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面對愚昧(3)
- 神們自己
-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 4950字
- 2015-11-11 16:50:57
“是的,先生?!薄班牛敲凑f說看,有沒有什么新進展。放松點,不要那么正式,就當我是個外行。畢竟,在某種程度上,我的確是外行。你知道,我其實是一個放射化學家。所以盡量不要談那些深奧的理論,當然除非偶爾需要計算一些概念。”
拉蒙特當時把這些話理解成了一種很坦率的姿態,很高興地接受了。事實上,哈蘭姆也并沒有像他后來回憶時堅持說的那樣,用一種令人惡心的恩賜的態度講話。但那的確是哈蘭姆一種典型的說話方式,他以此來掌握別人工作的要點,這是拉蒙特后來發現并堅持認為的。他能夠興致勃勃地談論自己并不特別了解的東西,從而使別人更尊重自己。
但當時年輕的拉蒙特已經有些受寵若驚了,他馬上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發現。
“我不敢說自己已經做了很多,哈蘭姆博士。推演平行宇宙的自然法則,也就是平行法則,的確是一件很棘手的工作,而且幾乎沒有什么現成理論可以遵循。我就從已知的那一點點開始研究,同時假設沒有出現新的未知情況。由于原子核力更強,因此很明顯核子會更加容易發生聚變。”
“你是指相對核聚變?!惫m姆說?!笆堑模壬?。其實也沒什么訣竅,只要把細節問題都照顧到就行。這里面牽涉的數學問題相當精妙,差別只在毫厘之間。但是一旦物質進行過幾次相互轉化之后,事情就會逐漸明朗起來。比如說,鋰的氫化物在溫度比目前低四個數量級時可以發生毀滅性的核聚變。在我們這里要想引爆核彈里面鋰的氫化物,必須有一定的溫度作條件。但僅僅這樣一個爆炸裝置,在平行宇宙那邊可能就是一個可怕的東西。有可能鋰的氫化物在平行宇宙中只需要一根火柴就能夠引爆,不過那樣的可能性很小。如果我們把鋰的氫化物傳送給他們,可以想象,雖然利用核聚變獲取能源對他們來說可能很平常,但他們仍然不會貿然去動它?!?
“是的,我知道?!薄八麄兠靼啄菢幼鎏^冒險——就好像在火箭發動機里面使用成噸的硝化甘油炸藥一樣,這樣只會更糟?!?
“很好。聽說你還準備寫電子通道的歷史?”“現在只是一個概要,先生。等我的草稿準備好了會送給您過目。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能夠得到您對此的真實看法。說實在的,如果現在可以的話,我希望馬上就能得到您的指導?!?
“可以。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哈蘭姆微笑著說。這是他最后一次在拉蒙特面前露出笑臉。
“實用性的電子通道發展得太快了,哈蘭姆教授,一旦電子通道工程……”
“是跨宇宙電子通道工程?!惫m姆微笑著糾正道?!笆堑模抑??!崩商厍辶艘幌律ぷ樱拔抑皇怯卯斍傲餍械暮喎Q。自從這個項目啟動,工程方面的問題馬上迎刃而解,一點彎路都沒走。”
“的確如此,”哈蘭姆語氣中帶著明顯的滿足感,“大家經常說這應該歸功于我富有想象力的指導,但我也不會要求你在書中專門強調這一點。事實上,我們在這個項目上擁有大量的人才,我不會為了突出自己的地位而去抹殺別人的作用?!?
拉蒙特搖了搖頭,有點生氣。他發現哈蘭姆的這番話跟他所想聽到的毫不相關。于是他說:“我不是指那個,我指的是那些生活在另一端的人們——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就是平行人類。其實是他們啟動了電子通道工程。我們在钚和鎢的傳輸發生之后發現了他們,而他們則早就發現了我們,是他們先開始進行钚和鎢的傳輸——不像我們,只是在得到他們的提示之后才有所領悟。是他們傳送過來的金屬……”
哈蘭姆的微笑消失了,并且是永久地消失了。他皺了皺眉,高聲說:“可他們那些符號和暗示我們根本就沒有理解。跟那個沒有關系……”
“那些幾何符號的意義,我們已經搞清了,先生。我對它們進行過研究,很明顯,他們是在教導我們電子通道的幾何原理。在我看來……”
哈蘭姆很生氣地往后推了推椅子。他說:“這種想法是錯的,年輕人。工作是我們做的,而不是他們?!?
“是的,可是他們確實……”“他們確實怎樣?!”
拉蒙特終于反應過來,面前的哈蘭姆早已怒不可遏,但他還是不明白究竟為什么。他怯怯地說:“畢竟他們是比我們更高級的智慧生物——所以工作其實是他們做的。您對此有什么懷疑嗎,先生?”
哈蘭姆的臉氣得通紅,站起身來?!胺浅岩桑 彼械?,“這些神秘主義謬論,我已經聽得夠多了。年輕人!”他朝著拉蒙特探過身去,搖著肥大的手指。年輕人已經被徹底驚呆在座位上,一動沒動。他接著說:“如果在你的歷史研究中,我們只是那些平行人類手中的玩偶,那么這份研究就不可能在我們這里發表,只要我在,就絕對不可能。我不會貶低人類和人類的智慧,不會把平行人類當作萬能的上帝。”
事情發展成這樣,拉蒙特所能做的只有離開。來的時候帶著美好的愿望,結果卻令人難過。拉蒙特很迷惑,也很失望。
起初拉蒙特只是很難過,但漸漸地,他心中涌起一股怒火。他又從一個新的角度審視了自己的結論,更加堅信自己所堅持的觀點。當他又一次在職能大樓遇見哈蘭姆時,哈蘭姆皺了皺眉,沒有正眼看他,而他也輕蔑地回視了一眼。
這件事情最直接的結果就是,拉蒙特發現,作為平行理論專家,他的科學家生涯已經徹底完結。于是他更加堅定地轉向了另一條道路——科學歷史學家。
6(續)
“那個傻瓜!”回憶起那些事情,拉蒙特不禁咕噥道,“你當時在場就好了,邁克,你就能看見他那德性。一聽到有人說平行人類在電子通道上起了決定性作用,他就完全失態了。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很奇怪——自己怎么會那么傻,居然自以為有理有據,敢找他當面說出那些話,而且還沒料到他的反應。你真該慶幸不用跟這種人一起工作。”
“我是很慶幸?!辈剂_諾斯基淡淡地說,“雖然有時候你也并不是那么可愛?!?
“別抱怨了,這么好的工作還有什么問題?!薄暗@工作也沒什么樂趣。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還有誰關心你究竟在做什么工作呢?可能只有六個人——如果你還記得的話。”
拉蒙特當然記得?!班?,是的?!彼f。
4
布羅諾斯基看起來是個平和的人,但其實他的朋友們都知道事實并非如此。他思維敏捷,考慮問題從不半途而廢。任何問題他都會堅持找到解決辦法,除非在經過徹底研究之后,發現該問題確實無解。
就拿他得以成名的伊特魯里亞語來說。那種語言只流傳到公元一世紀,羅馬人的文化侵略使它幾乎消失殆盡,什么也沒有保存下來,從羅馬人的洗劫中幸存下來的碑文都是用希臘文書寫的,因為發音不同,給研究工作帶來了更大的阻礙。伊特魯里亞語看起來與周邊其他任何語種都沒有什么關系,它非常古老,甚至根本就不屬于印歐語系。
于是布羅諾斯基采用了迂回戰術,轉而尋找另一種語言,這種語言看起來應該跟周邊語言也沒有任何關聯,也非常古老,同樣不屬于印歐語系,但它必須在目前仍然充滿生機,而且說這種語言的地區,離原來伊特魯里亞人生活的地方不太遠。
巴斯克語怎么樣呢?布羅諾斯基想。于是他把巴斯克語當作了研究的方向。之前也有人這么做過,但最終都放棄了。布羅諾斯基沒有放棄。
這的確是一項很艱難的研究工作。巴斯克語本身就是一種很難懂的語言,況且它能提供的幫助本身很有限。隨著研究的深入,布羅諾斯基找到了越來越多的理由來證明他的想法。早先居住在意大利北部的人們和居住在西班牙北部的人們之間存在著某種宗教上的聯系,他甚至能找到實例證明,早期凱爾特人的一支曾在西歐廣泛使用一種語言,而伊特魯里亞語和巴斯克語都帶有這種語言殘留的痕跡。在之后的兩千年里,巴斯克語不斷發展,逐漸被西班牙語同化。首先要做的就是弄清楚巴斯克語在羅馬時代的語言結構,然后將它與伊特魯里亞聯系起來,這是一項相當費腦筋的工作。所以當布羅諾斯基最終宣布成功的時候,全世界都為之震驚。
伊特魯里亞語的翻譯本身極其枯燥,而且內容無論如何都說不上重要,主要都是關于日常葬禮方面的描述。但是布羅諾斯基干得非常漂亮,而且事實證明,他的這一成就對拉蒙特而言,意義非凡。
——起初事情并非如此。坦白地說,當拉蒙特第一次聽說伊特魯里亞人這個名稱的時候,布羅諾斯基的翻譯研究工作已經差不多進行五年了。后來布羅諾斯基來到這所大學做一個年度學術報告,拉蒙特以前經常逃避參加此類學術報告,但這次他參加了。
事實上,他會來并不是因為他預見到了這次報告的重要性,也不是因為對報告內容感興趣,而是因為他要在羅馬語言研究大樓和一個畢業生姑娘約會。他之所以選擇這里,則是為了避開特別討厭的音樂會。約會只持續了一小會兒時間就結束了,令拉蒙特很不滿足,但正是這件事把他領進了報告會場。
他很欣賞這場學術報告。殘缺不全的伊特魯里亞文明第一次引起了他的注意,而如何對付一門未被破譯的語言則令他著迷。年輕的時候他就很喜歡破譯密碼,后來,他把這個愛好跟其他一些幼稚的事情一起拋到了一邊,轉而研究更為神秘的自然科學問題,最終就是研究平行理論。然而,布羅諾斯基的講話又將他帶回了年輕時代的那些樂趣中,比如說如何將一些隨機出現的符號排列組合起來,更何況目前這個問題的難度還會給破解者帶來的巨大榮譽。從廣義上來講,布羅諾斯基是一個密碼學家,他對挑戰未知領域的描述令拉蒙特著迷。
如果第二天拉蒙特沒有去見哈蘭姆,沒有將自己永遠置于哈蘭姆的對立面的話,布羅諾斯基對學校的造訪,拉蒙特年輕時對密碼研究的熱情,以及與那位迷人的女士的約會這三件事情形成的巧合,都會不留痕跡地過去。
在和哈蘭姆的談話結束一個小時后,拉蒙特決定去見布羅諾斯基。手頭的這個問題對他自己來說是那么的簡單明了,而對于哈蘭姆來說卻又是那么不可接受。因此這件事情給他帶來了哈蘭姆的責難,拉蒙特覺得一定要進行反擊——而且就要在這個令他受到責難的問題上反擊。平行人類是比人類更聰明的生物——盡管之前大家也沒什么證據來證明這一觀點,但拉蒙特一直非常確信,因為他認為這已經是非常明顯的事實,不需要證明。現在看來他必須找到證據,這已經成為問題的關鍵。他必須想辦法證明這一點,用事實堵住哈蘭姆的嘴。
拉蒙特發現,自己已經丟掉了不久之前那種英雄崇拜的想法,這讓他心情愉悅。
布羅諾斯基還在學校里,拉蒙特找到了他,并堅持要求見他。當拉蒙特最終見到他的時候,布羅諾斯基看起來很謙恭。拉蒙特未加思索地接受了他這種謙恭,匆匆作了一番自我介紹之后,他說:“布羅諾斯基博士,能在你離開之前找到你真令人高興。我希望能夠說服你在這里多停留一段時日?!?
布羅諾斯基說:“這不難做到。他們已經在這所大學里給了我一個職位。”
“那您接受了嗎?”“我正在考慮??赡軙邮馨伞!?
“您一定要接受。聽完我要說的話之后,您就會同意的。布羅諾斯基博士,您已經解決了伊特魯里亞語的難題,接下來您準備干什么呢?”
“那可不是我唯一的工作,年輕人?!彼f(他比拉蒙特年長五歲),“我是一個考古學家,伊特魯里亞人除了語言之外還有很多文化,除了伊特魯里亞文化之外,還有很多其他古意大利文化。”
“但可以肯定的是,對您來說沒有什么東西,比伊特魯里亞文更有意思、更具挑戰性?!?
“的確如此?!薄八阅隙ㄏM鲆恍└钊思?、更有挑戰性,而且會比那些文字重要百萬倍的東西?!薄袄商夭┦?,您指的是……”
“現在有一些文字,它們不屬于某個消失了的文化,不屬于地球上的任何東西,甚至不屬于我們的宇宙。我們把它們叫作‘平行符號’?!?
“我聽說過。我甚至還見過那東西。”“那么,想必您一定希望能夠解決這個問題了,布羅諾斯基博士,您是不是也希望能夠弄明白他們究竟在說些什么?”“我根本就沒有興趣,拉蒙特博士。因為那本身就不是什么問題?!?
拉蒙特充滿疑惑地盯著他:“你的意思是說你能夠弄懂那些符號?”
布羅諾斯基搖了搖頭:“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是說那些符號根本無法理解,沒有人能做到,因為根本沒有任何研究的基礎。如果是地球上的語言,即使它已經消亡,我們仍然能找到一種現存的,或者雖然消亡但已經被破譯的語言來作為研究的參照,不管它們之間的聯系多么微弱。即使連這點關聯都沒有,那至少地球語言是由人類創造使用的,它反映了地球人的思維方式。這就使研究至少有了著手之處。而那些平行符號卻不具備這樣的條件,所以很顯然,我們根本就沒辦法進行研究。不可能解決的問題也就不稱其為問題了?!?
拉蒙特一直在盡力控制自己不打斷他的講話。現在他再也忍不住了:“你說錯了,布羅諾斯基博士。我不是想要就你的專業來教育你,但是對于我在自己專業領域發現的一些東西,你還不太了解。我們是在和平行人類打交道,我們對他們的確幾乎一無所知。我們不知道他們什么樣子、如何思維,不知道他們生活在怎樣的世界里,對這些最基礎最根本的東西,我們幾乎一無所知。就這一點來說,你的想法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