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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圍墻(2)

寶座殿后方,有堵厚重的石墻環繞整片陵墓丘的丘頂,這石墻沒涂抹灰泥,且多處傾頹。石墻內側有好幾塊黑巖石,高十八或二十英尺,一個個像是由地底躥出來的一根根巨大手指。誰要是見著它們,準會不斷回顧。它們煞有深意地矗立在那兒,卻不曾聽誰說過它們意味什么。黑石共計九塊,其中一塊屹立未傾,兩塊全倒,其余的也或多或少傾斜。石塊表層覆滿了灰橙交雜的苔蘚,看起來好像被人著了色;但其中有一塊沒覆苔蘚,烏黑的色澤隱然發亮,且摸起來滑順無紋。其余巖石雖披覆苔蘚,仍可隱約瞧見或摸出石上刻了些形狀記號。這九塊黑巖石是峨團陵墓的墓碑。據說,自從太初第一人降世,自從地海創生以來,它們就豎立在這兒。普世諸島由海洋深處舉升而出時,它們就在黑暗中豎立著了。它們比卡耳格帝國的歷代神王年老,比雙子神年邁,甚至比“光”還年長。它們是凡人俗世開始存在以前,歷代不知名統治者的墓碑。既然統治者“無名”,后世服侍的女子也隨之“無名”。

阿兒哈不常去墓碑間走動。墓碑就豎立在寶座殿后方,石墻環繞的山頂,那兒未曾有別人涉足。每年兩次獻祭的儀式都在寶座前進行,日子是在最靠近春分和秋分的月圓日。儀式進行時,阿兒哈會端著一只大黃銅盆,由寶座殿的低矮后門走出來。銅盆里盛的是滾燙冒煙的山羊血,她必須將這些山羊血一半灑在那塊仍然屹立的黑墓碑石底座,另一半灑在已傾的任何一塊墓碑上。那些傾倒的墓碑深嵌在巖塵中,歷經數世紀獻祭羊血的澆灌而陳垢斑斑。

有時阿兒哈會在清晨時分獨自在黑石間漫步,想弄清楚上頭刻的是什么,因為此時晨光斜射,巖石上模糊的隆起和凹痕較為凸顯。不然,她就坐在墓碑間仰望西邊群山,俯瞰下方一覽無余的陵墓所在地建筑屋頂和圍墻,觀看大屋與守衛宿舍周圍的第一波晨起騷動,并遙望綿羊和山羊群被驅趕到青草稀疏的河畔。在墓碑區那里,永遠不會有什么事好做,她之所以去,一方面是由于準許她去,一方面是由于在那兒她可以獨處。那兒其實是個荒涼的地方,即使頂著這沙漠地帶正午的暑熱,那一帶仍然有股陰冷感。有時鄰近的兩塊墓碑間風聲颼颼,就好像兩塊墓碑正倚著彼此在傾吐秘密。但最終沒有說出任何秘密。

另一道較低的石墻從墓碑圍墻的一處延伸出去,這道石墻圍繞著陵墓所在地全區山丘,呈一長條不規則的半圓,半圓末端朝北伸向溪河,逐漸消失于無。這道石墻起不了什么保護作用,只是把所在地分隔成兩半,一邊是三座廟宇殿堂、女祭司住房、管理員宿舍,另一邊是守衛宿舍和奴隸棚屋。奴隸平日負責所在地一切種植、放牧及飼養工作。守衛和奴隸不曾跨越這道石墻,除非遇上幾個極神圣的慶典,才會有守衛、鼓手、號手等參與女祭司的行列,但他們從不曾踏進神殿大門。此外,沒有別的男人曾涉足所在地內側土地。以前曾有四島嶼的朝圣者、帝王和族長來此敬拜;一個半世紀前,第一位神王也曾親臨他的神廟制定儀規。但就連他也不能進入墓碑間的地帶,就連他也必須在圍墻外側用餐、就寢。

只要把腳趾塞進巖石罅隙,就能輕易爬上這道矮墻。暮春的某個下午,小小被食者與一個名叫潘姒的女孩就坐在墻頭。兩人都十二歲了,那天下午本應在大屋內一間很大的石閣樓紡織室中,坐在幾架總是扭著清一色黑羊毛的大紡織機旁,織制黑袍需用的黑布。她們借口到庭院井邊喝水,溜了出來,然后阿兒哈說:“走吧!”便領著那女孩步下山丘,繞到看不見大屋的圍墻邊。兩人爬上去坐在十英尺高的墻頭,沒穿鞋的腳放在圍墻外側晃蕩,俯瞰東方和北方延伸不盡的平原。

“真想看看大海。”潘姒說。

“看大海做什么?”阿兒哈說道,嘴巴嚼著從墻頭拔下來的苦味馬利筋梗。這個貧瘠島嶼的花季剛過,所有長得慢、謝得快的沙漠小花,不管是黃是粉是白,都準備結籽了,風中散布著灰白色的細羽毛和傘狀種子,正向地面巧妙地拋擲鉤狀毛刺。果園的蘋果樹底下,一地碎花瓣,白色粉色錯雜,但枝丫猶綠——那是所在地方圓數英里內僅有的綠色。由這一頭地平線望到另一頭地平線,除了西邊群山因洋蘇草剛綻放花苞而形成一條銀藍的色帶外,所有一切都是單調的沙漠茶褐色。

“唔,我不知道看海要做什么,只是想看看不同的東西罷了。這里永遠一成不變,什么事也不會發生。”

“每個地方發生的事,都由這里開始。”阿兒哈說。

“噢,我知道......但我想看一兩件正在發生的事!”

潘姒微笑著,她是個性情溫和、外貌悅人的女孩。她把腳底放在被太陽曬熱的巖石上搓磨著,一會兒又接著說:“你知道,我小時候住在海邊,我們村子就在海濱沙丘的正后方,我們不時會到海灘玩耍。記得有一次,遠遠的海面上有支船隊經過,那些船看起來像是長了紅翅膀的巨龍,有的船真的有脖子,還有龍頭。它們從峨團島旁駛過,但村長說它們不是卡耳格人的船,而是來自西部那些內環島嶼。村人都跑來看,我猜他們是擔心那些船靠岸登陸。結果那些船只是經過,沒人曉得它們要去哪里,也許是到卡瑞構島打仗吧。但你想想看,它們真的是從巫師之島開來的,那些島上的人,膚色全跟泥土一樣,卻能易如反掌地對人施咒。”

“他們的咒語對我無效,”阿兒哈語氣兇蠻地說,“這些人我看也不會看一眼。他們全是卑劣可惡的術士。他們居然膽敢那么靠近這座神圣島嶼航行?”

“噢,我猜有一天神王會征服他們,把他們都變成奴隸。但我還是盼望再看看大海。記得海濱潮汐池里有一種小型章魚,你如果對它們大叫‘咘’,它們會立刻變成白色。瞧,老馬南過來了,他在找你。”

阿兒哈那位護衛兼奴仆正沿著圍墻內側慢慢走來。途中,他不時俯身摘拔野生洋蔥,一彎腰,就看見他隆起的駝背。拔完直起腰桿時,他會用那雙遲鈍的土色小眼睛觀望四周。這幾年下來,他長胖不少,發已禿落的黃色頭皮在陽光下發光。

“我們朝男人區這側滑下去一點。”阿兒哈小聲說著。于是,兩個女孩有如蜥蜴般柔軟地順著石墻往下滑,滑到剛好吊掛在墻頭,但內側瞧不見的位置。她們聽見馬南緩慢的腳步聲走過去。

“呵!呵!馬鈴薯臉!”阿兒哈低聲奚落,聲音輕細如草間微風。

沉重腳步聲中止。“呵,”猶疑不定的聲音說道,“是小人兒嗎?阿兒哈?”

寂靜無聲。

馬南繼續向前。

“呵!哦!馬鈴薯臉!”

“呵!馬鈴薯肚皮!”潘姒也仿照她小聲說,但接著嗯哼一聲,努力壓抑笑聲。

“是誰?”

寂靜無聲。

“噢,唔。”宦人嘆口氣,徐緩的腳步繼續向前。等他走到山坡坡肩,兩個女孩才爬回墻頭。潘姒因流汗和吃吃笑而面色紅粉,阿兒哈臉上卻有殘酷之色。

“這個笨老頭,到處跟著我。”

“他不得不跟著你,”潘姒講理道,“看顧你是他的工作。”

“看顧我的是那些我服侍的神,我取悅她們;其余人,我誰也不理睬。這些老女人和這些半男人,他們都應該不要管我,我可是‘第一女祭司’哪!”

潘姒端詳面前這女孩。“噢,”她柔弱地說,“噢,我曉得你是第一女祭司,阿兒哈——”

“既然這樣,他們應該放我自由,不要老是命令我!”

潘姒好一會兒沒說話,只嘆口氣,搖晃著圓胖的雙腿,凝望山下廣袤的蒼茫大地。那片大地和緩地向遠方爬升,隱約形成一條綿長的斜坡地平線。

“很快你就能下達命令了,”潘姒終于平靜地說,“再過兩年,我們十四歲,就不再是小孩。到時候我會進神王廟,對我而言,一切照舊。但你到時候真的會成為第一女祭司,連柯琇與薩珥都得服從你。”

這位“被食者”沒說什么。她面容沉靜,黑眉底下的雙眼反映著天色,閃耀著微光。

“我們該回去了。”潘姒說。

“不要。”

“但紡織女師傅可能會向薩珥報告,況且馬上就要進行‘九頌’了。”

“我要待在這里,你也留下。”

“她們不會處罰你,但會處罰我。”潘姒依舊以一貫的溫和說道。阿兒哈沒回答,潘姒嘆口氣,留了下來。太陽沉落到盤浮于平原上方的霧氣中,遠方那片緩升坡,隱約傳來羊鈴叮當及小羊咩咩叫聲。陣陣春風干爽地輕吹,送來甜甜氣味。

等兩個女孩回到大屋,“九頌”已近尾聲。梅貝絲早就看見她們兩人坐在“男人墻”上,已向上司報告。她的上司就是柯琇,神王的高等女祭司。

柯琇鐵青著臉,踩著重步。她把兩個女孩叫過來,聲音冷酷,面無表情。她帶領兩人穿過大屋的石造廊道,走出前門,爬上雙子神殿的圓丘,在那里找到雙子神殿的高等女祭司薩珥。她和這位高大、冷淡、瘦削得像鹿腿骨的女祭司說了些話。

柯琇對潘姒說:“脫下你的長袍。”

柯琇用一束蘆葦莖做成的鞭子抽打潘姒,那種鞭子會稍微劃破皮膚。潘姒吞著淚水忍受這頓鞭打。打完后,她被罰回紡織室工作,沒有晚餐吃,就連第二天也不能用餐。“要是你再被發現爬上那道男人墻,”柯琇說,“處罰可就不會這么輕。懂嗎,潘姒?”聲音溫和但不善。潘姒答:“懂。”說完趕緊開溜。由于沉重的黑袍摩擦到背上傷口,她一路瑟縮著行走。

阿兒哈一直站在薩珥身邊旁觀這頓鞭打。現在她看著柯琇將鞭子沾染的血污擦抹干凈。

薩珥對她說:“和別的女孩在外面亂跑、爬墻,讓別人看到,非常不合宜。你是阿兒哈。”

阿兒哈一臉不悅地站著,沒有回答。

“你最好只做你需要做的事。你是阿兒哈。”

女孩抬眼注視薩珥的臉好一會兒,接著又凝望柯琇的臉,表情帶有深刻的怨恨和憤怒,看起來很恐怖。但這個瘦削的女祭司不予理會,她身體稍微前傾,幾乎是耳語地再度肯定說道:“你是阿兒哈,已經全部被食盡了,什么也沒留下。”

“全部被食盡了。”女孩跟著復述一遍。六歲以來,她這輩子每一天都重復這句話。

薩珥略微點點頭;柯琇一邊把鞭子收好,一邊也略微點點頭。女孩沒有頷首,但認命地轉身離開。

在狹窄陰暗的膳房安靜用完主菜為馬鈴薯與春季洋蔥的晚餐,又把晚間圣詩唱誦完畢,再將圣語安放在各個門上,最后進行簡短的“無言式”,一天工作便告終了。這時,女孩們就能回寢室玩骰子和細棒游戲,等到唯一一盞燈芯草燭火燃盡,她們就躺在床上講悄悄話。阿兒哈卻得獨自穿越所在地的幾處庭院和幾個斜坡,走回她獨自睡眠的小屋,每天都一樣。

晚風宜人。春季星辰密密麻麻在天上閃爍,有如春季草地繁生的一整片小雛菊,也如四月海上的點點漁火。但這女孩沒有草地或海洋的記憶。她沒有仰頭觀星。

“呵,小人兒!”

“馬南。”她淡漠招呼。

巨大的身影在她的身旁慢慢拖著腳步,沒頭發的腦袋瓜映著星光。

“你有沒有被處罰?”

“我不能被處罰。”

“不能......對......”

“她們不能處罰我。她們不敢。”

他兩只大手垂下來,站在夜色中成了陰暗的巨大身形。她聞到野生洋蔥,還有他身上那件舊黑袍散發的燈芯草氣味與汗味。那件袍子已經綻邊,穿在他身上也嫌太小。

“她們不能碰我,我是阿兒哈。”她尖銳兇猛地說完后,放聲大哭起來。

那兩只正等著的大手于是合攏起來,輕輕將女孩擁進懷里,撫摸她編成辮子的頭發:“好了,好了,小寶貝,小乖乖......”她聆聽沙啞的低語在他寬厚的胸膛中回振,雙手用力抱緊了他。眼眶里的淚水雖然很快就止住,但她仍然抱著馬南,好像自己站不住似的。

“可憐的小人兒。”他輕聲說著,抱起這孩子走到她獨睡的小屋門口,把她放下。

“現在好些了嗎,小人兒?”

她點頭,轉身進入漆黑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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