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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尋查師(5)

風呼嘯吹動矮樹叢上的干葉。太陽沉入山后,成堆灰黑色的云朵低壓聚集。

河獺獨自蹲在山坡腳下。

烏云密布。雨云飄過小山谷,水滴落在干土低和草上。云層上,太陽正由明亮天宮緩緩邁下西方臺階。

河獺終于坐起身。他又濕、又冷、又迷惘。為什么他會在這里?

他遺失了某樣東西,必須找回,他不知道自己遺落什么,卻知道掉在那火熱石塔,那里有道石階,在灰煙迷霧中緩緩攀升,他得過去。他站起身,一跛一拐,搖搖晃晃,拖著腳離開山谷。

他沒想要隱藏或保護自己,幸好附近沒有守衛。雖有幾個守衛,卻未警備,因為有巫師咒語封鎖牢房。咒語已經消失,塔里的人卻不知道,依然在名為“絕望”的法咒下辛勞工作。

河獺經過烤爐坑大穹室與奔走的奴隸,緩緩爬上光線漸暗、臭氣熏天的盤旋臺階,來到最高處。

她就在那里,能治愈他的患病女子,持有寶藏的貧瘠女子,是自己化身的那位陌生人。

他默默站在門口。她坐在熔爐底旁,瘦弱的身體灰黑有如石塊,下巴與胸脯閃耀從嘴角流下的唾液。他想到由破裂地面流出的泉水。

“彌卓。”她喚,潰爛的嘴無法清楚地說話。他跪下,握起她的雙手,凝視她的臉龐。

“安涅薄,”他悄聲說,“跟我來。”

“我想回家。”她說。

他扶她站起。他沒念咒保護或隱藏兩人。他已耗盡力量,而她雖然擁有極大魔力,得以陪他一步步走上通往山谷的奇特旅程,騙巫師說出真名,但仍不懂技藝或魔法,且體力盡失。

依舊沒人注意他們,就好像他們身上有保護咒。兩人走下螺旋梯,出了塔門,經過棚屋,遠離礦坑。穿過稀疏林地,走向薩摩里低地上那遮掩住歐恩山的低陵。

安涅薄腳程不慢,不像一名饑餓、跡近毀損且近乎全裸地在寒雨中行走的女子。她意志專注地前行,腦中別無他念,沒有他,沒有一切,但她的實體與他同在。他敏銳、奇異地感覺她在身邊,一如彼時她應他召喚而來。雨水沿著她裸露的頭部與身體流下。他要她停步,穿上他的襯衫,卻為此羞愧,因為這數周來,他都穿著同一件襯衫,衣服因而污穢不堪。她讓他為自己套上襯衫,然后繼續前行。她走不快,卻很穩定,眼睛盯著他們追隨的馬車微跡,直到夜晚在雨云籠罩下提早降臨,看不清該踏向何處。

“造光,”她說,聲音嗚咽哀傷,“你不能制造光嗎?”

“我不知道。”他答,試圖讓周圍亮起法術光,須臾,兩人腳前的地面微微發光。

“我們應該找地方躲雨歇息。”他說道。

“我不能停。”她說,又開始邁步。

“你不能徹夜不停啊。”

“如果我躺下,就站不起來了。我想看到大山。”

她微弱的聲音被刮過山陵樹叢的嘈雜風雨掩蓋。

兩人繼續穿越黑暗,銀亮雨絲中,只見微弱銀白的光,照著眼前路徑。她腳下一絆,他便拉住她的手臂,之后兩人緊密并肩行走,好分享安慰,取得些微溫暖。他們走得更慢、更慢,卻一直前進。周遭靜默無聲,只有暗黑天際的降雨拍打地面,他們溽濕的雙腳在小徑稀泥與濕草上,微微發出親吻滋響。

“你看,”她停下步伐說道,“彌卓,你看。”

河獺一直半睡半醒地走著。法術光的蒼白漸退,淹沒在更微弱廣大的澄澈中。天地灰白如一,但前方與上方,極高之處一抹飛云之上,卻有一道幽長的山脊泛著紅光。

“那里。”安涅薄說,指著高山微笑。她看著同伴,然后緩緩看向地面,直直跪落在地。他一同跪下,試圖支撐她,卻發現她在他臂彎中滑倒。他試著不讓她的頭陷入路上泥漿。她的四肢與臉龐抽搐,牙關咔咔作響,于是他抱緊她,想為她取暖。

“女人,手。”她耳語,“問她們。在村子里。我真的看到山了。”

她試圖再次坐起,抬頭看天,但一陣顫動與戰栗席卷身體,折磨她。她開始喘息。從山頂與東方天際投射的紅色天光下,他看到猩紅的泡沫與唾液從她嘴角流下。有時她緊攀住他,卻不再說話。她抵抗死亡,為了多一口氣而戰。積云再次飄過山峰,遮蔽初升的太陽,紅色天光漸退,暗成灰色。她艱難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氣時,已是下雨的白晝。

名叫彌卓的男子坐在泥濘中,懷抱死亡女子,放聲哭泣。

一名車夫牽著一騾車橡木經過,將兩人載至林邊村。車夫無法讓年輕人放開女人的尸體,雖然他衰弱且搖搖欲墜,卻萬分艱難地抱著她爬上馬車,不肯將這負荷放在橡木堆上。前往林邊村的一路上,他一直抱著她。他只說了一句:“她救了我。”車夫沒有追問。

“她救了我,我卻救不了她。”他急切地對村里男女說道。他依然不肯放手,緊抱著被雨淋濕的僵直軀體,仿佛要保衛它。

村人許久才讓他明白,其中一位婦人是安涅薄的母親,應該讓她抱安涅薄。他終于照做,卻觀察她是否對他的朋友溫柔,想保護她。而后,他溫馴地隨另一名婦女離去。他穿上婦人給他的干衣服,吃下些許食物,倒在她引領的床墊上,因疲累而啜泣,最終入睡。

一兩天后,力奇幾個手下前來詢問,是否有人看到或聽說偉大巫師戈戮克,及一名年輕尋查師的事。傳言兩人消失得毫無蹤跡,仿佛被大地吞噬。至于有個陌生人躲藏在蜜迪家中的蘋果儲藏閣一事,林邊村民無人吐露半字。他們保護了他。也許,這就是后來那兒的人不再將他們的村莊稱為林邊村,而改稱為獺隱村的原因。

他經歷漫長艱困的考驗,為對抗強大力量甘冒重險。因為年輕,體力恢復得很快,但心智回歸緩慢。他失去某種東西,永遠喪失,在尋獲的那一刻便已失去。

他搜尋記憶,搜尋影子,在影像間不斷盲目摸索:在黑弗諾家中遭受的攻擊;石牢房與獵犬;棚屋里的磚牢與魔法束縛;與力奇同行,與戈戮克同坐;奴隸、大火、在熏煙濃霧間盤旋而升的石階、直達高塔的房間。他必須重新取回一切、經歷一切、搜尋。他一遍一遍站在高塔房中,看著那女子,她也望著他;他一次次走過小谷,穿越干草,穿過巫師燃燒的幻覺,與她同在;他一再看見巫師墜落,看到大地閉合;他看到拂曉時分的紅色山脊。安涅薄死在他懷里,她毀傷的臉龐靠著自己手臂。他問她,她是誰、他們做了什么、他們又是怎么做到的,但她無法回答。

安涅薄的母親阿佑與姨母蜜迪都是智婦。兩人以溫暖香油、按摩、草藥與誦唱盡力醫治河獺。她們對他說話,聽他說話。兩人毫不懷疑,他的力量極大。他否認:“若不是你女兒,我什么都辦不到。”

“她做了什么?”阿佑輕聲問。

他盡己所能全盤托出:“我們素不相識,但她把真名給我,我也將真名給她。”他斷續說道,夾雜著漫長的靜默,“被巫師強迫同行的是我,但她也與我同在。她是自由的,因此我們兩人可以一起逆轉他的力量,逼他自我毀滅。”他沉思良久,說,“她把她的力量給了我。”

“我們知道她有極大天賦,但不知該如何教導她。”阿佑道,沉默片刻,“山上已經沒有老師了。羅森王的巫師殺光所有術士與女巫。我們無法向任何人求助。”

“有一次我在高坡上,遇上春雪暴,迷路了。”蜜迪說,“她到那里,她來找我,但不是用身體過來。她還引導我到小徑上。那時她僅僅十二歲。”

“她有時會和亡者同行,”阿佑悄聲道,“在森林里,靠近法力恩的地方。她通曉我祖母告訴過我的太古之力,大地之力。她說,它們在那里很強。”

“但她也只是個平凡女孩,”蜜迪說,掩住臉,“是個好女孩。”她低聲道。

半晌,阿佑道:“她跟一些年輕人去弗恩,向那里的牧羊人買羊毛。這是去年春天的事了。那些人說的巫師到那兒去,施下法咒,帶走奴隸。”

眾人默不作聲。

阿佑與蜜迪非常相似,河獺看著她們,看到安涅薄原本可能的模樣:嬌小、纖細、敏捷的女子,臉龐圓潤、有著清澈眼眸,一頭濃密黑發,不像多數人一般直,而是鬈曲毛糙。許多西黑弗諾人都有這種頭發。

但安涅薄頭發落得精光,與烤爐塔中所有奴隸一樣。

安涅薄的通名是“菖蒲”,泉水中的藍色鳶尾花。她母親與阿姨說到她時,都這么叫她。

“無論我是誰,無論我能做什么,都不夠。”河獺說道。

“永遠都不夠,無論誰都一樣。”蜜迪說,“一個人能做什么呢?”

她抬起食指,接著其余手指,緊握成拳,緩緩旋轉手腕,掌心朝上攤開,仿佛要給予什么。他曾看安涅薄做同樣手勢。他專注地看著,心想,那不是咒語,而是信號。阿佑看著他。

“這是秘密。”她說。

“我能知道嗎?”他過了一會兒問。

“你已經知道了。你將它給了菖蒲,她亦給了你。信任。”

“信任,對。”年輕人說,“但對抗……對抗他們呢……戈戮克不在了,或許羅森也會垮臺。有什么不同嗎?奴隸能自由?乞丐有飯吃?正義能伸張嗎?我想,人有劣根性。信任能否定它、超越它,越過這道鴻溝,但它依然存在。我們的所作所為,最終還是為了滿足邪惡目的,因為我們就是如此,貪婪、殘酷。我看著世界,看著森林與這里的高山、天空,一切無恙,都是該有的模樣。但我們不是。人類不是。我們錯了,我們做的事也錯了。動物不會犯錯,它們哪有能力犯錯?但我們可以,因此我們犯錯,而且永遠不能停止。”

兩人聽他說話,不同意、不反對,而是接受他的絕望。他的言辭深入兩人傾聽的緘默,沉淀數日后,以不同形式回到他心中。

“沒有別人,我們將一事無成,”他說,“但只有貪婪、殘酷的人才會結黨營私。不愿加入的人便孤軍奮戰。”他第一眼見到的安涅薄影像,那個獨立塔房內的垂死女人,隨時陪伴著他,“真正的力量都浪費掉了。巫師將技藝用于攻擊彼此,服侍貪婪之人。如此使用,技藝怎么可能會好?都浪費了。技藝錯用,或遭棄置,像奴隸的生命般。無人能獨力獲得自由,法師也不例外,所有人都在牢房中使用魔法,一無所得。力量無法用在良善用途上。”

阿佑握起手,將掌心朝上攤開,快速粗略地比出某個手勢、某個信號。

一名男子上山來到林邊村,是弗恩的燒炭匠。“我的妻子小巢有口信傳給智婦。”村民指引他前往阿佑家。他站在門口,快速比個手勢,攤開握住的拳:“小巢要告訴你,烏鴉提早飛起,獵犬正追逐河獺。”在火邊敲核桃的河獺靜止不動。蜜迪謝謝信差,為他端來一杯水、一把去殼核果。阿佑兩人與信差聊著他妻子的事。信差離去后,她轉向河獺。

“獵犬是羅森的手下,”他說,“我今天就走。”

蜜迪望向妹妹。“那該是我們跟你談談的時候了。”說完,她隔著爐火在河獺對面坐下。阿佑站在桌邊,一語不發。壁爐中燒著暖火。這時節陰濕冰冷,山上人家戶戶柴火充足。

“在這塊地方,甚至更遠處,有人跟你想的一樣,認為人無法獨力擁有智慧,我們這些人試圖團結,因而被稱為‘結手’,或‘結手之女’。我們并非都是女人,但自稱女人頗有好處,那些大人物認為女人不能團結,覺得女人不懂什么叫做統治、苛政,或是沒有任何力量。”

阿佑在陰影里接話:“據說有座島嶼仍如有王在位時,保有著正義之治,人稱莫瑞德之島,但不是眾王的英拉德島,也非伊亞。傳言它位于黑弗諾南方,而非西方。在那里,結手之女保留了古老技藝,而且她們肯教導技藝,不像巫師只會藏私。”

“也許接受她們的教導后,你能好好教訓一下那群巫師。”蜜迪說。

“也許你找得到那座島嶼。”阿佑說道。

河獺看著兩人。顯然,她們將最大的秘密與希望都告訴了他。

“莫瑞德之島。”他復誦。

“只有結手之女這么說,以防巫師或海盜知曉其真正意義。巫師或海盜以別的詞稱它。”

“這趟路途將非常遙遠。”蜜迪說。

對這對姊妹與所有村民而言,歐恩山就是他們的世界,黑弗諾海岸已是宇宙邊緣,更遠處則是傳說與夢境。

“據說,你得往海邊去,往南走。”阿佑說。

“他知道的,妹妹。”蜜迪告訴她,“他不是說過嘛,他是造船木匠。但從這里到海邊真遠,你后面還跟著個巫師,要怎么去那兒啊?”

“從不帶氣味的水路走。”河獺說,站起身來。一堆核桃殼從腿上落下,他拿起壁爐掃把,盡數掃入火堆。“我該走了。”

“帶著面包。”阿佑說。蜜迪連忙將硬面包、硬奶酪與核桃裝入綿羊胃制成的皮囊。她們非常貧困,兩人傾盡所有給河獺,安涅薄亦如此。

“我母親生在法力恩森林對面的巷底村,”河獺說,“你們聽說過嗎?她名叫玫瑰,是山梨的女兒。”

“車夫在夏天會下山到巷底村。”

“如果有人能告訴那里的村民,他們會捎個訊息給她。我舅舅小索以前每一兩年都會進城一次。”

她們點點頭。

“若能讓她知道我還活著……”

安涅薄母親點點頭:“她會收到消息的。”

“去吧。”蜜迪道。

“與水共行。”阿佑道。

他擁抱兩人,她們回擁,他離開屋子。

河獺跑過零星茅屋,來到湍急嘈雜的小溪。每晚在林邊村,他都聽到小溪歌唱。他對小溪祈禱:“帶我走,救救我。”他請求。他施下老變換師很久以前教他的法咒,念出變身真言。頃刻,無人跪在吵雜流淌的溪水旁,只有一只河獺潛入溪流,消失無蹤。

燕鷗

我們山上有個智者,

知曉如何心想事成;

他變化外形,他變化姓名,

但其余永遠不會變。

水就這樣流啊流,

水就這樣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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