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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劫持 綁架

彼小人者,以矯矯為武,瞲瞲為智,

喣喣為仁,眾人亦有悅而從之者。

——司馬光

邱菡猛然聽到柳二郎的聲音,忙扭過頭從車廂壁板縫向外窺望,人群中,一眼看到自己丈夫馮賽的臉龐,她忙強掙起身子,一邊尖聲大叫,一邊用肩膀狠命撞著車廂壁板。

“莫亂動!”對面那個高顴骨男子忙壓住聲音制止,隨即撲過來摁住她的肩膀,她卻仍舊拼力掙扎叫嚷。然而,她的嘴被布巾勒住,只發(fā)出一點嗚呀鼻音。車廂很窄,雙手被反綁著,使不上力,壁板在她撞擊之下,發(fā)出的那點聲響也被車輪聲、嘈雜聲掩住。她卻不能停下,仍拼力掙扎叫嚷。

然而這時,她身后忽然響起一聲尖而細的驚叫聲。外面人聽不到,身為母親,她卻立刻停住身子,扭頭回望,是玲兒。

那個扁臉男子攥著一把尖刀,抵在玲兒細嫩的脖頸上,玲兒滿眼驚恐望著邱菡,小身子急顫著,嘴被塞住,聲音也發(fā)不出。淚珠從她圓圓的眼眶里大滴涌出……

“姐夫,你上午派了兩頂轎子去接兩位姐姐?”

“沒有啊!”

“啊?小茗說你早上出門后不久,來了兩頂轎子,說是你雇的,接兩位姐姐、兩個小姐兒去西門外的杏花岡,那里已經(jīng)安排好酒菜,大家一起賞春……”柳二郎不住用手背抹著額頭的汗珠。

馮賽則驚在那里,全身一陣寒麻。

“大姐姐讓阿山兩口子留著守家,只和我姐姐帶了兩個小姐兒,一起上了轎子,阿嫻、小茗跟著,往城外去了。后來小茗慌慌忙忙趕回來,說快到杏花岡的時候,她和阿嫻被人打暈,等醒來,轎子不見了。兩個人都嚇哭了,趕忙去找兩個姐姐的下落……”

“沒找見?”

“沒。”

“報官了嗎?”

“我去報的。今早姐姐讓我去芳酩院給顧盼兒送過節(jié)蒸糕去,耽擱了些時候,回去給姐姐回話,剛好碰見小茗慌慌忙忙跑回來。聽她說后,我趕忙讓阿山兩口子也一起去西門外找,小茗在家守著。我自己跑到開封府去報官,偏偏今天過節(jié)休假,找不見主事的人。西城捕盜歸右軍巡使,我又騎馬到處打聽,找了一圈都沒找見,怕耽擱了事,就趕緊出城去找右北廂廂長,幸而找見了,他忙派了幾個值日的廂兵,趕到杏花岡去查找。我才急忙趕到東城來找姐夫……”

馮賽做夢一般,仍有些不信,驚了半晌才回過神,慌忙道:“我去尋她們,你陪著易卜拉去接貨……”

柳二郎點了點頭,馮賽忙轉(zhuǎn)身要上馬,腳沒踩準馬鐙,險些摔倒,才扶穩(wěn),身后忽然傳來一聲暴喝:“馮二!”

扭頭一看,是汴京炭行的行首祝德實和兩大炭商臧齊、吳蒙,三人急步走了過來,神色都不好。

馮賽心里憂急,卻也只得停住,忙盡力賠著笑:“祝大伯、臧叔、吳大哥!”

“那個姓譚的今天仍不見影兒!”吳蒙粗聲嚷道,剛才暴喝的就是他。

“今天船多,怕是堵在稅關了。我家中……”

“昨天稅關,今天又稅關?我們存的炭已經(jīng)發(fā)賣完了,內(nèi)柴炭庫又催著要炭,你說怎么辦?”

“今天必定會到,各位再稍等等。我家中……”

“等?我們等得,宮里的灶臺可等不得!”

“今天才是交炭正日,宮里未必真的就沒炭了……”

馮賽一向的戒律是,和客商說話,無論如何都不能逆著客商的話頭。這會兒心里憂急妻兒,話又被吳蒙接連打斷,煩急之下,便不小心違了戒。他剛發(fā)覺,正要挽回,肩上就猛地被吳蒙重重一掌,沒防備,一個趔趄,連退了幾步,若不是胡商易卜拉在一旁扶住,險些坐倒在地上。

他做牙人十多年,雖然也遇見過無數(shù)大小糾紛,卻從沒被人這樣推搡過。更不必說這幾年在汴京掙出了名頭,再大的富商,見了他都客客氣氣。他望著吳蒙,頓時有些發(fā)蒙。

吳蒙卻仍氣恨恨瞪著他:“宮里有沒有炭我不知道,我們屁股已經(jīng)燒焦了!”

行首祝德實忙勸道:“吳老三莫動手……馮二哥啊,也怨不得吳老三焦躁,這一個多月來,我們也被那姓譚的挫磨得夠了,一讓再讓,一忍再忍,眼下可好,他干脆不送貨了,這不是生生要把我們幾個當炭燒?”

馮賽極力壓住焦躁:“祝大伯,臧叔,吳大哥,這幾天往京里趕趁生意的船多,譚力的炭船一定是被耽擱了。諸位再稍等等,我估摸無論如何,今天必定會來。若今天都不來,在下甘愿受責罰……”

“罰?怎么罰?”吳蒙粗聲喝斷,“你那點小家底,能值幾秤炭?我們?nèi)羧绷艘惶斓奶浚@滿京城的鍋灶還想揭嗎?”

馮賽心頭一陣陣火燒,手都有些抖,但他知道吳蒙的脾性,看這情勢,越急越脫不了身,他忙拼力壓住怒火,盡力放緩語調(diào):“吳大哥說的是,你們幾位是汴京城的灶神,莫說汴京二十萬人戶,就是宮里煮口水,也得靠著你們。我怎么會不知道這厲害?只是我家中出了件火急的事情,得趕緊去辦。我讓內(nèi)弟今天就守在汴河邊,炭船一到,立刻去給諸位報信。二郎?”

柳二郎忙點點頭。

祝德實三人卻仍盯著馮賽,不想放他走。

馮賽心里焦急,聲音都有些發(fā)顫,卻只能繼續(xù)盡力賠笑:“今天天好,諸位若是想去城外哪個園子,隨意選,我讓內(nèi)弟好生服侍諸位,酒錢也算我賠罪。在下家里事情真的火急,能否先行一步?”

臧齊不愛說話,這時用喑啞的聲音道:“幾杯酒錢我們還付得起,不勞馮二哥破費。我估計那姓譚的這回恐怕又要扭咱們的腸子,他若真心做歹,我們只好官里見了。到時候你莫要跑了。”

臧齊雖不像吳蒙那么暴躁,但語氣冷沉沉逼人。馮賽忙道:“這回譚力若真的使怪,我頭一個要拉他去見官,怎么會跑?諸位想必也知道我,別的馮賽不敢說,但一個‘信’字,從前沒有丟過,今后也萬萬不敢丟。只是我家中真的……”

吳蒙又暴聲打斷:“臧二哥說得對!咱們得提防著點,他若再一走,咱們就更連根毛都抓住不了——你不是說讓你這小舅子服侍我們,那好,就讓他陪著!我知道你花了三千四百貫才幫那個‘茶奴’脫了妓籍、討到家里,她的親弟弟你自然要看顧好。就這么辦!用炭來換你小舅子!”

馮賽聽了一驚,柳二郎更是不由得倒退了半步。

馮賽再賠不出一絲笑:“吳大哥果真信不過我嗎?”

“我萬事不信,只信進到庫里的炭!”

吳蒙說著就伸出粗臂,一把攥住柳二郎的左臂,柳二郎拼力要掙,但吳蒙力氣極大,根本掙不開,柳二郎慌忙望向馮賽。

馮賽忙對祝德實道:“祝老伯,您也不肯信我?”

祝德實有些為難,還沒開口,吳蒙已瞪著眼道:“你不是說炭今天一定送到,怕什么?我們又不吃你這小舅子的肉。你放心,我會好吃好喝好生看待他,等炭來了,自然會放他回家。”

馮賽正要開口,一眼瞥見一個矮胖的人急匆匆走過,認得是左軍巡使顧震的親隨萬福,馮賽和顧震曾喝過幾次酒,萬福都在場。他剛要招呼萬福,請他來解圍。吳蒙卻已留意到了,瞪著眼壓低聲音:“我看這事最好還是私了。”

馮賽看他目光狠猛,只得把聲音咽了回去。

“萬……”柳二郎卻高聲叫起來,才喊出半個字,臉上已挨了吳蒙重重一巴掌。

“吳大哥,你這是做什么?”馮賽再忍不住惱怒。

“讓他亂叫喚?那姓譚的專打我的臉,你們也該嘗一嘗!”

“我只是中人,譚力違了約,自該由官府來查斷,吳大哥這么做,恐怕說不過去,何況內(nèi)弟與這事并無關聯(lián)。祝大伯、臧叔?”馮賽望向兩人。

臧齊冷沉著臉,像是沒聽見;祝德實臉現(xiàn)愧色,卻也不開口。

吳蒙又高聲道:“這時你便想逃罪了?得錢時有你,出了事便逃,我花錢喂你這些牙人做什么?”

吳蒙說著伸手用力一扯,將柳二郎強拽過去。

“吳大哥!”馮賽忙要去攔。

“見炭還人!你們?nèi)粼賳簦悴皇且话驼频氖铝耍 眳敲梢话汛蜷_馮賽的手臂,挾著柳二郎轉(zhuǎn)身大步,向城里走去。

馮賽知道此人出身無賴,什么事都做得出,只得停住。

祝德實有些過意不去,卻也只說了句:“馮二哥,我們等你的信兒。”說著,和臧齊一起也轉(zhuǎn)身離去。

馮賽望著柳二郎文弱身子被吳蒙粗臂強推著,踉蹌前行,只隱約聽見他對吳蒙說:“譚力不送炭,吳大哥應該……”

然而吳蒙隨即揮起左手,作勢又要打,柳二郎自然不敢再多言。兩人身影隨即淹沒于街頭人群中,時隱時現(xiàn)。

馮賽望著他們走遠,心里一片麻亂,不但手在抖,連牙關都嗑響起來。

虹橋兩邊亂成一團,人們擠擠挨挨、爭爭嚷嚷。

牛車根本走不動,盧饅頭又急又慌又怕,卻又沒辦法,只得牽著頭牛,走到十千腳店的西墻根,停下腳,勒住牛。

“爹!不能停!”他身后的二兒子盧布低聲驚喚。

“是啊,怎么敢停?”跟在車后的大兒盧帛也忙跑過來問。

“這怎么走?這么些人,虹橋更上不去!”盧饅頭絕沒料到竟然會撞見馮賽,雙腿幾乎癱軟。

盧饅頭今年剛滿五十,看上去卻像是六十多歲的人。其實三個月前,他的腦門還像飽滿的鮮饅頭,一絲皺紋都看不到,濃黑的胡須找不見一根白的,身子也健實,哪里會這么憔悴干瘦?就算馮賽剛才瞧見他,也未必認得出來。

盡管如此,他卻絕不敢露頭,躲在牛邊,偷偷向龍柳那邊覷探。幸好有炭行幾個人纏住了馮賽,根本沒有工夫往這邊望。這時,車里兩個伙計也早已制住了那兩個女人和女孩兒,聽不見什么動靜,他才稍稍放了些心。

但回想起車子方才經(jīng)過馮賽時那一陣子緊急,虛汗頓時又蒸滿了禿腦門。

馮賽從未這么惶然無措過,低頭捏拳,思慮半晌,才勉強定下神。吳蒙雖然兇暴,柳二郎暫時應該不會有什么事,妻女卻必須立即去尋找。

他扭頭朝胡商歉然道:“易卜拉,實在抱歉,我得先去尋妻兒的下落,你能否在旁邊這茶坊里等一等?”

胡商點了點頭,臉上卻似乎有些不情愿。馮賽顧不得這些,道了聲謝,便急忙跨上馬背,才要驅(qū)馬,卻聽見身后有人喚:“馮大官人!”

回頭一看,是個二十多歲的漢子,穿著件舊短衫、舊布褲,一雙綻了口的舊鞋,手里拿著根柳枝,身后跟了五頭驢子,驢背上都馱著兩捆木炭,最后還跟著個后生,也舊衣舊鞋,執(zhí)著根柳枝。都不認得。

那漢子卻躬背卑笑:“馮大官人,您不認得我了?我叫朱十五,他是我弟弟朱十六。去年夏天,我們兄弟求您給找個活計,您把我們薦給谷家銀鋪……”

“哦——”馮賽隱約記了起來,當時朱十五等三人來求薦個活路,他想起谷家銀鋪正在找?guī)凸ぃ妥屃蓭麄內(nèi)チ恕4藭r看著朱十五,他似乎想起件什么事,但心里正憂急,沒工夫多想,只隨口應了句,便要驅(qū)馬前行。

朱十五卻湊了過來,半攔著馬,仍堆著笑:“一直還沒向大官人道謝呢。大官人,有件事還得求求您。”

“什么事?”馮賽有些不耐煩了。

“您看,我們兄弟兩個實在沒有其他活路,瞧著京城石炭漲了價,要木炭的該會多些,就合計了一下,挖窯燒了些木炭,又租了這五頭驢子,運進城來賣,賺幾升米來填肚子保命,可這一進城門,稅務就得抽稅,進了城,還得過行首那一道……”

馮賽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當時規(guī)矩,不論什么貨物,也不論多少,只要進城,就要向城門稅吏交稅。各行各業(yè)又有行規(guī),外來貨物不能私自發(fā)賣,只能賣給行首,再由行首發(fā)賣給行商。朱十五念叨這些,無非是希望自己替他向稅務和炭行行首說情,減免些稅錢和行錢。若是平時,他隨口說說情,也是一點福德。但眼下自己事情火急,怎么顧得上這些?

“今天不成,我有急事,改天吧?”

“好!好!耽擱大官人了……”朱十五有些失望,但迅即用那卑笑掩住。

馮賽看他笑容里積著多年的艱辛,又有些不忍,再想起自己剛剛遭受的那些,不由得騰起一股憤氣,正巧看到對面川飯店的店主曾胖走了出來,他家各種炙烤肉脯賣得好,需要木炭,便招呼道:“曾大哥,你家要不要木炭?”

“要啊。不過,一直都是爛柯寺那邊的陸炭家送炭。”

“這位朱兄弟有些木炭,小家小業(yè)不容易,你看顧著收一些吧。”

“這不好吧。我跟陸炭家常年生意……”

“這五頭驢總共也不過十秤木炭,一秤時價一百六十文,這十秤他一千五百文整賣給你,如何?”

馮賽迅即粗算了一下,過商進城抽稅二分,行首過手又得至少壓二分,朱十五這十秤木炭,若照行規(guī)發(fā)賣,最多一千四百文錢。省下一百文,夠他家?guī)卓谝惶斓娘堝X了。

朱十五聽后眼中閃著喜色,曾胖則猶豫起來。

“陸炭家恐怕也缺炭了?”馮賽又問。

“這倒是……今早去他家,已經(jīng)沒有存炭了。”

“所以你收了這木炭不算違約。另外,剛才曹三哥已經(jīng)跟我說了孫羊店轉(zhuǎn)買酒務、漲酒價的事,改天得空,我就去替你們說說情,算是還曾大哥的情。”

“那成!這些木炭我收了!”

“多謝曾大哥,我有急事先走一步。哦——”他一眼看到柳二郎的馬還丟在路邊,“曾大哥,這匹馬能不能暫且寄放到你家?”

“這個好說。”曾胖牽過馬。

“多謝!”馮賽再等不得,轉(zhuǎn)身驅(qū)馬向城里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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