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按照這種方式建立的民主國家,其社會絕不會停滯不前,社會本身的運動會有條不紊、循序漸進地向前發展。民主社會不比貴族社會富麗堂皇,卻也少了很多苦難;沒有那么多窮奢極欲,但人民的生活普遍改善;偉大的科學發現減少,但文盲率也在降低,情感不再那么狂熱,而行為更加穩健;惡習增多而犯罪減少。即使沒有虔誠狂熱的宗教信仰,知識與經驗有時也能讓公民做出巨大犧牲。每個人都同樣脆弱,也都同樣感到對他人的需要。一旦個人了解到,只有幫助別人才能獲得別人的幫助,便不難發現,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密不可分。
整體而言,國家沒有過于耀眼的外表,沒有太多驚天動地的壯舉,國力也許沒有那么強盛,但是大部分公民的生活條件將得到改善,人民顯得安詳滿足,倒不是因為他們對更好的生活不抱希望,而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已經生活得很好。
雖然在這樣的秩序下,一切并非盡善盡美,但社會至少具備使事物變善變美的一切條件。人們推翻貴族制,便永久放棄了貴族社會的優點,但他們可以得到民主制帶來的一切益處。
我們擺脫了祖先生活的社會狀態,將他們的法律制度、思想觀念、民風民情一股腦兒地拋在身后,可產生的空白,我們拿什么來填補呢?
神圣的王權不復存在,法律的威嚴又沒有樹立起來。當今民眾蔑視權威,可又懼怕權威,因懼怕造成的損失,超過從前因尊敬和愛戴所得到的好處。
我注意到,人們已經摧毀了可以單獨抵抗暴政的個體存在;我看到,政府單獨繼承了原本屬于家庭、行會和個人的一切特權:從前由一小部分公民掌握著偶爾是壓迫性的、更多時候是保守性的權力,而現在所有公民都變得弱小了。
財富的分割減少了貧富差距,但在彼此靠近的同時,他們似乎又找到新的理由互相仇恨,富人向窮人投去恐懼的目光,而窮人則嫉妒地看著富人。他們都想把對方擠出政權,都沒有法律意識。對他們來說,似乎權力是現時存在唯一的理由,是未來唯一的保障。
窮人繼承了父輩大部分偏見,卻沒有繼承父輩的信仰;保留了父輩的無知,卻沒有保留父輩的美德。他們將利益至上作為自己的行動準則,卻不明白取之有道,他們的利己主義跟從前的忠誠一樣,都充滿愚昧。
社會一片安寧,這并不是因為它意識到自己的強大和富足,相反,是因為它覺得自己衰弱無力,怕稍一折騰就斷氣了。每個人都感覺到痛苦,但是誰都缺乏必要的勇氣和精力來改善局面。人們有過欲望、遺憾、憂傷和快樂,這些情感從不表現在臉上,也影響不了什么,只是在心頭倏忽而過,就像垂暮之人內心涌起的沖動,最終總是化為無奈的嘆息。
如此,我們放棄了舊制度優良的一面,而沒有獲得現行制度可能提供的好處。我們摧毀了一個貴族社會,在其留下的殘垣斷壁之間滿意地止步,好像要把那兒當成永久的棲息地。
知識界的狀況也同樣令人扼腕。法國的民主由著性子向前沖,為了擺脫羈絆,它將途中遇到的一切都掀翻在地,不能摧毀的則動搖之。它并不是一步步占領社會,從而和平地建立起自己的帝國,而是始終帶著混亂和騷動,以戰斗的姿態前進。人人都燃燒著斗爭的熱情,被對手的言論和暴行激怒之后,發表極端與反常的言論,這樣做,便忘記了自己追求的目標,所持言論也違背了自己真正的感情和隱秘的內心。
由此出現了我們不愿見到的古怪的混亂局面。我徒勞地回憶著,想不出還有什么比眼前發生的一切更能激起人的痛苦與憐憫之心。在我們這個時代,似乎人們割斷了見解與趣味、行動與信仰之間的天然紐帶,破壞了情與理自古以來的和諧,而且,有關道德的一切規范都好像被廢止。
在今天,依然有很多虔誠的基督徒,以一顆宗教的心靈相信永生。這些人很可能為了人類的自由而奮斗,因為有了自由,道德才是偉大的。基督教使得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也愿意看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是,在很多奇怪事件同時并發的局勢下,宗教暫時加入民主所要推翻的勢力陣營內,不時反對它所熱愛的平等,并且將自由作為敵人來詛咒;但如果宗教與自由攜手,宗教本可以使得自由具有神圣的地位。
在這些宗教人士的身邊,我還發現了其他人,他們的目光不是投向天空,而是投向大地。他們追求自由,不是因為將其視為高貴美德的根源,而主要是因為在他們看來,自由可以帶來極大好處。他們真心誠意地希望自由取得勝利,希望人們得到自由帶來的恩澤。我覺得這些人會迫切地請求宗教的援助,因為他們知道,沒有道德的權威就沒有自由的勝利,而沒有宗教信仰則無法培養道德。但是他們看到宗教加入了敵方陣營,感到無法容忍,于是一些人攻擊宗教,另一些人也不敢捍衛它了。
在過去幾個世紀,一些容易出賣靈魂的小人極力鼓吹奴性,而一些有著獨立思想、寬厚心地的人則絕望地為拯救人類自由而斗爭。但是,在如今這個時代卻經常可以見到,一些天性高貴驕傲的人發表與自己的趣味截然相反的見解,他們頌揚自己并不熟習的奴性和卑鄙。還有一些人,與此相反,大談自由,好像真能感受自由的神圣和偉大似的,他們打著人道主義旗幟,熱切地要求取得各項權利,可對權利的真正含義卻總是一知半解。
我見到一些正直溫和的人,由于純潔的品行、穩健的作風、富裕的家境和淵博的學識而被推舉為民眾領袖。他們對祖國懷有赤子之心,時刻準備為祖國做出犧牲,但他們中間卻時常出現文明的敵人。
這些人將文明的弊端與益處混為一談,在他們的腦中,凡新事物必有害。
我又見到一些人,以進步的名義將人物化,他們罔顧公正追求利益,脫離信仰發展科學,撇開道德享受生活。他們自詡為現代文明的捍衛者,高傲地以時代領袖自居,竊據了他們本不配擁有的位置。
那么,我們究竟走到了哪一步?宗教人士與自由作戰,愛好自由的人攻擊宗教,高貴寬厚的人頌揚奴性,卑躬屈膝的奴才鼓吹獨立,誠實開明的公民反對一切進步,而不愛國和無道德的人卻以文明和開化的使徒自居!
難道以前所有的時代都跟我們這個時代相似?難道人們所見到的世界總是跟今天這個世界一樣?在今天這個世界,一切都失去邏輯,有德者無才,有才者無名,將愛好秩序與忠于暴君混為一談,將健康地崇尚自由等同于蔑視法律,人們的行為只披了一層若有若無的良知,沒有什么是被禁止的,也沒有什么是被允許的,沒有什么是正直的,也沒有什么是可恥的,就連真假,也是真亦假來假亦真。
難道要相信造物主創造人類,只是為了讓人類深陷今天這樣的精神泥沼,做無盡的掙扎?我不能相信。我認為上帝為歐洲社會準備了一個比較安定平靜的未來。我不太清楚上帝的意圖,但我不會因為不能深入了解就停止信任,我寧愿懷疑自己的頭腦,也不愿懷疑上帝的公正。
我所談論的這場社會大革命,在一個國家似乎達到了它的自然極限。這個國家簡易地進行了革命,或者更確切地說,這個國家沒有經歷我們正在進行的民主革命,就取得了革命的成果。
17世紀初定居美洲的移民,從他們在歐洲舊社會所反對的一切原則中離析出民主原則,并把這一原則移植到新大陸的各條海岸。在那兒,民主原則自由成長,在與民風民情的共同前進中和平地發展成為法律。
我毫不懷疑,我們早晚也會跟美國人一樣,幾乎實現身份的完全平等。我并不能由此斷言,我們一定會形成和美國人一樣,從身份平等的社會狀況引發的政治面貌。我也決不認為,美國人設計的政府體制是民主的唯一實現形式。但是,既然兩國法制民情產生的基礎相同,我們就可以懷著極大的興趣來了解同一基礎在兩國結出的果實有何不同。
因此,我去考察美國,并不僅僅是為了滿足一種好奇心,當然,就算為了滿足好奇心也是無可厚非的。我的目的,是想在美國發現我們可以借鑒的經驗教訓。如果誰以為我寫這本書是為了頌揚美國,那他就大錯特錯了,只要讀過這本書,就會知道這決不是我的意圖。我的寫作也不是為了提倡某種廣義的政府形式,因為我和很多人一樣,不相信法律能體現絕對的善。我甚至不曾想要判斷,這場在我看來勢不可擋的社會革命對人類究竟是幸還是不幸。我把這場革命看做已經或幾乎已經完成的事實,在經歷過革命的眾民族中,我尋找那個革命進行得最完整、最和平的民族,用來認清革命的自然結果,并且,若有可能,認識能讓革命造福于人類的方法。我承認,在美國我不止見到了美國,我要尋找的,是民主本身的樣子,想要知道它的喜好、特點、偏見和激情。我想要認識民主,也只不過是為了至少可以知道它有什么值得我們期待,又有什么會讓我們恐懼。
在這本書的第一部分,我著力展現,在美國幾乎完全聽任本能和喜好自由發展的民主自然而然賦予法律的方向,給政府打下的烙印,以及一般情況下它在國家和地方事務中發揮的巨大影響。我想要弄清民主導致的善與惡。我研究了美國人為了引導民主所采取的措施和遺漏的措施。我也試圖分析民主統治社會的原因所在。
第二部分主要用來刻畫身份平等在美國產生的影響,以及民主統治對市民社會,對其習俗、觀念和道德風尚所產生的影響,但我現在對完成這一計劃已經沒有那么熱心了。等到我完成自己規定的這項任務,我的寫作已經失去了意義,因為另一位作者即將向讀者描繪美國人性格的主要特點,他在一層似有若無的面紗下描繪了一幅嚴肅的圖景,而且刻畫事實真相的曼妙筆觸實非我所能及。我不知道是否已經很好地傳達了我在美國的見聞,但我可以肯定地說,我真心想要做到這一點,而且決不有意讓事實遷就觀點,而是讓觀點服從事實。
凡是借助文字資料立論的地方,我都核對了原文,參考了最可靠、最出名的著作。所有引用都一一注明出處,讀者可以進行核對。凡涉及公眾輿論、政治風氣、社會觀察等問題時,我都請教了最開明的人士。當涉及重大問題或一件事情存有疑問之時,我不僅僅滿足于一個人的證言,而是在傾聽了多個人的看法之后再做結論。
所以請讀者務必相信我的話。我本可以引用權威人士或至少可以成為權威人士的人的名字來證明我的論點,但我沒有這樣做。外國人經常可以在主人的壁爐旁聽到一些重要的內情。這些內情,主人也許都沒有向親友透露過。而和外國人在一起的時候,他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不必再保持沉默,因為就算外國人嘴巴不緊也沒有關系,因為外國人很快就要離開。每當聽到什么秘聞,我就立刻記下來,但是從未拿來到處傳播。我寧愿自己的作品不那么成功,也不愿給熱情招待過我的人帶來悔意和尷尬。
我知道,盡管自己如履薄冰,但若有人想批評這本書,還是極其容易的。
我想,只要是仔細讀過這本書的人,就一定能發現一個可以說是貫穿全書各個部分的主旨。不過,因為我所討論的各具體問題之間差異較大,讀者可以毫不費力地在一個孤立的事例與我舉出的全部事例、一個孤立的觀點和整體思想之間發現矛盾之處。所以我衷心希望,讀者能懷著和我寫作時同樣的心情來閱讀這本書,在通讀全書得出一個整體印象后再對這本書做出評價,就像我自己不是基于某一條理由,而是基于眾多理由來做出判斷的一樣。
另外還不應忘記,作者為了得到理解,不得不給自己的每一個觀點做出理論性的結論,這些結論經常接近謬誤,或者根本不具實際操作性。人們行動的時候有時出于需要偏離邏輯,但發表言論的時候卻不可以。要想說話不合邏輯,就跟做事具有邏輯一樣難。
最后我還想指出一點,也許很多讀者會將這一點作為本書最大的缺陷。那就是,這本書并非為了討好任何人而作。寫這本書的時候,我無意服務或攻擊任何政黨。我不想標新立異,只不過想比各政黨看得更長遠些。在各政黨只為明日而奔忙之時,我已在遙想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