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地,藍色的茅草地在哪里?在那朵紫紅色的云彩之下?在地平線的那一邊?在層層的歲月塵土之中?多少往事都被時光的流水沖洗,它卻一直在我記憶深處,像我的家鄉、我的母校、我的搖籃——廣闊的茅草地。
一
中學畢業那年,正碰上國家動員青年支農和支邊——建設祖國的莊嚴號召,爭當英雄的豪邁理想,怎不使一個青年人熱血沸騰?父母都以為我瘋了,在幾本蘇聯詩集里走火入魔了。照他們的意思,如果不能繼續升學,考慮到家里的困難,那么我至少應該去就業賺錢,何況那個金屬軋延廠已經同意我上班。我煩透了他們的嘮叨。談判,吵架,絕食,摔打家具……一切都過去了,行李還卡在父親手里。心一橫,我只身混上西去的列車,混在下鄉的同學當中,只帶了一支牙刷。
道路神圣而漫長。當列車穿過白天與黑夜,駛過重重青山,廣闊的茅草地展現在我們面前。拔地而起的巨石,撲撲驚飛的野雞,木橋下彎彎的河水,還有耳環閃亮的少數民族婦女,一切都令人興奮不已。據領隊的老楊說,這里漢、侗、瑤等多民族雜居,經過歷史上多次大規模械斗和遷陡,人口日益減少,留下一片荒涼??苫臎鲇惺裁匆o?一張白紙可以畫最美的圖畫。眼下我們要在這里親手創建共青團之城,要在這里“把世界傾倒過來,像傾倒一只酒杯”!
一個光著頭的小老漢趕著馬車來車站迎接我們,幫我們轉運行李。見我們一時找不到茶水,他遞來一只軍用水壺,請我們喝米酒。
“請,請!”他的一只手蓋在另一只手的腕節上,據說那是表示恭敬的當地習俗。
“酒?謝謝。老大爺,有冰棍嗎?有汽水嗎?這里有什么水果嗎?”
他顯得有點為難。不知是誰,發現路邊一個姑娘的背簍里有紅薯和藕,大家一擁而去,把他和酒忘在一邊了。
直到我們來到歡迎會場,領隊的老楊請他上臺講話,我們才吃了一驚:他就是場長?就是那個早有耳聞的轉業上校?
他累得全身是汗,不知什么時候脫了上衣,往臺前走的時候,被老楊拉了一把,才找來一件白布衫遮去赤膊。他走路的時候,有老騎兵常見的羅圈腿步態。
“說什么呢?我是個大老粗,老丘八,肚子里沒詞。我要說的第一點,剛才老楊已經說了,就不說了。我要說的第二點,不說你們也知道,也不說了?!?
這種開場白真是逗人笑。
擴音器發出尖銳的電流聲,大概是被他的大嗓門震出了毛病。他覺得電流礙事,索性把擴音器抹到一邊去,直接向我們喊話。這就說到他的第三點了:“……茅草地現在一無所有,丑絕了。但這有什么要緊?鋤頭底下出黃金,只要肯流汗,只要肯下力,將來這里就是聚寶盆,就是人間天堂!那個歌怎么唱來著?什么江南……江南……老楊,你機西分子呵,也曉不得?……”
后來才知道,他是指一首《江南處處好風光》的歌。他“曉不得”唱,更痛恨老楊同樣“曉不得”唱——像本地很多農民,他把“知識分子”說成“機西分子”,把“不曉得”說成“曉不得”。
我們再次笑得前俯后仰。
“以后我們要有洋房子,有大馬路,有電影院,有運動場,有工廠和大學,還有這個這個……”他兩手搖了兩下,做了個拉手風琴的動作,大概就是指手風琴了?!安粚崿F這個目標,砍掉我的腦袋,就地正法!完了!”
全場暴發出山崩石裂般的掌聲。
他笑著擺擺手:“現在不鼓掌沒關系,兌現了再鼓掌。嗯?”掌聲更響了。
二
我后來才知道,茅草地一點也不詩意,而是沒完沒了的地雷陣。那些大大小小的頑石,盤根錯節的樹蔸,就能把鈀釘和鋤口每天磨溶好幾分,震得我們這些少男少女的手心血肉模糊。要命的是,這樣的地雷陣一眼望不到頭,還不把我們嚇暈?
玉米,木薯,黃豆,甘蔗……我們的腦子里從此只有草本和木本,再加一點大糞和農藥的氣味。出工兩頭不見天,一個個都曬得像黑人。晚上回家還要剝麻,剝花生殼,修補箢箕和籮筐。這樣還是忙不過來。剛鋤完這里的草,那邊的草又比苗還高了。累得兩眼翻白喘大氣了,豆苗還是稀稀拉拉。但我們還要播種,開荒,播種,開荒,朝無邊無際的前方拋灑汗水。場長說過,全國大干快上,我們這里也要一年自給,三年大變,建成一個“共產主義的鐵營盤”。
伙食慢慢變得糟糕。三菜一湯不過是接風宴,食堂里很快就只剩兩個傳統節目。一是黑糊糊的咸干菜,像是熬中草藥,一揭鍋蓋就讓人翻胃。二是干辣椒湯,一沾舌頭就像電擊,電得你舌頭發麻全身冒汗,因此又有了“感冒發散劑”的外號。場長有時也帶幾個槍手去打野麂和野豬,讓大家好歹聞一聞肉香?;蛘呤菙噹淄鞍投顾ズ永锒爵~,只是吃魚時把魚內臟全部丟掉。但這樣的美事一個月難有三兩回,潤滑枯腸只在片刻。知識青年們不能不懷念城里的湯面和肉包子,不能不在地頭整日期盼開餐的鐘聲,甚至不能不偷盜——有個外號叫猴子的家伙,有一次在廚房里偷喝豬油,咕嘟咕嘟像喝開水,一碗灌下肚去,鬧得自己臉色發青,肚子劇痛,往廁所里接連跑了十幾趟。
好容易等到一個雨天,該休息一下了吧?該讓大家睡個圓吞覺吧?可天剛蒙蒙亮,廚房那頭剛有點劈柴的動靜,地坪里就有驚天動地的腳步。
咚咚咚——每張門也被敲得炸響,從東往西一路雷霆萬鈞。“起床,起床,人家三工區的已經挖了五畝地啦——”這是場長的聲音。
隊長似乎在討價還價:“場長,這雨還在下……”
“雨不大,不大。你們把斗笠雨衣帶好?!?
“有三個人請病假了……”
“他們吃了飯沒有?每餐吃得下半斤米的,都是假病。不能吃飯的就關起門來睡覺!”
“可能也是太累了呵……”
“只聽過病死的,沒聽過有累死的。后生怕什么累?力氣從來用不完。越用越有,越不用越沒有。知道不?”
場長喊工以后,把一桿特大號的鈀頭往肩上一搭,自顧自朝地里走去,一雙大套鞋在泥水里叭噠叭噠。
我們怎么也趕不上他。在那一刻,我全身散了架,肩膀找不到胳膊,屁股接不上膝蓋,腰桿與背脊兩不相干,意識中的手已經伸了出去,明明是去抓鈀頭把,結果卻抓來空氣或者雨水。
我的腦子里也七零八落。場長與酸菜交錯,隊長與廁所重疊,被子在下雨,鈀頭在唱歌,廚房擠壓腰桿,母親哽在喉頭……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以上這些事物重新編織出順序和條理,弄清楚我是在哪里,在什么時候,在干什么。我明白了,我正頂風冒雨走在一棵桑樹下,雨帽的一角呼啦啦拍打著臉。
趙海光在我前面撲通一聲滑倒了,半天沒有起來。我去拉他時,發現他已成了軟軟的一堆。
“猴子,你怎么啦?”
“我要睡覺,要睡覺呵……”他迷迷糊糊。
“你瘋啦?這里怎么睡?你不要命呵?”
他搖搖頭,算是驚醒過來,看了看四周,對風雨和泥濘恨得咬牙切齒:“催命鬼!害人精!臭閻王!我操你八輩子——”
我趕緊說:“猴子,忍著點,起來吧。”
三
隊長外號李瞎子,是本地農民,眼睛不太好,經常瞇著眼像剛剛睡醒。他其實很有心計,補個箢箕,做張板凳,用胡琴拉一曲采茶調或西湖調,都是無師自通。但他從不當出頭鳥,即算對領導不滿也是陽奉陰違,即使耍奸取巧也不露痕跡,有時帶著我們早早上地,卻聽任我們打鳥或者挖蛇洞。他裝作沒看見。
他的缺點是滿腦子迷信,一看見墳就要繞著走,挖野墳時也決不動手,說是怕鬼來敲門,怕先人們生氣。這樣的人當然對科學不感興趣,一聽到我們說起分子式或者光合作用,就一個哈欠放出來,睡著了。
我們只好直接找場長建言。
“科學?”他倒顯得很注意,在地頭盤腿坐下來。
“種種種,土質情況也不明,肥料供應也不足,不是純粹浪費勞力嗎?這樣還想趕上英國美國?”一個女知青放了頭炮。
“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廣種薄收根本是錯誤的方針,是好大喜功的左傾盲動主義!”另一位男知青跟上來大扣帽子。
“你們慢點講?!眻鲩L有點慌。
我們七嘴八舌,建議縮短戰線,建議注重管護,建議因地制宜,建議廣開門路多種經營,養羊啦,養兔啦,養蜂啦,還有自制蜂王漿的生財之道,馬爾采夫耕作法,約克夏肥豬,五零一菌肥——我們只差沒說到超音飛機和人造衛星了。
肯定是我們的淵博知識嚇壞了他。他眼睛瞇成縫,嗯嗯呵呵聽了一會,最后給我們一人遞了一根煙:“你們還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呵。問題是,你們說得花一樣,都搞得成器?都能吹糠見米?”
我們后來才知道,他有一次從外地引進高產蠶豆種,不知為什么到頭來連種子錢都沒賺到,氣得他直罵娘,從此對新事物總是敬而遠之。
“場長,你放心吧。我舅舅是農學院教授,你不相信我,總要相信他吧?”
“場長,你不要門縫里看人呵?總得給我們機會吧?”
“場長……”
“好,考慮考慮?!彼偹泓c頭了。
不過他還是不大放心。據說他事后對別人說:幾個書生還來教我種田?我當田把式的時候他們老娘還沒動胎吧?他根本不同意縮短戰線——當時大開荒正在他興頭上;也不同意養什么蜂——他覺得蜜糖飽不了肚子。他只是對什么菌肥稍感興趣。理由是,茅草地太廣闊了,要種的作物太多了,全場干部群眾再加上牛們豬們,滿打滿算就五六百個屁眼,根本屙不過來。肥源問題確實一直讓他很傷腦筋。
四
造菌肥需要一些基本的條件??晌覀冞B量杯和試管都沒有,只能拿瓦缽和面盆來代替,更不要說什么攪拌機和恒溫室了。場長破天荒讓我們買了兩支溫度計,打了幾個木頭架子,就好像割了他的肝腸肚肺。他一天來看兩輪,問什么時候可以出肥料。見十多天沒動靜,老是在試驗試驗,他有點沉不住氣,摸摸缽子和溫度計,揭一揭蒸籠蓋,顯得焦躁不寧。一看他那樣子,就知道他恨不得我們今天開工,明天出貨,后天就是莊稼嗖嗖嗖往上竄,玉米棒子大得一筐只能裝一個。
他拍拍我的肩,把我拉到一邊,說起地上功夫如何緊張,說隊長們埋怨勞力抽調得太多,說兄弟農場又送來了挑戰書,那意思很明顯——要我們切實抓緊。
當然得抓緊,可牛頓和愛因斯坦也有失敗的時候吧?任何偉大的事業都得有一個過程吧?要命的是,第四次制種又是失敗。偏偏在那一天,兩個不爭氣的準牛頓上工時間溜號,去玩一把籃球,正在球場上快活,被場長撞個正著。
他黑著一張臉,氣呼呼地闖過來,搖著草帽扇風,把土溫室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又盯住了我們這些勞動力腳上刺眼的鞋和襪。
“下午挖地,都去挖地!”他終于一揚巴掌。
我沒聽懂,“我們還有棉餅沒有磨完……”
他背著手走了,再一次揮掌:“挖地!”
“場長,你得有點耐心,這次失敗是有原因的。我們已經找到了辦法……”
他冷笑一聲,“你們是做粑粑呢,還是做面條?一點臭氣也沒有,還說是肥料?有了這么多的日子,你們就是屙也能給我屙兩擔了吧?”
一位女知青當場氣得要哭。
場長是相信大糞的。這沒有辦法。他嗅了半個月,還沒嗅到大糞的氣味,就認定我們的菌肥完全是騙人,因此必須把騙子們轟回地上去。
五
又是挖地,播種,挖地,播種……我們咬緊牙關,捶打自己的腰背,揪出衣角的汗滴,然后敲鑼打鼓向場部送開荒喜報。好像出大力流大汗是我們唯一的本分,是這輩子過早定型的宿命。天呵,連我這個最不叫苦的人也隱隱不安起來。
場長好像沒有這些不安。相反,他一上地就高興,一上地就來了氣力,簡直是個天生的勞動瘋子。不論在哪個工區,他比年輕人更賣力,手里的鈀頭三掄兩舞,一晃眼就把別人甩下好遠。餓了,咬個生紅薯或生蘿卜。渴了,到溪邊或者塘邊喝一捧生水。他的兩個干兒子,據說都是抗洪時得救的孤兒,只有八九歲,也被他帶到地上去,一人扛一把特制的小耙頭,跟著他參加生產勞動,累得哇哇大哭也不可回去。干部們更跟著他遭罪。在他的命令下,會計做賬,秘書寫材料,基本上只能在晚上加班,以至有個會計經常暗地里沖他瞪眼睛。
歇工時,他就抽燃煙,笑瞇瞇地說點往事,諸如新四軍、漢陽造、黃橋戰役、板門店談判、扒鐵路埋地雷、拿棉絮當煙絲燒什么的。
如果受到什么人邀請,他還會走腔走調地唱歌:
光榮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著我們的姓名;
孤軍奮戰羅霄山上,
繼承著先烈的殊勛。
千萬里轉戰,風雪饑寒……
最初,即使是不太準確的音調,也能喚起我莊嚴神圣的情感。但肚子里越來越空洞和枯索的時候,累得一倒下去就天旋地轉爬不起來的時候,武昌城還與我有什么關系?大刀與硝煙,老兵的笑臉,離我實在太遠,遠得模糊起來。
我很難把認真傾聽的樣子堅持下去。我擔心自己的思想已經出了毛病。
六
猴子自稱會算命看相。他解說天庭和地角,斷定這個有桃花運,預告那個仕途廣闊,唯獨說到場長時口出惡言。照他的說法,場長耳垂短,一定是短壽;左眼角有殺氣,將來定有血光之災。不可泄露的更大天機是,他說場長前世一定是老虎和豬配的種——否則今生為何又蠢又惡?
知青們哄堂大笑。
我卻沒怎么笑。說實話,場長也讓我惱火,但有幾招令我不得不服。他槍法精,出門打獵從不空手歸。扶犁掌耙也有一手,沒有什么工夫拿不下來。估豬羊的重量,估地上的產量,總是一眼準,眼睛就是一臺磅秤和天平。何況——他還是小雨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