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93年,我離開了潘達珀斯學院。經過喬治·丹尼老師的介紹,我進入哈姆普頓悉尼學院,在那里讀二年級。我還加入了他的同學會和文學社。對于一個熱血的年輕人來說,所有這一切的到來都令我感到深深的滿足。
在美國發表《獨立宣言》的1776年,大陸會議創建了哈姆普頓悉尼學院,并以兩位偉大的英國自由主義愛國戰士的名字為其命名——約翰·哈姆普頓和阿爾金·悉尼。在學院歷史上,曾出過一位美國總統、三十位國會參眾議員、八個州長和二十多位學院的校長。
我當時讀書的時候,學校僅有一百五十多名學生,現在已經發展到近四百名。據1931年的一份調查結果顯示,在列在《美國名人錄》中的美國大學校友中,哈姆普頓悉尼學院的校友以7.45%的比例排在第一位。阿姆赫斯特學院以7.4%的比例位列第二名,其后是比例為6.6%的哈佛大學。這個排名引起了報刊的廣泛熱議。其中,《諾克斯維爾日報》評論說:“哈姆普頓悉尼學院所起到的作用遠不是一份調查報告所能體現的,它歷史悠久,擁有其獨特的教育風格。在美國南方的教育歷史中,它的影響是無可比擬的。”
我們個人之間,尤其是和同學會的同伴之間的友誼,以及在學校悠久傳統之下形成的輕松氛圍,是大學生活對我最美好的饋贈。但我在這里讀書的那段時間,哈姆普頓悉尼學院已經有走向衰落的趨勢,其招生的人數在不斷下降。長年以來,大量的煙草種植徹底摧毀了這里的土地——學校所在的弗吉尼亞州。有條件的家庭都把孩子送到了北部和西部的學校。在我入校后不久,我最喜愛的英國文學老師喬治·丹尼就離開了,接替他的老師是一個毫無生趣的人,講課枯燥乏味,令人昏昏欲睡。我們物理科學的老師很優秀,但由于缺乏興趣,我也只是敷衍地在學,能及格就好。臨近畢業的時候,對于要離開這里,我沒有感到絲毫的遺憾。學校給我提供了讀研的獎學金,但我已經不想再待在這里了。
李·特蘭克是我大學里最好的朋友,幾年中,班級的第一名總在我們兩個中間交替。我們之間的友誼,是我回憶起在學院的日子里感到最愉快的事情之一。他跟我年紀一樣大,我們在同一個同學會里面,住同一間宿舍,常常在下午的時候一起散步。和我一樣,他也不喜歡參加學校組織的體育活動。甚至我們會一塊去和女朋友約會,也不會有爭風吃醋的事情發生。他家在弗吉尼亞州西南的維斯維爾,學期開學前,我們會先在他家會合。夏天放假的時候,我也會先和他一起回到他家。很多個圣誕節,我都是在他家度過的。畢業以后,我回到潘達珀斯學院執教,他去弗吉尼亞大學攻讀了法律,但我們的友誼并沒有因此中斷。再后來,他先后擔任過謝南多亞人壽保險公司的董事長、州教育委員會的主席,并在1921年當選了弗吉尼亞州的州長。在這次選舉中,他還創造了歷屆州長選舉最大的多數票。四年任期滿后,他成為弗吉尼亞州羅阿諾克第二長老會的長老,并在這個職位上保持了長年的熱情。他是在1939年去世的。之前,我們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每次回美國,想到能夠去看望他,我都充滿了期待。
在哈姆普頓悉尼學院,優秀的學生是很多的。畢業那年,另外一個班的學生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績,我和特林卡爾位居第二。考第一的那名學生做了畢業告別演說。為了讓我們兩個人都能在授受學位的典禮上登臺演講,學校特意恢復了早已廢棄多年的希臘文演講,并指定由我來做。在熱心、和藹、博學的布洛克教授的幫助下,我完成了演講詞的撰寫。很幸運的是,典禮那天,臺下汗流浹背的同學們沒有表現出對演講的不滿。在二十歲生日的前一天,我拿到了畢業證書和學位證書。
我還在哈姆普頓悉尼學院念書的時候,學院在教育和管理方面都是非常有名的。協和神學院距離我們很近,它就像是我們學院的研究生院。我們這里的很多學生都有畢業后去傳道的想法。在這種熱烈、虔誠的宗教氛圍下,宗教的問題再次擺在了我的面前。我們這些學生并不羨慕那些神職學生的社會地位,對他們的品行也沒有抱著總是欣賞的態度。《圣經》課是那么枯燥無聊,教堂的宗教活動也絲毫不能引起我的興趣。但參加這些活動的人們,并沒有表現出厭煩和不滿。
在這里,基督教的青年會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弗吉尼亞州很多地方的宗教活動,都是由青年會在組織領導。我剛進學院就加入了這里的青年會,并且一直算是比較活躍的成員。四年級的時候,我當選了學院青年會的主席。當時弗吉尼亞州的政府當局并不支持青年會的存在,認為這是從北方傳過來的組織形式。也許正是由于當局的反對,反而擴大了它在我們大學生群體中的影響力。當時,一項發動學生自愿去國外傳教的運動正在快速發展,并很快成為席卷全國的浪潮。學生們開始關心基督教在世界范圍內的傳播問題。運動的組織者們進入各個大學,號召學生們加入傳道的隊伍中。當他們到我們學院進行宣傳時,我因為父母的關系,很自然地成為他們關注的對象。而我的家庭、健康、青年會主席的職務,都將我推向了國外傳教者的位置上。他們也確實選中了我。
海外傳教運動組織學校宣傳的人有,維蘭德·里昂、福蘭特·布魯克曼、亨利·魯斯,他們后來都成為了我非常好的朋友。但在當時,他們無疑給我出了一道難題。他們也了解了我在宗教問題上的困境,知道我對傳教活動缺乏興趣。是的,從小時候跟隨父親出去傳道的那次經歷以來,對傳教活動的反感就一直折磨著我,后來在弗吉尼亞的生活和對于做一名老師的熱切期待,所有的這些都讓我對傳教事業產生越來越強烈的抵觸。但傳教運動提出了合理但又強硬的號召,每個虔誠的基督教徒,都要解釋為什么不能去國外傳教。這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可以拒絕去國外傳教,可我要選擇什么來作為我終身的職業?
教古希臘羅馬文學的老師?牧師?我必須在兩者中選擇一個,前提是不能離開弗吉尼亞。但選擇做牧師的話,情況的發展會失去控制,我很可能被派往中國。我可能會去弗吉尼亞大學、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或是德國的某所大學去讀研究生,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研究學問當做我今后的事業。當然,這一切的煩惱都源自于那個傳教人問題。
當我在煩惱畢業之后的去向問題時,一個奇怪的想法在我腦中浮現:如果我能夠預知到會去中國從事教育工作的話,我一定會選擇去一所為中國人所熟知的大學讀書,并且至少要取得碩士學位。但如果我真的這么做了,我可能根本就不會選擇做一名牧師,因而喪失去中國的機會。一直以來,我都在順應自己的心意在做出選擇,因此,無論如何,我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懊悔。
二
在這個時候,我在潘達珀斯學院十分敬仰的一位老師,丹尼先生,接受了華盛頓與李大學的邀請,到那里去擔任教職,而我被邀請去接替他原來的職位,教授拉丁文和希臘文。這份邀請像是我的救命稻草一般,被我馬上接受了。我在潘達珀斯學院擔任了三年的教職并感覺十分滿意。這段時間,我對弗吉尼亞的感情不斷增加。我的兩個兄弟離我很近,學院里有很多我熟悉的人,我很輕松地融入到了新的生活中,并感覺到這種像是為我量身打造的生活,就是我以后的歸宿了。
我在這里一年后,就想繼續再待一年,第二年后又是如此。不容否認的是,在很大程度上,我這么做是為了拖延時間。我仍然難以對以后的道路作出決定。在學院的第二年,我的同事杰爾摩(以前是我大學的同班同學)決定要去從事神職工作,并在隨后的一年去讀了神學。
之前,他曾多次跟我討論過神學問題。這件事情的中間過程和他最后的決定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一年之后,我也進入了協和神學院學習。
在他畢業前,我們一直住在同一間宿舍。
對潘達珀斯學院來說,我算是個“老人”了,這使我在感情上很容易就接受了這份工作,并且使我可以重新審視這所學校。就年齡來說,我比學院里的學生大不了多少。我的教學工作為此難免會受到一些阻礙。但年齡的問題很快就因為學院的優勢彌補了。在課堂上,我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前的喬治·丹尼老師,我的學習態度就是在他的影響下發生轉變的。在課堂外,我很容易就和他們打成了一片,成為很好的朋友。有時,我會作為他們體育隊的領隊,和他們一起到別的學校去參加比賽。簡單來說,就是作為一個老師,“你是在教拉丁文,還是在教學生?”我是教學生的,所以即使是基礎的理論課程我也會把它變得有趣。比如,我會撇開像《凱撒評注》(一個軍事指揮官作的軍事筆記)這種肯定會讓學生們感到厭倦的東西不講,而和他們一起討論考尼里烏斯·尼珀斯寫的名人傳記。它是專門供羅馬的孩子們閱讀的,簡短、生動、有趣,足夠讓學生們用來練習拉丁文語法。
我后來在南京神學院,以及再后來的燕京大學的時候,也都很明顯地表現出來和學生們之間這種親密的朋友關系。相比起燕京大學的學生,南京神學院的學生顯得質樸、簡單。他們之間的差別就像是燕京大學的學生和美國學生之間的差別一樣。
教書期間,我曾經兩次參加了在麻省諾斯菲爾德舉辦的夏季聚會,它是由基督教青年會和學生自愿運動的一塊組織的。聚會很成功。很多有見識的人做了演講,大家對宗教問題也展開了積極熱烈的討論。
我總是能在當中聽到很多新穎獨特,同時又很實用的宗教觀念。這與我以前接觸到的空洞無聊的說道完全不同。耶穌在這里擺脫了神秘的光環,成為令人崇拜和敬仰的真實存在。而這在以前肯定會被認為是大逆不道的異端。和參加聚會的很多青年人一樣,我貪婪地吸收著這種對基督信仰的新鮮解讀。我想我應該對羅伯特·斯皮爾表達我最誠懇的感謝,正是他的觀點讓我對宗教有了新的領悟。這直接形成了我日后宗教信仰的基礎。之后,雖然我經歷了生活的種種不幸,我的宗教觀念也在不斷地發生著變化,但它在我心中依舊明亮,從來沒有熄滅過。
三
我是在1899年的秋天進入協和神學院的。當時,它已經從哈姆普頓悉尼學院搬到了里士滿的郊外,環境很好。學院的校長是沃特·穆爾,精明能干。新建的學校寬廣明亮,嶄新的教學和體育設施,美麗的校園環境,這一切都使學院顯得生機勃勃,充滿活力。我在這里又度過了三年愉快的時光。期間,我對神學院,甚至是里士滿這個城市都產生了深切的依戀,直到現在依然無法淡忘。
進入學院后,除了是否要做傳教士這個問題,我又產生了新的疑惑,是關于宗教信仰的。具體來說就是,該以什么態度對待那些新生的、進步的、無畏的、嚴謹的圣經學問。雖然當時我的主要宗教活動還是在實踐方面,但從與北方教會的接觸,我所閱讀到的一些文章,以及我內心的偏向,在南方長老會的正統思想與新生的自由主義宗教思想越來越嚴重的沖突中,我更加認同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