21世紀初生活在日本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