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人家不學好的子弟,正經便不省得,唯有色欲一事不教而能。岑玉年已長大,情竇已開,在未搭腳之先,早結識下一個女子,乃是開賭的宇文周之女順姐。那宇文周原是個光棍,家中開著賭常鄴小一引著岑玉去賭錢,宇文周常托岑玉替他管稍捉頭,自己倒到大老官人處幫閑說事,或時吃酒,徹夜不歸。他妻子許氏,又常臥病,不耐煩拘管女兒。因此岑玉與這順姐偷好了,只有鄴小一深知其事。岑玉自從跌壞了腳,有好幾時不曾到宇文周家去。哪知順姐已有了身孕,恐怕父母知道,私寫一封書,央鄴小一寄與岑玉,叫他討一服墮胎的藥來。岑玉著忙,便托鄴小一贖藥寄去。不想藥味太猛厲了,胎卻墮不成,倒送了順姐的性命。岑玉聞知,私自感傷,自此也不到宇文周家去了。只是少了順姐這個相知,甚覺寂寞。卻又看上了一個年少的收生婦人,叫做陰娘娘。那婦人慣替人家落私胎,做假肚,原是個極邪路的貨兒,也時常在岑金家里走動的。岑金妻子卞氏,至今無子,恐怕丈夫要娶妾,也曾做過假肚,托這陰娘娘尋個假兒、爭奈那假兒抱到半路就死了,因此做不成。
岑玉一來怪這婦人不干好事,二來貪她有些姿色,有心要弄她一弄,私與鄴小一計議。小一算出一個法兒來:于僻靜處賃下兩間空屋,約幾個無賴在外邊賭錢,卻教岑玉假裝做產婦,睡在臥室。到三更時分,小一提著燈,竟往陰娘娘家喚她去收生。
陰娘娘不知是計,隨了就走。小一引她到岑玉臥所,陰娘娘揭帳一看,燈下朦朧,見一個少年婦人包著頭,睡在那里。便伸手去候她肚子,卻摸著了肚子下這件東西,嚇了一跳。有幾句笑話說得好:收孩子的,但見頭先生。也有踏蓮花生的,是腳先生。
也有討鹽生的,是手先生,也有坐臀生的,是屁股先生。
見千見萬,從不曾見這個先生。
當下岑玉把陰娘娘抱住,剝去衣服,侮弄起來。陰娘娘叫喊時,這空房寬闊,又在僻靜巷中,恁你叫喊,沒人聽得。卻又岑玉抽了頭籌,其余眾無賴大家輪流耍了一回。正是:本摸臍夫人,忽遇裸男子。只道大腹內的孩子要我替他弄出來,誰知小肚下的嬰兒被他把我弄進去。這孩于頂門上開只眼,好似悟徹的和尚;那嬰兒頸項下一團毛,又像獻寶的波斯。
不笑不啼,只顧把頭亂磕;無鼻無耳,但見滿口流涎。紫包掛下,倒有一對雙生子在中間;光頭撞來,更沒半些胎發兒在頂上。不帶血,居然赤子;未開乳,便吐白漿。洗手錢沒處尋,倒被他著了手;喜裙兒何曾討,反吃他脫了裙。收生收著這場生,那話弄成真笑話。
當夜眾無賴了事之后,悄然把陰娘娘扶至半路撇下。這婦人被那些無賴弄得七傷八損,半晌掙扎不動,挨到天明,勉強步歸。欲待尋對頭廝鬧,爭奈在黑夜里認不仔細。只得忍了這場羞恥,耐了這口惡氣,準準病了月余,出來收生不得。哪知陰娘娘到一月之后,倒也將息好了,岑玉卻因這夜狂蕩了一番,又冒了些風寒,遂染了陰癥,醫藥無效,嗚呼尚饗了。臨終之時,口里連呼”順姐”不止。魚氏不勝哀痛,檢其臥所,尋出一封柬帖來,且自包裹得緊。魚氏拆開觀看,卻不識字,不知上面寫些什么?正看不出,恰好鄴小一來問候,聞知岑玉已死,直入停尸之所來作揖,也下了幾點淚。魚氏與他相見了,問道:“你與我亡兒最相知。他臨終連呼‘順姐’,這場陰癥,多應是什么順姐寄死他的。你必知其故,可說與我知道。”鄴小一道:“這陰癥別有所感,不干那順姐事。不是順姐害死令郎,倒是令郎害死了順姐!”遂把岑玉向日與順姐交好,及順姐寄書求藥,墮胎致死之故,細述了一遍。因說道:“順姐死后,令郎甚是思憶,常對我說:‘把她寄來這封書,藏著以為記念。’難道你老人家倒還不曉得么?”魚氏聽說,便取出那封柬帖來道:“可就是這封書么?”鄴小一接來看了道:“這正是順姐寄與令郎的字了!”魚氏道:“上面寫些什么?乞念與我聽。”
鄴小一念道:
女弟順姐,字寄岑家哥哥:腹中有變,恐爹娘知道,如之奈何?可速取墮胎藥來,萬勿遲誤。專此。
魚氏聽罷,大哭道:“早知如此,我當日遣人對他父母說通了,竟聯了這頭親事,不但那順姐不死,連我亡兒也不至于絕后。”說罷又哭。正是:兒子偷情瞞著母,母親護短只憐兒。
當下鄴小一別去,魚氏收過柬帖,使人把岑玉死信報知岑金,少不得也要他買棺成殮。
岑金因妻子懷孕將產,送過了殮,忙忙回家。原來卞氏一向做假肚,如今真個有孕了,看看十月滿足。忽一夜,岑金夢見一個老媽媽,對他說道:“你妻子腹中所有的孩兒不是你的孩兒。你只看城西觀音庵后野墳里的孩兒,方是你的孩兒。”
岑金猛然驚覺,正聽得妻子呻吟道:“腹中作痛 !”岑金知道是分娩快了,連忙起身,先去家廟中點了香燭,一面叫家人岑孝,快去喚那陰娘娘來收生。岑孝領命,去不多時,來回復道:“陰娘娘適才出去遇了鬼,收了什么鬼胎,正在家里發昏,出門不得。城西觀音庵左首有個李娘娘,也是收生的,去喚她來罷!”岑金聽了“觀音庵”三字,正合他夢中所聞,便道:“我和你同去。”此時正是七月十三之夜,四更天氣,月色猶明。岑金叫岑孝提燈跟著,忙忙走過觀音庵,忽聽得庵后野墳里有小孩子哭聲。岑金驚異,急同岑孝提燈尋看。只見個小孩子臥在一個冢旁,抱起看時,有紙剪的冥衣包裹在身上。岑金又驚又喜,慌忙把孩子抱在懷中,吩咐岑孝自提燈去喚李娘娘,自己抱著孩子,乘著月色,奔到家中。恰好妻子腹中的孩兒已生下地,卻早落盆便死了。卞氏正在那里啼哭。岑金忙把這孩了放在她身邊,對她說了夢中之事,勸妻子休要煩惱,只說養了雙生兒子,死了一個留了一個。家中只有個抱腰的養娘和一個伏侍的老嫗,與岑孝三個人知道。岑金吩咐不可泄漏。當下揭去孩子身上紙衣,換了好衣服。卻又作怪,那揭下的紙衣,登時變成紙灰了。大家驚異。不一時,李娘娘到來,曉得孩子已經產過,只吃了一頓酒飯,打發去了。岑金因想夢中這老媽媽,必然就是觀音菩薩,便把此兒取名岑觀保,甚加愛惜。正是:平時做假肚,本不是真胎。
今番真有孕,又遇假兒來。
且說魚氏聞知侄婦卞氏得了雙生子,死了一個。嗟嘆道:“若得二子俱存,我長房承嗣他一個,繼了亡兒之后。可惜不能都活。”正不知魚氏雖這般思想,卻不自揣世情澆薄,只顧財利,哪顧道理。你若還像當初富足之時,不消說得,自然有人把兒子送來立嗣,分授家私,還要幾房爭嗣起來哩!你今家道消乏,縱使岑金真個得了個雙生子,誰肯承嗣過來。
閑話休提,只說魚氏自兒子死后,一發日用不支,把家中所有,吃盡典盡,看看立腳不牢,將住房也出脫了,岑玉靈柩權寄在城西觀音庵里,只剩得孓然一身,無處依棲。老主意竟到岑金家里住下,要他養膳送終。岑金此時推卻不得,只得收留伯母在家供膳。正是:前既負伯父于死,今難辭伯母于生。
不肯收有母之弟,怎能卻無子之親。
光陰荏苒,岑觀保漸漸長成。到十五六歲,千伶百俐,買賣勾當,件件精通,比岑金少年時更加能事。岑金與他定親,就娶了魚仲光的女兒采娘做了媳婦。原來魚仲光當初有個妹子,與岑玉年紀相仿,魚氏曾向他求過親來。仲光嫌姑娘家貧了,不肯許他,今貪岑金殷富,便把女兒嫁了岑觀保。魚氏見人情勢利如此,十分傷感。且喜采娘過門之后,把祖姑魚氏待得甚好,倒不比父親把姑娘待得冷淡。觀保也極孝順伯祖母。因此魚氏倒也得所。哪知岑金反沒福消受這一對假兒假婦,忽因一口憤氣抱病而亡。你道為著什來?原來店中伙計岑維珍,與家人岑孝同謀,偷了店中若干貨物,自己私把門撬開,只推失了賊。岑金心疑,細加查察,訪知實情,把岑孝拷打了一頓,又要把岑維珍處治。岑維珍便道:“我雖是遠族,卻還姓岑,就得了岑家東西,也不為過。強如你在野墳里拾著個不知來歷的孩子,當做親兒,要把家私傳與他!”岑金被他說破了這段隱情,明知是岑孝泄漏其事,十分惱恨,把二人告官追贓,倒費了些銀子,贓又追不出,憤懣之極,怒氣傷肝,遂致喪命。正是:伯父為君含憤沒,君今亦為憤所激。
君之受憤因遠兄,伯之受憤是親侄。
岑金死后,觀保喪葬盡禮,把岑維珍與逆奴岑孝俱逐出不用,店中只留魚君室一人。觀保因對人說道:“我丈人魚仲光,向常冤太叔翁魚君室做賊。哪知冤他做賊的倒不曾做賊,倒是岑維珍做了賊!”自此岑維珍賊名一出,再沒有人收用他。維珍懷恨,遂與岑孝兩個在外邊沸沸揚揚地傳說:“岑觀保是觀音庵后野墳里拾的。”觀保聞知,心中甚是猜疑,私問家中養娘和老嫗,此語從何而來,養娘、老嫗都只含含糊糊,不說明白。觀保猜想不出,只得葫蘆提過去了。
至十九歲春間,妻子采娘有孕,將欲分娩,又去喚陰娘娘來收生。此時陰娘娘已死了,她的媳婦傳授了婆婆這行生理,叫做小陰娘娘。當日岑觀保自黃昏以后遣人去喚他,直至天明才來。幸得采娘分娩頗遲,黃昏腹痛,挨到天明,方產下個兒子。
洗浴已過,留小陰娘娘吃酒。觀保問道:“如何夜里來請你,直至天明才到。今幸分娩平安,不然,可不誤了事么?”
小陰娘娘道:“大官人休得見怪,這有個緣故!”觀保道:“有什緣故?”小陰娘娘道:“十九年前七月十三之夜,找亡故的婆婆,收了一個鬼胎,得病而亡。為此如今夜間再不出來收生的。”觀保道:“你婆婆如何收了鬼胎?”那小陰娘娘疊著兩個指頭,說出這件事來,真個可驚可駭!原來她婆婆老陰娘娘,自從被無賴奸騙之后,凡遇夜里有人來請他,更不獨行,必要丈夫或兒子隨去。是年七月十三之夜三更時分,忽有一青衣童子提燈而來,說是宇家小娘子要請你去收生。陰娘娘便同了丈夫,隨著童子來到城西觀音庵后一所小小的房屋里。只見一個丫鬟出來接住,吩咐童子陪著丈夫在外邊坐,自己引著陰娘娘到臥房之內產婦床頭,伏侍那產婦生下一個孩兒。洗過了浴,那小娘子脫下自己身上一件衣服,教把孩子裹了,又去枕邊取出白銀半錠,送與陰娘娘做謝儀。陰娘娘要討條喜裙兒穿穿,小娘子便在床里取出一條舊裙與她穿了。丫鬟捧出酒肴,請陰娘娘吃。陰娘姐覺得東西有些泥土氣,吃不多就住了。又見她房中只有一個丫鬟伏侍,外邊也只有這個童子支持,問她:“官人在哪里?”都含糊不答。家中冷氣逼人,陰娘娘心中疑忌,連忙謝別出門。走到半路,月光之下,看自己腰里束的那條裙竟是紙做的,吃了一驚,慌忙脫下。又去袖中取出那半錠銀來看,卻也是個紙錠。再仔細看時,裙兒錠兒都變成紙灰了。
嚇得渾身冷汗,跌倒在地。丈夫扶她歸家,一病不起,不多幾日便死了。正是:前番既遇男裝女,今番又遇鬼裝人。
男扮女兮猶自可,鬼扮人兮卻喪身。
是夜,她的丈夫等到天明,再往觀音庵后訪看,哪里有什么人家,只見一所墳墓,家邊尚留下些血跡,但不見有什孩兒在那里!去問觀音庵里和尚,方知這個墳墓是宇文周之女順姐埋葬在內,想因生前有孕,故死后產兒,只不知所產兒哪里去了。
當下小陰娘娘把這段事情細述了一遍,觀保聽罷,目瞪口呆,尋思道:“我今年十九歲,她說十九年前,正合我的年庚。我是七月十三夜里生的,她說七月十三之夜,又合我的時辰。有人說我是墳墩里抱來的,莫非我就是順姐所生。只不知父親又是何人?”正在驚疑,只見伯祖母魚氏在傍聽了那小陰娘娘所言,忽然撲簌簌掉下淚來,觀保驚問其故?魚氏卻把昔年岑玉與順姐通情這段姻緣說知備細,又去取出順姐當初寫與岑玉這封字來看。觀保一發驚訝,便再喚養娘和老嫗來細問,務要討個明白。二人料應隱瞞不過,只得從實說了。那時觀保方才醒悟,抱住魚氏哭道:“原來伯祖母就是我的祖母,亡故的叔叔,就是我的父親!”魚氏喜極而悲,也抱著觀保而哭,卞氏見他祖母孫兒兩下已先廝認,只得也把丈夫昔日夢中之語一一說明。大家歡詫,都道天使其然,依舊收養了岑家的骨血。魚氏一向無子,今忽有孫。觀保一向是假,今忽是真。正是:母未嫁時學養子,學養在生養在死。直待此兒更產兒,方知身出墳墩里。
岑觀保重謝了小陰娘娘,隨即使人報知宇文周家里。原來順姐死后,宇文周知其為墮胎喪命,心甚忿怒,但不知奸夫是誰,只得罷了。因怪女兒不夫而孕,要把她尸首焚棄。其妻許氏不忍,故把她埋在觀音庵后荒地上。如今宇文周已死了,沒有兒子,只剩老妻許氏,家貧獨守,甚是凄涼,聞知這消息,亦甚驚喜。岑觀保拜認了外祖母,也迎養于家,就擇日把岑玉的靈樞與順姐合葬了。又感觀音菩薩托夢顯圣之奇,捐資修理庵院,又舍些銀錢與庵中和尚,為香火之資。是年以后,觀保又生一子,把來繼了次房岑金之后。念卞氏養育之恩,原把她做母親一般看待。正是:人情使盡千般巧,天道原來巧更深。
好笑魚仲光當初不肯把妹子配岑玉,誰知今日女兒仍做了岑玉的媳婦,可為親戚勢利之戒。岑金負了伯父的恩,不肯收管岑玉,誰知天教他收了岑玉的兒子,可為弟兄不睦之戒。詩云:“在原”,以比兄在原之誼,斷而不續者多矣。請以此續之,故名之曰《續在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