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破鏡謀殺案
-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 3362字
- 2015-10-21 16:32:47
這就像謝莉·貝克總把馬普爾小姐那又老又擠的會客室稱作“休息室”一樣。每次馬普爾小姐都會溫柔地糾正她,“這叫會客室,謝莉。”而對于既年輕又善良的謝莉來說,雖然她很努力地想記住這個詞,但又暗自覺得“會客室”這個詞實在太滑稽了,于是總會脫口而出“休息室”三個字。后來,她想了個折中的叫法——客廳。馬普爾小姐很喜歡謝莉。她的丈夫姓貝克,他們住在開發區里。她是那些去超市購物、在圣瑪麗米德安靜的街上推著嬰兒車閑逛的少婦之一。她們都相當時髦,很會穿著打扮。她們的頭發打著小卷,她們笑著、交談著、互相打著招呼,就像一群快樂的小鳥。盡管她們的丈夫都有不錯的收入,但由于分期付款潛在的陷阱,使得她們總是需要現金,于是她們會找點家務或烹飪的活兒來做。謝莉手腳麻利,是個效率極高的廚師。同時她也很聰明,能得體地接電話,還能迅速發現上門推銷單頁上的錯誤。馬普爾小姐不太讓她翻床墊,最多讓她洗洗餐具。謝莉總喜歡把餐具統統放進水槽里,然后擠上一大攤洗滌劑,要是馬普爾小姐這會兒正好經過餐具室的話,就會扭過頭去,假裝什么都沒看到。而且她已經悄悄把那套伍斯特茶具收到了角柜里,平日里不拿出來,只在特殊場合使用。取而代之的,她買了一套白底淺灰色圖案的現代茶具,上面沒有任何鍍金之類的裝飾,即使放到水槽里也沒有被碰掉的危險。
過去是多么不一樣啊……比如忠誠的弗洛倫斯——她是客廳女侍中的佼佼者。還有艾米、克拉拉和愛麗絲這些可愛的小女傭們,她們從圣費斯孤兒院出來,到這里接受“訓練”,接著去工錢更高的地方干活兒。她們大部分都患有腺狀腫,而艾米則明顯是個弱智。她們和村里其他的女傭們聊天、閑扯,也常和魚販的助手、大莊園里的助理園丁,以及巴恩斯雜貨店里的某個店員一起外出散步。馬普爾小姐深情地回憶起自己為她們即將出生的孩子打小毛衣的情形。她們不會使用電話,也完全不懂數學。但另一方面,她們懂得如何洗滌餐具,懂得如何整理床鋪。她們沒受過教育,但擁有技能。奇怪的是,如今都是受過教育的姑娘來做家務。留學生、互惠生、放假了的大學生,以及像謝莉·貝克這種住在開發區里那些山寨“巷”里的已婚婦女。
哦,當然,還有像奈特小姐那樣的。想起她完全是因為她這會兒正在馬普爾小姐頭頂上走來走去,她的腳步把壁爐臺上的水晶裝飾品搞得叮當作響。顯然,奈特小姐已經午休結束,準備出門散步去了,過會兒她準會來問馬普爾小姐要不要幫她在鎮上買點東西。每次想到奈特小姐,馬普爾小姐都會有這樣的反應。顯然,親愛的雷蒙德(她的侄子),為人十分慷慨,至于奈特小姐,沒人能比她更善良了。只是支氣管炎讓她變得極為虛弱,海多克醫生曾嚴厲地告誡她,必須在時刻有人的屋子里睡覺,但是——馬普爾小姐沒再繼續想下去。因為“隨便找誰都行,只要不是奈特小姐”,這樣的抱怨一點用都沒有。如今已沒有多少老婦人能選了。盡心盡職的女仆已成為過去式。要是真的生病了,你可以花上一大筆錢、費上很大的周折,請個好點的護士到家里來,或者直接上醫院去。但病痛一旦過去,你還得落在奈特小姐手里。
馬普爾小姐很清楚,奈特小姐除了脾氣臭了點,其他都挺好的。像她這樣的人往往充滿愛心,對雇主也很有感情,會時常逗她們開心,相處得也很愉快。總的來說,她們會像對待輕微弱智兒童那般照顧你。
“可是,”馬普爾小姐自言自語道,“雖然我老了,但不是什么智障的小孩。”
就在這時,奈特小姐像往常那樣,喘著粗氣、歡快地蹦了進來。她五十六歲,體形碩大,身上的肉很松弛,泛黃的白發梳得很考究,又長又尖的鼻子上架了副眼鏡,下面是唇形柔和的嘴唇,以及不太飽滿的下巴。
“好了!”她滿臉笑容地大聲說道,口氣充滿愉悅,這么做是為了能讓遲暮的老年人打起精神來,“我想,我們都睡過午覺了?”
“我一直在織毛衣。”馬普爾小姐回答道,把重音放在了“我”這個字上。“而且,”她滿懷厭惡和羞愧,對自己的不中用供認不諱,“還掉了一針。”
“哦,天吶,親愛的,”奈特小姐說,“我們很快就會把它弄好的,不是嗎?”
“你會,”馬普爾小姐說,“而我,唉,這活兒我可干不了。”
馬普爾小姐言語中的絲絲挖苦完全沒被察覺出來。奈特小姐跟平常一樣,非常熱心地幫助了她。
“好了,”不一會兒她就說,“都弄好了,親愛的。現在都對了。”
馬普爾小姐能接受被女菜商或者書報亭里的姑娘們叫“親愛的”(甚至“寶貝兒”),但她受不了奈特小姐這么叫她,每次她都會火冒三丈。這也是老婦人們必須忍受的一件事。于是她只是禮節性地謝了奈特小姐。
“現在,我要出去稍微溜達一圈,”奈特小姐以輕松的口吻說道,“不會出去太久的。”
“請務必別急著趕回來。”馬普爾小姐禮貌而真誠地說。
“哦,親愛的,我不想讓你一個人待太久,你會悶的。”
“我向你保證,我會快快活活的。”馬普爾小姐說,“我很可能會(她閉上眼睛)打個盹兒。”
“很好,親愛的。那要我給你帶點什么東西回來嗎?”
馬普爾小姐睜開眼睛,思考了一會兒。
“你可以去趟朗敦店,看看窗簾好了沒有;或者你可以去威斯利太太那兒再買一絞藍毛線;或者去藥店買一盒黑醋栗含片;或者去圖書館幫我換本書——但是,別拿我書單以外的書,上次借的那本太糟糕了,我都讀不下去。”說著她把那本《春天的覺醒》拿了出來。
“哦,天吶,親愛的!你不喜歡它嗎?我以為你愛上它了呢。多么美好的故事啊。”
“還有,如果你不嫌遠的話,或許不介意幫我去趟哈里茨商店,看看他們有沒有上下攪拌的打蛋器——不是晃動手柄的那種。”
(她很清楚市面上沒有這種打蛋器,但哈里茨是能去到的最遠的商店了。)
“如果不是太多的話……”馬普爾小姐嘟噥道。
但奈特小姐極為真誠地答復道:“一點也不多,我很樂意去。”
奈特小姐很喜歡逛商店,這對她而言好比呼吸一般重要。要是再能遇上幾個熟人,她還可以大聊特聊一番;她能和店員們談論八卦,還有機會目睹不同商店里琳瑯滿目的商品。她可以花上很長的時間來做這件令人愉悅的事,而不必心懷內疚,急著早點回去。
于是,奈特小姐瞥了一眼在窗邊安然休息的衰弱老婦人,就歡樂地出發了。
馬普爾小姐特地等了幾分鐘,她怕奈特小姐又會折回來拿購物袋、錢包或是手帕什么的(她很健忘,老要回來拿東西),同時也讓剛剛的腦力疲勞稍稍恢復一下,她可是費了很多神才想出那么多不需要的東西讓奈特小姐去買呢。接著,她一躍而起,把針線活兒丟在一邊,大步穿過房間走進前廳。她從衣鉤上取下夏季外套,從衣帽架上拿下拐杖,把家里穿的拖鞋換成了結實的外出步行鞋。然后從邊門走了出去。
“做完那些事情至少要花上一個半小時,”她估算道,“最起碼——要和那么多從開發區來的人一起購物。”
馬普爾小姐想象著奈特小姐在朗敦店里詢問窗簾卻一無所獲的情形,而她的推斷總是出人意料地準。這會兒奈特小姐肯定正在店里高聲說:“當然啦,我心里很確信它們還沒好,可是家里年邁的小姐既然提到了,我當然要說會來看看啦。那些可憐的老姑娘,已經沒多少東西可期待了。我們得遷就她們,況且我家這位還挺可愛的。如今她越來越衰弱了,這是唯一能預料到的,她們的智商也在慢慢下降。嘿,那兒有塊料子真不錯,還有其他顏色嗎?”
二十分鐘就這么愉悅地過去了。當奈特小姐終于離開店鋪時,那位年長的店員會嗤之以鼻地嘀咕:“衰弱,真的嗎?我要親眼看見才相信呢。年邁的馬普爾小姐總像針一般敏銳,我打賭她現在也還沒變。”奈特小姐繼而把注意力轉移到了一位年輕姑娘身上,她穿著緊身褲和帆布套衫,這會兒正要買一塊螃蟹圖案的塑料布做浴簾。
“埃米莉·沃特斯,奈特小姐讓我想起了這個人。”馬普爾小姐自言自語道,她很欣慰自己總能通過人性把過去和現在的人聯系起來。“兩個人的頭腦都很簡單。讓我想想,埃米莉后來怎么樣了?”
最終的結論是,沒怎么樣。她起先快要和一個教區的助理牧師訂婚了,但兩人經過多年的相互了解后,這事兒就告吹了。馬普爾小姐把自己的護工從腦袋里趕走,開始注意起周邊的環境。她快速地穿過花園,從眼角余光發現萊科克正在摘除過季的玫瑰,但他的手法似乎更適合去摘雜交茶香玫瑰。不過她并不打算讓這事兒煩擾到自己,也不想讓它破壞偷偷溜出去的興奮和愉悅。她對冒險總是樂此不疲。她右拐到牧師宅邸的大門口,接著走一條小路穿過牧師花園,最后從右邊出去。過去那兒有些臺階,現在變成了鐵質掩閘,過了這道掩閘后是一條瀝青小徑。小徑通往一座跨越溪流的別致小橋,溪水的另一邊曾是遍布牛群的草地,如今,那兒是開發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