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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人生·文化(7)

這個自我清查運動的特點是長于破壞性,短于建設性。它不斷揭破虡假,沖擊得真實感的神話防不勝防和潰不成陣。但造反專家闖人后臺的消極結果,是真實無處可尋,真實從此成為禁忌。神圣的大活人們一個個被消解以后,一層層被消解以后,先鋒文化只好用反秩序的混亂、無意義的瑣屑、非原創的仿戲,來拒絕理解和知識,來迎頭痛擊人們認識世界的欲求,給滿世界布播茫然。

這種認識自戕,具有對偽識決不茍且的可貴姿態,但它與自己的挑戰對象一樣,也有大大的軟肋,比如把真實過于理想主義地看待。在這些造反專家們看來,似乎凡真實必須高純度,容不得一點雜質,因此它像寶礦一樣藏在什么地方,只等待求知者去尋找。問題在于,世上有這樣高純度的真實嗎?沒有任何雜質的真實革命、真實自由、真實愛情、真實懺悔、真實自我……藏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呢?

其實,那樣的礦點并不存在,那樣的礦點子虛烏有也并不值得人們絕望。真實不是舉世難尋的足赤金,而是無處不在的空氣,就像虛假一樣,或者像虛假的影子一樣。對任何虛假的抗爭;本身就是真實的義舉,如同暗影總是成為光源的證明。當布萊希特從戰爭廢墟和資產階級偽善窒息中汲起了憤怒,當他對人們習以為常的世界假相展開挑戰,他本身就是在呼吸著真實,就活在真實之中——不論他對戲劇追求“真實”這一點是多么狐疑。

當然,這完全不能保證他永遠代表真實。一旦他放出明星的光輝,成為沽名者和牟利者的時尚,他所發動的反抗也可會淪為做秀和學舌,成為虛假透骨的表演、畢業論文、沙龍趣談、紀念酒會和政客們嘴里的文雅典故。這就是說,真實離虛假只有一步之遙。

真實是一種瞬間事件,依靠對虛假的對抗而存在。因此它是重重疊疊文化積層里的一種穿透,一種碰撞,一種心血燃燒,這在布萊希特以及其他作家那里都是如此,在任何文學現象里都是如此。

人遠遠離開了襁褓時代的童真,被文化深深浸染和不斷塑造,自覺或不自覺地進入了各種文化角色,但未嘗不可以呈現自己的自然本色。只是這種本色不可遠求,只存在于對虛假的敏感和拒絕,存在于不斷去偽求真的斗爭。在這樣的過程中,本色以相對本色的形式存在,自然以相對自然的形式存在。同樣在這一過程中,相對本色將在角色里浮現,相對自然將對文化輸血。我們身上無法擺脫的文本載負,也就有了人味和人氣,獲得生命的價值。

對于文學而言,這既是作家走出層層無限的后臺從而展示自己的過程;也是讀者越過層層無限的前臺從而理解作家的過程。每一次智巧的會意,每一次同情的共振,每一次心靈的評然悸動,便是真實迎面走來。

讀任何書,讀任何人,大概都是這樣的。

1994年7月

(原名《在小說的后臺》,系林建法編《再度漂流尋找家園融入野地》代序。最如發表于1995年《現代作家評論》,后收入隨筆集《完美的假定》。已譯成法文。)

心想

平常聽到“做學問”的說法,有點不以為然。這個詞有點像時下另一個很時髦的舶來詞:“做愛”或者“造愛”——似乎愛是做(make)出來的,只是一種技術和手段,可以在實用手冊中被設計被規定被訓練指導。只要操作得法,人們都可以做出仿純真或仿瀟灑的成色,做出仿嬉皮或仿雅皮的款式。

英語自有所長,但偏爰人為的造做之技,make用得太多太濫,“做友誼”、“做快樂”、“做錢”等等,讓人匪夷所思。

小學問可做,大學問不可做。歷史上那些文化巨人,不代表一般的學問和知識。他們哪怕從事枯燥的思辨和考據,生動的原創力也來自生命的深處,透出人的血溫、脈跳、價值觀以及親切的情感,成為一種人生的注解和表達,帶著鮮明的個人烙印。文與人一,文如其人,風格即人,文學就是人學……凡此等等的評鑒,曾經指示了典范的特征,測定出昨天的標高。一個中國人想到孔子,腦海里肯定首先不是學問,而是一種東方式的導師風貌:清高而勤勉,堅強而嚴正,硬得像塊石頭,始終承擔社會責任并熱心教育,似乎總是穿著有點式樣古怪的長衫,坐著牛車奔波列國不可而為地宣傳理想,拘泥小節有時卻到了可笑的程度,比如遠離廚房遠離女人遠離靡靡之音而且肉片一定要切得方正……人們對孔子的這些印象,不一定與野史或正史有關,而是來自《論語》本身的人格內藴。

還有尼采。尼采與其說是一種哲學,毋寧說更是一種精神爆破式的生存方式。他晦暗而尖利的語句,既不可能也沒有必要被后人逐一透析,字字確解。但他字里行間迸發出來的孤獨、絕望、極度敏感以及無處傾瀉的激烈,是任何一個讀者不難感受到的。

“上帝死了”,不是他在書齋里的推究,不過是他心靈的一道傷口,是他的長期的腦痛和半失明的雙眼,是他對社會普遍性偽善渾身發抖的憤怒,是他突然在大街上抱住鞭下痩馬時迸涌的熱淚。

尼采的腦子壞了。大學何家在一般人眼里,總是有腦子壞了、不夠圓通、不夠機靈的感覺。

人與文不可分離,故有漢語詞“人文”。古往今來的人文濟濟、百家,但如果稍加辨認,那些有分量的作品,保持著恒久影響力的作品,決非小聰明和技巧所能支撐。學問越研究到后來,越接近未知和創造的高寒區,就越需要生命力的燃燒,智慧和情懷融為一體。對于那些人文前驅來說,他們在孤燈長夜里面臨的重大選擇,不是想什么的問題,而是愿意想什么的問題——情感和人格總是成為思維的路標;不僅是怎么想的問題,更是怎么活的問題——“想法”是“活法”的同義語。他們中間的有些人常常為此把自己逼人險惡,逼人一輩子的困頓,甚至付出血和生命的代價。他們的作品無論被后人如何評價和取舍,都適宜用人來命名:柏拉圖主義,康德主義,托爾斯泰主義,伏爾泰主義,盧梭主義,雨果主義,甘地主義,列寧主義,羅素主義……而在更早以前,曾經主導人類精神的各大宗教,其圣經差不多就是史傳,成了先知和教祖的生平事跡記錄,更是人文初期的寓言化人生讀本。

直到最近的幾十年,以人來命名主義才漸漸顯得有些罕見了,漸漸為人們不大習慣了。人與文的關系,似乎不再是簡單而鮮明的主從關系(或者從主關系),源流關系(或者流源關系),體用關系(或者用體關系)。隨著技術潮流的層層覆蓋和層層滲透,人的面目在隱退和模糊,已經無關緊要。文過其人,文遠其人,文悖其人,這一類現象日益普遍。文化似乎告別了個體手工的時代,遺留著手溫并且印刻著工匠獨特標記的成品日漸稀有。工業式批量產出的文化很難呈現出個人的光彩,人的光彩,正在留下過于操作化和消費化的詞句、論點、模式、文化策略,留下一堆一堆不無華美但未免生硬和金屬般冷漠的事名或理客:諸如“后結構”或“后現代”。人們可以在一周之內制作或消費一百個主義,但是,一般來說,人們睜大眼睛也很難看清這些主義后面的人。

這是一個悄悄的變化。

變化最早出現在建筑和攝影——這些工作必須依靠機器,也需要很多錢,最容易步步淪為工業資本的器官和部門,改變文化的個體手工性質。不難理解,人就是在這些領域最先失重,也最先失蹤。美國的沃霍爾,一個重要的當代藝術家,同時用五十張彩色和黑白的夢露頭像拼貼新作,用湯罐頭和肥皂盒裝配新作。他發現原作的意義已不存在,原作就是復制,可以批量生產,于是留下了一句名言:“我想成為機器,我不要成為一個人。我要像機器一樣作畫。”

這句話說得很聰明,本身倒不像是復制,不像是機器人的擬音——他何須急匆匆地自愧為人?

安迪·沃霍爾處在一個機器無往不勝的年代。工業不斷造出新的文化設備,大學便是其中之一。從表面上看,大學越來越像工廠。教師不過是技工,教室不過是車間和流水線,畢業生則需要面向市場的廣告和推銷。大學不再秉持舊時代那種“全人”或“通才”的神話,只是以工業為藍本,實行越來越細密的分工,把學生訓練成適銷對路的專業技術。它越來越被人們視作一個有效的投資項目,被納入利潤的核算和規劃,學會對市場拉捭扯扯表示親近。

大學發育了強大的理科,也迫使人文學科就范,卻不能像對待理科那樣,給文科提供足夠的實驗手段。于是,人文分離的可能性大大超乎從前。一般來說,一個現代人是這樣走進文科的:從小學讀到大學,可能還讀到博士甚至博士后,整整讀去一個人的半輩子。他或者她眼界開闊,見多識廣,只是沒法將其一一身體力行,吃了梨子以后再來說梨子的滋味」一這種原始而理想的認識模式,似乎帶有過多的農業文明意味,在當今的資訊時代已顯得迂闊。他需要吞下的課程太多,課余時間只夠勉強容下足球、口香糖以及觀光旅游,要他親歷更多的實際人事無疑是苛求。他們當然可以像畢加索或高更那樣,去尋找非洲或少數民族,去文明的邊緣發掘人的原真和豐富,問題是,這種覺悟和勇氣,越來越被視為老派、累人、不討好的愚行,實行起來也不無困難。因此,除了特別的例外,大學意味著文化日漸遠離原型,只有一大堆間接的、復制的、再生的、缺乏經驗親證的知識。一些有識之士一直憂慮文科大學要不要辦,要怎么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工業打破了以往的知識壟斷,消除了以往的知識短缺,卻大規模普及和加劇了文科的無根狀態——這表現在爆炸似的資訊增量中,一個人要成功地保持知識的實踐品質,要堅持精神的個性、原創性、真實性,相對來說十分困難。這倒不是說知識越多越愚蠢和越反動,只是說資爆炸,對人的消化和把握能力提出了更高更苛刻的要求。一不小心,每個腦袋都塞滿異己經驗,肩上差不多長著別人的腦袋,或長著一個潮流文化的公共腦袋。

作為人性的載體,作為價值觀的沉積和凝固,文科知識的無限增聚也可以使大學成為精神摹本和精神假面的產地——如果學人們不能用生命將其一一重新灌注心血。

文本論正在變成唯文本論。這種現代流行哲學消解自然,顛覆真實,宣布“能指”后面沒有“所指”,表述不能指涉事實,一句話:梨子的概念并不能反映梨子,真梨子無處可尋。美國“新批評”及其各種學術盟友提倡純文本研究,認為文本就是文本,真理取決于修辭,是一個封閉自足的世界。至于文本與作者人生經歷和社會環境的關系,在他們看來,既沒有必要研究,也沒有可能研究。

這種哲對傳統人文具有一定的消毒功能和滅殺功能,暫且放下不提。有意思的是,人們不妨瞥一眼這種理論的特定背景。它發動于工業時代,生成于歐美都市的學院氛圍之中,可謂應運而生,適得其所這種哲學的產地確實盛產文本,文本而已的文本,盛產著詞語的操作,觀念的游戲,結構的單性繁殖,邏輯的自我復寫,還有總顯得頭重腳輕的各色文化精英。沒有親歷戰爭的人闡釋戰爭,沒有親歷苦戀的人詠嘆苦戀,沒有親歷英雄業績的人在大寫特寫英雄……美國一些大學喜歡辦寫作訓練班,就是在鼓勵學院才子們做這種技術活。在這種情況下,文化不再來自生活,不再來自生活的文化本身成了最實際的生活,成了新文化的動力和素材。從書本中產生書本,從書本所產生的書本中產生書本。他們是千部哲學孕育出來的哲學家,是幾千部電影浸泡出來的電影家。技術化成了常見的歸屬,血管里更多地淌流著油墨和激光盤的氣息。積重深厚的文化外殼里日漸空心。

這就是“主體的喪失”嗎?就是消解派哲學家們所預言和向往的“人的消亡”“人的退場”嗎?

這是唯文本論的勝利個非人化的文本世界確實如期而至,有目共睹,總算結束了關于人的浪漫神話,集中展示了人文真相的一個重要剖面。這當然也是唯文本論的失敗一一它成了文本高產區“自然”而“真實”的產物,明白無誤地“指涉”和“反映”事實,與文本動物們的“人生經歷和社會環境”不無密切相關。它是種都市生潔須知,是一種學院癥及其牽院癥抗體。它與現代人的感受契合,得到現代人經驗的確認,因此不僅僅是文本。它的正確性最終喜劇性地在文本以外的世界,即人的現實世界里顯影——只是這個世界已沒有多少人味。更準確地說,沒有多少人的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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