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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西望茅草地(2)

  • 怒目金剛
  • 韓少功
  • 4975字
  • 2015-11-12 16:25:13

認識小雨是我的不幸。她是我們工區的豬倌,人緣好,手腳勤,卻不大講話。與男知青們接近的時候,你們講話,她只是聽;你們打球或拉琴,她只是看。你要是同這個啞巴開開玩笑,把她逼急了,逼得紅了臉,她最激烈的抗議也只是朝你打一拳。

這一拳通常很重,讓你明白豬司令不是白吃飯的。

有一次她在甘溪邊洗衣,我們剛好從木橋上過,放下幾擔棉餅,望著河水打主意。甘溪的水從遠山流來,綠得發藍,清澈而冷冽。黑色、黃色以及白色的石頭在水中閃動。水面跳躍著太陽的光花。

真想到水里過一把癮,可農場有禁止下河游泳的命令。猴子鬼頭鬼腦地朝我擠眼皮:“不準下河,掉下河的另當別論吧?”

我心領神會,身子晃了晃,大叫一聲“不好”,便連衣帶鞋跌落下水。伙伴們當然個個都高風亮節,關鍵時刻舍己救人,迅速脫掉衣履,一個個飛燕式滾翻式炸彈式馬桶式紛紛撲向水中,在浪花中大顯共產主義的身手。

小雨不知是計,在岸邊大喊救人。

“再嚇她一下怎么樣?”我對猴子丟了個眼色。

“完全贊成!”

我和他潛下水去,故意伸手在水面掙扎,咕嚕咕嚕大口吐出水泡,一個慘兮兮行將滅頂的樣子。

我們事后才知道,她當時嚇哭了,忘了自己不大會游泳,也嗚嗚嗚撲進水里來了。當我們把她救上岸,沖著她哈哈大笑,她情知上當,氣得抓住身邊的稀泥,一把把朝我們猛射。“你們可恥!可恥!可恥——”

她水淋淋地沖上岸,就找隊長告狀去了。這家伙!

小雨的告狀害人不淺,讓我們不得不在會上作檢討。一氣之下,我們聯合進來對她實行制裁,在路上遇到她,故意裝作沒看見。看見她劈柴劈不動,也不再幫忙。知道她夜里常到父親那里去,我們在半路上裝鬼,叫出狼嚎般的尖聲,嚇得她沒命地狂跑。或者去她房間,在虛掩的門上放一個掃把,想象她回家時一推門,掃把打在頭上的可笑情景……我們的惡毒中其實不全是惡毒,這是我后來感覺到的。

她猜出了掃把是誰安放的,氣呼呼地來算賬,用粉筆在我們每張門上寫了個大大的“豬”字,一泄心頭之憤。

辦完了這件大事,再收走我們的臟衣。

洗衣?這倒是件求之不得。

我們不會洗衣,累得不愿洗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求女知青們幫忙。后來她們也累得天昏地暗,開始批判我們的懶惰,把臭東西一把把扔回來,你叫“姐姐”叫“姑姑”叫“奶奶”也無法打動她們的鐵石心腸。想想看吧,在這樣一個內外交困危機深重萬念俱灰的時刻,小雨還能伸出援手,向階級兄弟奉獻勞動加肥皂,怎能不讓人刮目相看?即使我們毛深皮厚,也得做做感激的樣子吧?

這一天,我去她那里取衣,看見她在打掃豬圈,便假惺惺地抄起竹掃把,要助她一臂之力。

“你做什么呀?放下,放下。”

“不能讓你一個人把雷鋒學完了,也得留點給我們學學吧。”

“你這算什么?不掃還好,越掃越臟了!”

“你懂什么呢?你看著,看看我這示范動作……”我越是想亮一手,越是出亂子,不但把掃把戳得散了把,而且褲子被柱頭上一口鐵釘掛住,拉開了一條大口子。

她哈哈大笑,回到屋里取來針線,意思是要我脫下褲子,讓她縫幾針。

想到長褲下面只有一條短褲衩,我可能紅了臉。

“想什么呀?同志!”她瞪了我一眼,轉過身去等待我的破褲子,嘴里還嘟噥著:“有什么要緊呢,知識青年居然還封建……”

她背對著我開始縫補,偶爾吃吃一笑,不知想起了什么樂事。我這才看清了她盤在頭頂的辮子,看清了她柔嫩的耳朵和下巴。居高臨下之際,我還無意中瞥見一個女子衣領里從不示人的部位,潔白的肩膀,起伏胸脯的一角,以及隱隱可見的一顆黑痣。腦子里轟隆一聲,我的純潔性可能就在這一刻喪失殆盡。

更重要的是,當我昏頭昏腦回到房間,我發現褲袋里有一個柑子。我仔細回想當天的一切,再一次在柑子面前心煩意亂。接下來的幾天,我在半夜里起床,在出工時瞌睡,洗澡忘了提水桶,端著飯菜卻走進了廁所,剛才還在莫名其妙地罵娘和動粗,轉眼又捧著一本書豪情萬丈,大談普希金和共青團之城……猴子鬼得很,肯定察覺了蛛絲馬跡,擠眉弄眼地要給我看手相,指著我手中的一條掌紋,說不得了哇,不得了哇,你正處在發情期,有遺精的嫌疑,不過很快就要當上乘龍快婿!

我恨不得一飯缽蓋在他腦袋上,把他一路追打出門。笑話,我發什么情?沖著老豬婆發情么?那兩條小辮子算什么呢?老實得像只羊,傻氣得像只木瓜,就算額頭長得寬大一些,里面不過是裝了些豬菜吧。更重要的是,她那個閻王爹要是成了我的什么什么,我往后還活不活?

一定是我在操作方向盤時走神了。我剛換了檔位,轟了一下油門,讓履帶拖拉機爬上八號坡,就聽到車后有隱隱約約的叫喊。

我探出頭,看見小老頭在車后追趕上來。

他像頭發怒的獅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趕。直到停車熄火,我才聽到他的大吼:“臭小子,你混賬!混賬!”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話,他就撿起一個大泥塊朝我砸來,雖然被我閃身躲過,但砸在機窗上四處迸濺,留下一塊黃泥印痕。

他瘋了么?

“場長……”

“你下來!”

我手忙腳亂跳下履帶。“帽子給我戴正!”

我扶了扶帽子,仍不知天是怎么塌下來的。

他揚起手里兩截樹苗,“你看看,睜開眼看看,這是什么?”

我明白了,一定是剛才上坡時思想溜號,不知道拖拉機軋倒了路邊的柚樹苗。樹桿的斷口太新鮮,我無法抵賴。

“你長沒長眼睛?簡直是破壞!破壞!我同你們講過多少遍,這是從江西農科院搞來的苗子,盤得比肉價錢還貴,買都買不到。你當大少爺?當敗家子?你你你,你駱駝斯基(托洛茨基)!”他一急,冒出了從軍時期記下的這個洋名。

地上的人都圍過來了。有人偷偷朝我伸舌頭,做鬼臉。幾個未能當上拖拉機手的家伙則有點幸災樂禍,把樹苗看來看去,夸張地表示痛惜。幸好副場長老楊也來了。他也是來自省城,同我們的關系較好,眼下想把場長拉開。

場長還不肯走,回過頭來指著我,“你聽著,你們大家都聽著,哪個再破壞公家財物,我張種田一槍崩了他!”

我終于忍不住了,“你兇什么?崩呵!”

“你他娘的還嘴硬……”

“不就是幾根苗嗎?我賠錢!”幾張鈔票被我掏出來,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是這種態度?好,就憑這一條,你馬上滾!從機耕隊滾出去!我今天不把你整得出屎我就不姓……”他的聲音終于遠了。

不知什么時候,老楊返回來,整整我的衣領,笑著安慰了幾句,大意是要我以后注意點。至于場長么,他性子急躁,把一草一木都當成命,不過發一陣火就過去了……我其實最聽不得軟話,心里一酸,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

“小馬,你不要哭嘛……”

他越勸我不哭,我倒越是忍不住。我受不了,受不了!我跳起來鼻涕淚水四濺:“軍閥!反動派!法西斯!”

結束了在機耕隊的短暫日子,我重新扛起了鈀頭。這天晚上,我奉命提一根梭鏢去站崗,看守工區堆放在路邊的杉木,防范附近村里的小毛賊。

公路那一頭有點動靜,大概是來自老鼠或野兔。我剛想去看看,突然撲嗵一聲倒在地上,梭鏢也不知去向。我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感覺兩眼發花,胸中氣堵,脖子劇痛,后來才知道是脖子被一條毛巾緊緊勒住。

什么人?我嚇得差點尿了褲襠。

我被蒙上雙眼,反捆雙手,押著往什么地方走。我在黑暗中聽見一些人聲,但口音有南有北,不像是小毛賊說話。當蒙眼布帶取下來,我發現眼前是一個山洞,就是茅草地附近常見的那種大溶洞。松明火把散出煙焦味,手電筒到處亂晃,七八個人影約隱約現。一個纏土布頭巾的黑臉漢踢了我一腳,手中大馬刀瀉一道寒光,逼近我的喉管。“喂,曉得我們是什么人嗎?”

應該表現勇敢,表現沉著,我提醒自己。

“聽清楚了:我們是反共救國先遣軍第八縱隊……”

什么?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天晚上全縣暴動,有國軍的飛機來增援。你們農場已經被包圍了!明天一早我們還要占領縣城,要興兵北上,改換乾坤。你這個嫩崽子識相點……”

我立刻想起了烈火、刑具和尸體,就是革命電影里的那些場面。

“說!”黑漢子眼一瞪,在火光中逼上前來,滿嘴酒氣噴在我臉上。“你們場里哪些是共產黨?都住在什么地方?你們武裝部的槍放在哪里?你們的場長、書記、隊長、副隊長叫什么名字?統統說出來!說了就沒有你的事。”

“快點!”

“快點!”

其他人一齊起哄,黑洞洞的槍口一齊對準我胸口。

“打倒反動派!打倒狗特務!打倒帝國主義……”我擔心遲疑會使我胡思亂想,于是不停地高呼口號,掙扎,嘶咬,吐唾沫,不給自己留下時間。

我惹惱了他們,被他們一頓好打。拉槍栓的聲音也清晰傳來。這就是最后的一秒乃至半秒了吧?我頭上是洞頂,是波浪般的巖石。說實話,我害怕就這樣死去,求饒的話已到了嘴邊。那黑森森的波浪里有茅草地,有甘溪水,有很多朋友,還有她——我怎么能就這樣結束?我應該妥協和討好吧?至少可以暫時屈服,等有了機會再傳送情報或里應外合什么的……我后來沒有那樣做,是覺得敵人不會輕易受騙。再見了,我所有的親人……我忍住淚,忍住心中的悲屈,絕望地盯著洞頂,體會著生命的最后一刻。奇怪的是,過了好一陣,我還活著,還能睜開眼睛吐出長氣,還能咬一咬自己的嘴唇。

一只手拍拍我的肩。我回頭看,發現場長變戲法一樣出現了,腰扎皮帶,手提駁殼槍,眼睛閃著激動的光輝。他捶了我一拳,“嘿嘿”兩聲,沒說出話。

“搞什么鬼?”我大叫起來。

“不要鬧,不要激動。”剛才那個拷問我的黑漢子笑了,“馬小鋼同志,恭喜你考查合格了。剛才沒把你打得太痛吧?”

我事后才知道,剛才這一切不過是場長導演的一出戲,是一次演習,目的是配合全國階級教育運動,抽查一下大家的革命立場和思想覺悟——你說這算怎么回事?我還好,算是幸運過關的一個,在全場員工大會上登臺亮相,與其他考查合格的英雄們一起,戴上了大紅花,喝到了慶功酒。場長把我們一個個拉到臺前介紹,如示家珍,愛不釋手。“這才是共產黨的好伢子呵,好妹子呵。碰到第三次世界大戰,我們要靠什么人?就靠這號人……”

當然,一些沒通過考查的倒了大霉,是黨員的丟了黨籍,是團員的丟了團籍。據說猴子一見“反共救國軍”的槍頂上火,嚇得立即報告他父親也是國民黨員,解放前還是個戴金絲眼鏡戳文明棍的人物……雖然他后來沒有團籍可丟,但挨了場長一頓臭罵,受到的懲罰是擔大糞,整整擔了兩個月。

形勢教育和階級教育并沒有使大家鼓起勁頭,倒是泡病假的越來越多,擅自溜回城的也時有耳聞。場長找下面的人了解情況,也找到了我。

“我沒意見。”我甕聲甕氣地說。

“你還在慪氣?”他笑著拍拍我的肩膀,“你這伢,那次在地上我罵你,是一時性躁,官僚作風。其實呢,我這個人是老鴉變的,只是嘴巴丑。”

我還是冷冷地擺弄著一根草。

“你大紅花也戴了,慶功酒也喝了,心里還不痛快?這我就不明白了,我張種田還有哪一點對你不起?”

看他真像是不明白,我氣不打一處來,隨口點出幾件大事:伙食太差,休息太少,缺少文化生活,兩三個月沒看上電影……“場長,你揣著明白裝糊涂吧?”

他摸摸頭,想了想。“這些事,好辦好辦。”

他這一回算是真聽意見了,尤其山洞考驗以后,他對我高看一眼,似乎也少了一些疑心。第二天他同幾個頭頭商量了一下,宣布全場放假一天,吃豆腐煮肉,晚上看電影。他看到銀幕上抗美援朝的戰火紛飛,興致大發,忘乎所以,把宣教科長叫到面前說:“今晚要看個痛快,你現在吃點苦,騎我的馬到縣里去,找電影公司再搞兩部片子來。要好看的!”科長嚇了一跳,說看得太晚的話,大家會肚子餓。場長揚揚手:“叫食堂煮飯!”結果,那天看電影一直看到后半夜三點鐘,幾百號員工吃了夜宵以后連夜再看。一鍋香氣撲撲的蘿卜煮魚,是場長個人出錢請的客。

場長是老革命,工資高,請客是常事,用錢從來很大方,除了給自己留點煙錢,剩下的錢只要有人開口,他有多少給多少。他買煙也是一買好幾條,丟在抽屜里沒個數,張三李四都可以去共產。有一次猴子溜入他的住房,也摸來了一包飛馬牌,在我面前洋洋得意吞云吐霧。“馬兒,”他叫我的外號,“你也去搞雙軍鞋來吧,我看清了,他還有兩雙,就放在衣箱的后面。”

當時我父親身體有病,而且怨我不孝,很少給我寄錢來。我一雙膠鞋早就底面分了家,但我不愿意去場長那里揩油。沒想到有一天,他在路上碰到我,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露出鞋面的幾個紅紅趾頭上。

“你來。”他說。

“有事么?”

“你來。”

他領著我來到草市街。這是甘溪邊的一個小鎮,四周有殘存的小城墻,是以前防土匪的工事。墻內有麻石道直通小碼頭,串起各種木板房,有店鋪也有民居。遇到趕集,即本地人說的“趕鬧子”,這里人流擁擠,熱熱鬧鬧,出售著知青們最有興趣的柑子、柚子、板栗,西瓜,一種粉紅色的酸蘿卜片,由一些老太婆叫賣。

場長背著手把我帶進供銷社,一座破舊的觀音古廟。“妹子,”他朝柜臺后一個僮族姑娘點點頭,“打盆熱水來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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