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武士彟之死(1)
- 武則天:從三歲到八十二歲
- 王曉磊
- 4881字
- 2015-11-11 17:51:08
一、上皇賓天
貞觀九年(公元635年)五月,長安宮苑。
李世民從噩夢中驚醒,心神不寧汗流浹背,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他審視著褪色的帷幔、陳舊斑駁的宮燈、曾經熟悉的屏風,竟以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直到宦官聽見響動前來伺候,口口聲聲喚他“陛下”,才漸漸穩住忐忑的心緒。
都怨這場血腥的噩夢……不!不是夢,那確確實實是曾經發生的事,縈繞在李世民心頭已整整十年。
十年前那個夏日的清晨,天空碧藍如洗,宮苑靜得像空山幽谷,唯有鳥兒啁喳地啼鳴不休,仿佛在傾訴不安。他頂盔摜甲背弓佩劍,按謀士房玄齡、杜如晦的精心謀劃,率長孫無忌、尉遲恭、侯君集、張公謹、秦叔寶、程知節等心腹將佐,把兵馬埋伏在了太極宮正北的玄武門;禁軍將領敬君弘、呂世衡等早已被他籠絡,玄武門守將常何秘密歸順,守門士兵完全服從指揮,所有人緊握兵刃不發一語,只等太子建成、齊王元吉到來。
當兩兄弟帶著親隨從臨湖殿方向走來、發覺伏兵的那一刻,他們的神情并非恐懼,而是驚詫。太子平素矜持低垂的雙目瞪得渾圓,雙手緊扣韁繩;齊王緊蹙雙眉咬牙切齒,誰能想到他會在宮禁之間、君父之側操弄干戈?這等逆天之事,絕非為人臣、為人子干得出來的。
片刻驚愕之后,建成撥馬欲逃;元吉倒有抵抗之心,但倉皇之際搭不上弓。李世民縱馬而出,高叫一聲:“兄長慢走,小弟有事相商!”或許建成真以為他有話說,或許是嚇蒙了,勒馬回頭望他一眼,就在這一剎那他搭弓放箭了……正中咽喉,建成吭都沒吭一聲,宛如被砍倒的朽木,直挺挺栽落馬下!
所有人都在呼喊,但喊些什么李世民完全沒入耳,他只記得射完那一箭手就開始顫抖,腦中一片空白。雖說兄弟反目如同仇讎,伏擊之策籌謀已久,真到了這一刻仍不免心神大亂,仿佛自己胸臆霎時間被掏空了。
尉遲恭、侯君集率兵涌上,早與元吉等人白刃相接,而他卻恍惚不知所措,連胯下戰馬都駕馭不住,任憑它載著自己顛簸躥躍,糊里糊涂向宮苑密林間馳去。只覺胸腹一陣劇痛,當他緩過神來時,已被樹杈刮倒在地;猛一抬頭,又見元吉身負箭創,怒氣沖沖向他撲來。
相較沉穩老練的大哥建成,這個從小把打仗視同游戲的四弟更危險。此時元吉已血灌瞳仁,口中謾罵不休,像餓虎般撲到他身上;兩人的兵刃都在混亂中失落,元吉雖有傷在身,卻憑著巨獸一般的強壯體格牢牢將他制住,用鐵胎弓勒住他脖頸。
李世民使盡平生力氣撐住弓弦,手都勒出血了,哥倆就在樹下翻滾廝打。但元吉壯若虎牛,以力相搏他遠非敵手,三滾兩滾又被扼住喉嚨。岌岌可危之時,尉遲恭領兵趕來——尉遲恭與元吉皆驍勇善戰,又都擅長用槊,二人曾比試,尉遲恭空手入白刃,三度奪過元吉之槊,本領比元吉更勝一籌。
那一刻李世民感到元吉的手漸漸失去力道,這個驕橫霸道的弟弟生平第一次流露出絕望的表情,但也是最后一次。元吉松開他脖子,一瘸一拐向南逃去,尉遲恭緊追不舍。李世民倚在樹上氣喘吁吁,眼睜睜看著尉遲恭等人亂箭齊發,將弟弟射得像刺猬一樣,倒在地上再也不動,才安下心來。
但這并不意味著結束,緊接著喊殺聲起,東宮將佐薛萬徹和元吉心腹謝叔方已經得訊,各率兵士沖至玄武門。守兵寡不敵眾,敬君弘、呂世衡雙雙戰死,幸虧張公謹勇猛過人,親冒弓矢關閉宮門,才把兩府衛隊擋在外面。李世民無暇顧忌門外的叫囂聲,還有更要緊的事要辦。
當尉遲恭奉他命令帶領士兵跑去見駕時,他父皇正與宰相裴寂、蕭瑀等人在宮苑海池之上泛舟。李淵見尉遲恭戴盔披甲、手持長矛、渾身血污沖到池邊,已覺大事不妙:“你何故到此?有人作亂么?”尉遲恭高聲答復:“太子、齊王作亂,秦王率兵靖難,已將二人誅殺。唯恐亂兵驚動陛下,特命臣來護駕!”
李淵一陣戰栗險些暈倒船上,裴寂、蕭瑀等人也慌作一團,但他們深諳宮廷斗爭的險惡,很快達成一致:“建成、元吉未參與太原舉兵,無功天下,嫉妒秦王功高以致作亂。如今秦王既將他們誅滅,不如速立秦王為太子,委以朝政,方可轉危為安天下太平。”事已至此李淵還有別的選擇嗎?只能癱坐船頭,望著氣勢洶洶的“護駕”將士,有氣無力道:“卿等所言甚善,此亦吾之夙愿……”
李世民成功奪取了儲位,也掌握了朝廷和京畿兵權,兩府部眾見了主公首級,痛哭著拋下兵刃潰散而逃。當他脫去鎧甲跪拜在父皇面前時,父皇顫巍巍將他扶起,喃喃道:“險被人言所誤,幾有投杼之惑。”那溫婉的口氣、戰抖的雙手、不安的眼神再不似一國之君,幾乎是在求饒。他心中充滿勝利的喜悅,但在群臣面前還要偽裝;于是以膝代步撲到父皇懷中,放聲痛哭。
但他的淚不是悔恨,而是大功告成的興奮和對多年艱辛的追溯。哭過之后計劃照舊,斬草必要除根,既然建成、元吉謀反已成鐵案,理當株連家小。建成與元吉各有五個兒子,長者未及弱冠,幼者尚在襁褓,十個孩子一日之間都死在屠刀之下;兩府女眷盡數沒入掖庭。三天后他如愿以償當了太子;兩個月后父皇禪位,他成了名副其實的皇帝,時年二十八歲,為體現人子之道他住在東宮;兩年后天下穩固,于是他正位太極宮,太上皇則搬到他原先的住處,弘義更名大安,老人家就在這座遍布兒子心腹的宮殿“安度晚年”。此后李世民沒在這座宮殿住過,直至太上皇病篤,時時有駕崩之危才過來侍奉,盡最后的人子之道……任何人都不愿背負惡名,可世事逼人,李世民還是無可避免地走到這一步。每當他瀏覽史書,看到屠戮兄弟的秦二世胡亥、宋孝武帝劉駿都被斥為桀紂暴君,便覺臉上熾熱胸口狂跳,千載之下悠悠之口又會如何評價他呢?
有的人一錯再錯,沿著不歸之路一直走下去;有的人洗心革竭力挽回。李世民恰是后者,往事不可追,來日不可待。正因為犯下罪孽,他越發兢兢業業,要給天下人一個交待;正因為從殺戮中走來,他才了解生命的寶貴——從坐上龍位那天起,一個嶄新的李二郎誕生了。
他宣布天下和解,赦免魏徵、王珪、薛萬徹、謝叔方等昔日敵人引為己用;取消對佛道兩教的限令;將禁中大量宮女放歸民間;減輕賦稅刑罰,寬帶百姓;倡導文治,推行科舉制;虛心納諫,鼓勵群臣上書獻策;甚至將權力分給中書門下的宰相,讓臣下監督他的詔令,防止過失。他臥薪嘗膽厲兵秣馬,在貞觀二年消滅了北方最后一個割據梁師都;又于貞觀四年派李靖率師西征,消滅東突厥汗國、生擒頡利可汗,不但報了當初兵臨渭水之仇,也扭轉了中原漢地屢遭侵擾的被動局面,被四夷族長尊為“天可汗”。
如今他的功業已超過隋唐前三位君主,但對他而言還遠遠不夠,他要讓大唐的光芒普照世間每一寸角落。就在此時此刻,大唐的一群杰出將帥,李靖、侯君集、李道宗等正率大軍征討吐谷渾(tǔyùhún,鮮卑族,東晉十六國時控制了青海、甘肅等地),而充任此次作戰先鋒的正是昔日建成的愛將薛萬徹……李世民的成功源于克制,他無時無刻不在克制暴戾的本性,以微笑面對世人;同時他的成功也得益于好勝心,他要向父親證明——你錯了,我不但比建成強,也比你強!
李世民早已毫無睡意,在床榻邊踱來踱去。他不愿回憶過去,但往事總是化作難以遏制的洪流,沖破現實的堤壩涌入心田。他用力捏著眉頭,想讓自己更清醒,一瞥眼間見床邊放著前幾日西征的戰報,雖然早已看過,還是在孤燈下翻閱起來,想以此驅趕腦海里那些縈繞不去陳年舊事。
只看了兩行,忽聽殿外有人低聲交談,李世民悄悄踱至門前,親手推開觀看;夜幕下有個朦朧的黑影正與他的親信宦官低語,雖看不清面孔,聽聲音也知是他的嫡長子、已被冊立為太子的李承乾。
“父皇……”李承乾似有急事稟告,又猶猶豫豫不敢驚動圣駕,正與宦官商量該不該將他喚醒。
“你有何事?太上皇不好么?”李承乾未及答復,后面又趕來一位王子,年紀輕輕卻身材魁梧,離著甚遠已放聲道:“這時候太子還磨蹭什么?父皇,祖父快不行了,您快過去吧!”來者乃是四皇子李泰。
“走。”李世民已猜到八九分,聞聽此言顧不得更衣,拋下一臉尷尬的太子,隨李泰大步往太上皇所居的垂拱殿奔去——太醫已稟報過,李淵大限就在這一兩日,他早有準備。
太子和衛兵緊隨其后,宦官來不及取龍衣玉帶,只抓了件黃袍給李世民披上。眾人未轉出偏院,已見垂拱殿前燈火輝煌——宦官打著燈籠列于兩廂,諸皇弟、皇子都跪在殿外。李世民庶弟中年紀較大的元景、元昌、元嘉等都外任刺史,留京的元裕、靈夔、元嬰等皆總角之童,得知父王將去已哭得不成樣子;皇子李恪、李佑、李愔、李惲、李貞、李治近日也在大安宮,等候給祖父送終,此刻正在廊下陪幾個小叔叔;殿階下站定一婦人,身材高挑細眉鳳目,正是皇后長孫氏。
見到皇后,李世民心中稍感慰藉。二十年來無論悲喜禍福,妻子總是堅定地站在他身旁;尤其當他憤怒時,長孫后總能以機智化解他的戾氣,而當他煩惱憂愁時,長孫后又能用溫柔愛撫使他鼓起勇氣。無論興兵舉義、征戰四方、奪取皇位、為政治國,長孫后都有功勞,但她的功勞不是運籌帷幄,更非奮命沙場,而是妻子對丈夫的愛。
不過此時此刻,長孫后卻有些提不起精神,不僅是悲痛,還因為疲勞。李世民沒有理睬左右的請安聲,大步走到皇后身前,略帶愧疚道:“你辛苦了。”這絕非空話,皇后的辛勞他最清楚。前年李世民得了場大病,氣血不暢頭暈目眩,移居九成宮養病,皇后衣不解帶日夜伺候,調養半年他的病大體痊愈,皇后卻積勞成疾;其時她已身懷有孕,轉年生下個公主,分娩后身子更弱;經太醫調治剛見起色,不想太上皇又病入膏肓。
這幾日李世民移于大安宮,皇后也跟來了,他政務繁忙每天早晚探望兩次,皇后身為兒媳掛心更多,又是事事都追求圓滿的性格,強打精神與太上皇嬪妃一起侍奉湯藥,幾天下來熬得面色慘白。聽到皇帝的感激之言,長孫后倦怠的眼中閃過一絲幸福的光芒。她從不抱怨什么,也不奢求,只要這個站在帝國頂峰上的男人能理解,所有的付出都值得。她輕輕湊到李世民耳畔:“快不行了,剛才呼喚陛下,似是有話要說,陛下快去見老人家最后一面吧。”
“嗯。”李世民的臉色變得異常陰郁,踏著侵滿夜露的石階,向燈火闌珊的正殿走去——漸漸地他看見垂拱殿內一片狼藉,針石湯藥零亂地撒在幾案上,十幾盞宮燈都點著,照如白晝,仿佛想驅趕死神的降臨;臥榻帷帳掀起,松松垮垮綁在柱上,以薛婕妤為首的太上皇嬪妃圍在病榻前,那些女人在低聲抽泣,恰好擋住他視線,只能看見父親的右手莫名其妙地向空比劃。
那曾是掌托天下的一只大手,如今卻蒼老干癟,腕上生滿褐斑,時而顫巍巍抬起,時而蜷縮垂下,宛若風中搖曳的枯枝,那是最后的掙扎嗎?他能聽見父親嘶啞的聲音,低低的、沉沉的,不知是呻吟還是說著什么,瀕死的傾訴與女人的抽噎混在一起,令他聽得心慌。
李世民倏然覺得自己身子發僵,雙腿仿佛被扯住了,他死死盯著父親那只手,就是無法再邁一步。
“太上皇喚您,快去啊……”長孫后撫著他背柔聲勸道。
李世民依舊呆立在那里,眾嬪妃聽到皇后說話才知大駕已臨,忙轉身跪倒,七嘴八舌地啼哭著:“太上皇呼至尊久矣……陛下終于來了……”說話間已跪爬著閃開道路。可李世民兀自僵立,就是不肯邁過門檻;甚至連病榻都不忍直視,默默低下頭——他不敢想象父親要說什么,鳥之將死的哀訴?國家大事的囑托?抑或是最后的發泄,對他殘害手足、篡奪皇權的咒罵?甚至什么也不說,揚起那干枯的手用最后的力氣給他一記耳光!
“陛下,快去啊……”長孫后再次軟綿綿催促。李世民卻充耳不聞,手扶殿門愣在那里。這位正值壯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帝王有生以來第一次陷入躊躇,虎牢關下的驍勇、玄武門前的果斷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他無法面對父親死灰的面龐,無法承受父親說的任何一句話,畢竟父親才是大唐王朝的締造者,而他陰謀篡權將其軟禁十年,這是良心的虧欠啊!“緊急軍報……”宮門傳來一聲吶喊——征討吐谷渾期間凡重要軍情勿論晝夜火速上報。李世民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倏然轉身:“傳上來!”眾嬪妃見軍情緊急,也不敢再催他。宦官一聲接一聲傳諭,有個軍吏手捧軍報風塵仆仆跑進宮苑,直至殿階前雙膝跪倒,以響亮的聲音奏道:“啟稟圣上。四月二十八日,定襄道行軍總管李靖率師抵達赤水原,先鋒薛萬徹、薛萬鈞遭吐谷渾大軍伏擊,陷入包圍。薛氏兄弟以寡敵眾,身中數創戰馬倒斃,猶自奮勇拼殺拖住敵軍;我大軍趕到反敗為勝,生擒敵帥南昌王,獲牛羊牲畜數萬頭。李將軍親筆,向陛下報捷!”
不待宦官轉遞,李世民快步下階親手接過捷報:“好個薛萬徹,朕沒看錯人!”
可激昂的夸贊聲未落,殿內便傳出號哭——太上皇咽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