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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鷹揚(1)

格得醒來后,躺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唯一知道的是:醒著真好,因為他原本沒想到自己還能醒過來;見到光真好,他身處一片無遮的日光之中。他感覺自己好像在光里飄浮,或是坐船在寧靜異常的水面上漂流。最后,他終于弄清楚自己是在床上,但那張床和他以往睡過的床都不一樣。這張床有個床架,由四根高高的雕柱支撐,床褥是厚絲絨,這也是為什么格得以為自己在飄浮的原因。床的上方張掛著能擋風的棗紅色罩篷。兩側的簾子系起,格得向外觀望,看到的是石墻石地板的房間。透過三扇高窗,他看到窗外野地,光禿禿呈赤褐色,在冬季溫和的陽光下,到處積了一塊一塊的雪。這房間想必離地很高,因為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

格得起身時,一條絨毛心的緞面床單滑到一邊,他才發現自己穿了一身絲質銀衣,像地主一樣。床邊一張椅子上,已為他擺妥一雙皮靴及一件毛皮襯里的斗篷。他有如著魔的人,平靜而遲鈍地坐了一會兒,之后才站起來,伸手想去拿手杖,但手杖不見了。

他的右手雖然上了膏藥綁著,但手掌和手指都灼傷了,現在他才感覺痛,而且還覺得通體酸疼。

他又靜立片刻,才低聲不抱希望地呼叫:“侯耶哥……侯耶哥……”因為那只兇猛但忠誠的小動物也不見了,那個安靜的小靈魂曾經把他從亡界帶回來。昨晚他奔跑時,它還跟著他嗎?那是昨晚,還是很多晚以前的事?他不知道。這一切都模糊難明,尸偶、燃燒的手杖、奔跑、小聲呼叫、大門,沒有一件回想得清楚。即使到現在也沒有一件事清楚。他再度低喚寵物的名字,卻不抱希望,淚水浮上了他的雙眼。

遠方某處有微弱的鈴聲。第二次鈴聲就在房門外悅耳地響起。在他身后,就是房間的另一頭,有扇門開了,進來一個女人。“雀鷹,歡迎你。”她微笑說著。

這個女人年輕高挑,身穿白色和銀色相間的衣服。頭上別了一張銀網,狀似王冠。長發如黑瀑布直瀉而下。

格得僵硬地鞠躬。

“我猜,你不記得我了。”

“記得你?夫人?”

他這輩子不曾見過這么美麗的女人,打扮得也與她的美貌如此相稱,只有柔克島日回節時,偕同夫君來參加節慶的偶島夫人能與之相比。但偶島夫人好比一盞微亮的燭火,眼前這女子卻好似銀色的新月。

“我想你不記得了,”她微笑說道,“你盡管健忘,但你在這里還是像老朋友一樣受歡迎。”

“這是什么地方?”格得問道,依舊感覺僵硬,口舌不靈活。他發現與這女士說話很難,要不看她也難。身上這套王公貴族的衣著,讓他感覺奇怪,地上踩的石塊又陌生,連呼吸的空氣也異樣——他不是他自己,不是以前的自己。

“這座主塔樓叫作‘鐵若能宮’。我夫君叫班德斯克,他統治這塊陸地,范圍從凱克森荒地邊緣起,北至甌司可山脈。他還守護著一塊叫作‘鐵若能’的珍石。至于我,甌司可這一帶的人都叫我席蕊,在他們的語言里是‘銀色’的意思。至于你呢,我曉得別人有時候叫你‘雀鷹’,你是在智者之島受訓成為巫師的。”

格得低頭看著自己灼傷的手,很快表示:“我不曉得我是什么。我有過力量,但我想現在已經消失了。”

“不,力量沒有消失!或者說,你還會獲得十倍于此的力量。你在這里很安全,不用怕那個把你驅趕到這里的東西。這塔樓四周都有牢固的城墻,有的還不是石塊建造的。你可以在這里休養,再把力氣找回來。你也可能在這里找到一種不同的力量,找到一根不會在手中燒成灰燼的手杖。畢竟,劣途也可能導致善終。現在你跟我來,我帶你看看我們的領地。”

她的話語極為悅耳動聽,以致格得幾乎沒聽清楚她在說什么,只是憑著她的聲音移動,依言跟隨她。

他的房間確實離地很高,因為房間所在的塔樓,有如山巔突出的一顆牙齒。格得跟隨席蕊,循著曲繞的大理石階梯,穿越富麗的房間和廳堂,經過許多扇面向東西南北方的高窗,每扇窗戶都可以俯瞰土棕色矮丘。山丘上沒有房子,沒有樹木,也沒有變化,那景象在冬陽照耀的天空下,一覽無余。其中只有遙遠的北方可以見到幾座白色山峰鮮明地襯著藍天,南面大概可以猜測是海面在陽光下照耀。

仆人們開了門,馬上退立兩旁,讓格得與夫人通行。那些仆人都是冷峻的白皮膚甌司可人。夫人的皮膚也白,但她與其他人不同,她能說流暢的赫語,在格得聽來,甚至帶有弓忒口音。當天稍晚,夫人引領格得謁見她的夫君,鐵若能領主班德斯克。班德斯克的年紀是席蕊的三倍,他也是白皮膚,瘦骨嶙峋,眼神混濁。他歡迎格得,并表示想做客多久都無所謂,那態度雖不失禮貌,卻嚴峻冷淡。他說完這些就沒再多言,甚至沒問格得旅途如何,也沒問起那個追他至此的敵人——連席蕊夫人也沒向他問起。

這一點如果算是奇怪,那么這個地方,以及格得何以置身于此,就更是奇怪了。格得似乎一直覺得心神不清,沒辦法完全看清事物。他意外來到這座主塔樓,但這意外卻都是設計好的,或者說,他是遭人設計來此,但這設計的落實則純屬意外。他原本朝北航行,歐若米港有個陌生人指點他來這里尋找協助。接著,一條甌司可船早在等他上船,然后由史基渥負責帶路。這一連串過程,有多少是那個追蹤他的黑影所為?或者都不對,而是他與追蹤他的黑影同時被別的力量硬拉至此。也就是說,格得追隨某種誘力,而黑影則追隨格得。至于利用史基渥作為武器,是碰巧嗎?一定是這樣沒錯,因為如同席蕊說過的,那黑影確實受到阻撓,無法進入鐵若能宮。自從格得在這塔里醒來,一直沒感覺到黑影潛伏的跡象或威脅。但,倘若真是如此,那到底是什么把他帶到這里來?雖然格得的腦子目前仍處于遲鈍狀態,但他看得出來,這地方不是普通人想來就能來的。這里地處偏遠,塔樓又高。內玄市是距離這兒最近的城鎮,但塔樓背對著連結該城的道路。所以,沒有人進出這座塔樓,而且從窗戶俯瞰出去,四周盡是無人的荒地。

格得一個人在高聳的塔房里,每天從窗戶看出去,日復一日,他感到又遲鈍、又消沉、又寒冷。塔里一直都很冷,即使有許多毯子、織錦掛畫、毛皮襯里的衣物、寬闊的大理石壁爐,也還是冷。那種冷深深侵入骨頭和脊髓,趕也趕不走。而格得的內心,也住著一股冰冷的恥辱,趕也趕不走:每一想起他曾與敵人面對面,卻落敗而逃,那股冰冷的恥辱就一擁而上。柔克學院所有的師父都在他心中集合,耿瑟大法師在當中皺著眉頭,倪摩爾也和他們在一起,還有歐吉安,甚至連教他第一招法術的女巫姨母也在,所有人都瞪著格得。格得明白自己辜負了他們對他的信心。他向眾人辯稱:“如果我不逃跑,那黑影就會占有我。它已經擁有史基渥的全部力氣,還有我部分的力氣了,而且我也斗不過它,它知道我的名字,我只得逃跑。尸偶加上巫師,會成為一股邪惡與毀壞的恐怖力量,我不得不逃跑。”可是在他心里聆聽他辯白的那些人,卻都不肯回答他。他只能照舊望著窗外的細雪,不斷飄到窗下的空地荒野,讓他覺得遲鈍與寒冷在心中擴大,擴大到最后沒有感覺,只剩下疲乏為止。

就這樣,格得凄慘地獨自熬過幾天的時間,等他終于有機會出房間、下塔樓時,他依然沉默,反應不靈活。主塔樓夫人的美貌讓他心亂神迷,置身這個富麗舒適、井然有序的奇異宮樓,格得更加覺得自己只是個徹頭徹尾的牧羊人。

他想獨處時,他們就讓他獨處;等他受不了自己內心的想法,也不想再看落雪時,席蕊就會在塔樓下層的某間弧形廳中與他閑聊。塔樓下層有許多這樣的廳室,壁上掛氈,爐火熊熊。在塔樓夫人身上看不到歡暢,她雖然常微笑,卻不曾大笑。但她僅需一個微笑,就足以讓格得自在起來。格得與她相處之后,才漸漸忘記自己的遲鈍和恥辱。不久,他們便天天見面,就靠在塔樓高房的壁爐邊或窗口長聊,靜靜地、漫不經心地,稍微避開隨時在席蕊身邊的女侍。

年邁的領主多半時間都在自己房里,只有早晨會在塔樓內白雪覆蓋的天井來回閑步,像把整夜的時間都用于醞釀法術的老術士。晚上與格得及席蕊一同用餐時,他也沉默坐著,有時抬眼瞥一下年輕的夫人,目光嚴厲而陰仄。格得憐憫這位夫人,她就像籠中白鹿、折翼白鳥、老男人指上的銀戒,只是班德斯克的一項收藏品。等老爺離去之后,格得總是留下來陪她,設法驅走她的孤獨,讓她開心,如同她驅走他的孤獨,讓他開心一樣。

“那個用來為這塔樓命名的寶石,是什么寶石?”格得問夫人。他們兩人仍坐在空蕩蕩的燭光餐廳里談話,金色餐盤和金色高腳杯內都已空無一物。

“你沒聽說過嗎?那塊寶石很有名哪。”

“沒聽過。我只曉得甌司可島的領主都有聲名顯赫的寶藏。”

“噢,這塊寶石的光輝勝過所有的礦石。來吧,想不想見識一下?”

她微笑著,臉上帶著譏嘲和刻意挑釁的表情,好像有點擔心自己的決定。她帶著年輕的格得離開餐廳,經過塔樓底層窄小的走廊,走到地下室一扇上鎖的門邊。格得還沒看過這道門。夫人用一把銀鑰匙開鎖,開鎖時,還用她一貫的微笑仰望格得,好像在激勵格得繼續隨她走。那扇門之后是一段短甬道,接著又是一扇門。這次她用一把金鑰匙開鎖。過了這扇門,是第三扇門,她用解縛大咒語開鎖。進入最后這扇門里面,她手執的燭火映現出一個小房間,看起來像個地牢,地板、墻壁、天花板,全是粗石,空空的沒有任何設備。

“你見到沒?”席蕊問。

格得環顧室內,他的巫師之眼見到了地板石當中的一塊。那是塊巨大的地板鋪石,與其他石頭一樣粗糙陰濕。但格得可以感覺到它的力量——有如它在大聲對他說話一樣,而且,他的喉嚨緊抽一下,呼吸窒住,一時周身都覺難受。這就是高塔的奠基石。這里是塔樓的中心點,但這里很冷,冷得刺骨,沒有什么能使這小房間溫暖起來。它是一塊太古石,石中禁錮著一個曠古而恐怖的精靈。

格得沒有回答席蕊,只是靜靜站著。一會兒,席蕊好奇地迅速瞥了格得一眼,同時手指著那塊石頭:“那一塊就是鐵若能寶石。你會不會感到奇怪,為什么我們會把這么珍貴的寶石鎖在塔樓最底下的收藏室里?”

格得仍然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留神站著。也許她是在測試他;但格得認為席蕊對這石塊的特性一點也不清楚,才會用輕忽的態度談起這石頭。她對這塊石頭還不夠了解,所以不怕它。“你告訴我它有什么力量。”格得終于說道。

“遠在兮果乙由開闊海升起世界上的陸地以前,這塊石頭就已經造成了,與世界同時誕生,將永存至末日。對它而言,時間根本微不足道。如果你把手放在它上面,問它問題,它就會根據你內在力量的多寡來回答問題。只要你懂得怎么聆聽,這石頭就有聲音。它可以談以前、現在、未來的事。早在你踏上這塊土地之前,它就已經提到你來的事了。你現在要不要問它一個問題?”

“不要。”

“它會回答你喲。”

“我沒有問題要問它。”

“說不定它會告訴你如何打敗你的敵人。”席蕊輕柔地說道。

格得靜立無聲。

“你怕這塊石頭嗎?”席蕊好像不可置信似的問著,格得回答:“對。”

在層層法術石墻圍繞的這個房間中,在要命的寒冷與寂靜中,席蕊手持著蠟燭,用發亮的雙眼又瞥了格得一眼,說:“雀鷹,你才不怕呢。”

“但是我決不會跟那精靈說話。”格得回答,然后正面看著她,鄭重說道,“夫人,那個精靈被封在石頭里,石頭又用捆縛術、眩目術、閉鎖術、防衛術和三道堅固的圍墻鎖起來,藏在一個不毛之地。這并不是因為這塊石頭寶貴,而是因為它會造成重大惡行。我不知道當初你來的時候,他們怎么對你說的;但是像你這么年輕溫和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應該碰這東西,連看都不要看,它對你沒有好處。”

“可是我碰過它,對它說過話,也聽它講過話,它沒傷害我呀。”

她轉身,兩人穿越重重的門及通道,最后來到塔樓寬敞的階梯,一旁的火炬照耀著,席蕊吹熄了燭火。兩人沒說幾句話就分開了。

當晚,格得睡得很少。倒不是想到黑影而睡不著,那份思慮已經逐出腦海,取而代之的是那個反復出現的石塊,以及席蕊在燭光中明滅不定的臉孔。他一次又一次感受她那雙注視他的眼睛,想確定他拒絕碰觸那塊石頭時,席蕊雙眼的神色是輕蔑還是受到傷害。等他終于躺下來就寢時,床上那條絲緞床單冷得像冰,使他又在黑暗中清醒,又想起那塊石頭和席蕊的眼睛。

第二天,他在灰色大理石砌的弧形廳里找到席蕊,她常在這里玩游戲,或與女侍在織布機旁工作。這時,西沉的落日照亮了廳室。格得對她說:“席蕊夫人,我昨天對您無禮,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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