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劉小官雌雄兄弟(1)
- 醒世恒言
- (明)馮夢龍
- 4313字
- 2015-10-09 17:34:44
衣冠未必皆男子,巾幗如何定婦人?歷數(shù)古今多怪事,高山為谷海生塵。
且說國朝成化年間,山東有一男子,姓桑,名茂,是個小家之子。垂髻時,生得紅白細(xì)嫩。一日,父母教他往村中一個親戚人家去,中途遇了大雨,閃在冷廟中躲避。那廟中先有一老嫗也在內(nèi)躲雨,兩個做一堆兒坐地。那雨越下越大了,出頭不得。老嫗看見桑茂標(biāo)致,將言語調(diào)弄他。桑茂也略通些情竅,只道老嫗要他干事。臨上交時,原來老嫗腰間到有本錢,把桑茂后庭弄將起來。事畢,雨還未止。桑茂終是孩子家,便問道:“你是婦道,如何有那話兒?”老嫗道:“小官,我實對你說,莫要泄漏于他人。我不是婦人,原是個男子。從小縛做小腳,學(xué)那婦道裝扮,習(xí)成低聲啞氣,做一手好針線,潛往他鄉(xiāng),假稱寡婦,央人引進(jìn)豪門巨室行教。女眷們愛我手藝,便留在家中,出入房闈,多與婦女同眠,恣意行樂。那婦女相處情厚,整月留宿,不放出門。也有閨女貞娘,不肯胡亂的,我另有媚藥兒,待他睡去,用水噴在面上,他便昏迷不醒,任我行事。及至醒來,我已得手。他自怕羞辱,不敢聲張,還要多贈金帛送我出門,囑咐我莫說。我今年四十七歲了,走得兩京九省,到處嬌娘美婦,同眠同臥,隨身食用,并無缺乏,從不曾被人識破!”桑茂道:“這等快活好事,不知我可學(xué)得么?”老嫗道:“似小官恁般標(biāo)致,扮婦女極像樣了。你若肯投我為師,隨我一路去,我就與你纏腳,教導(dǎo)你做針線,引你到人家去,只說是我外甥女兒,得便就有良遇。我一發(fā)把媚藥方兒傳授與你,包你一世受用不盡!”桑茂被他說得心癢,就在冷廟中四拜,投老嫗為師。也不去訪親訪眷,也不去問爹問娘,等待雨止,跟著老嫗便走。那老嫗一路與桑茂同行宿。出了山東境外,就與桑茂三綹梳頭,包裹中取出女衫換了,腳頭纏緊,套上一雙窄窄的尖頭鞋兒,看來就像個女子,改名鄭二姐。后來年長到二十二歲上,桑茂要辭了師父,自去行動。師父吩咐道:“你少年老成,定有好人相遇。只一件,凡得意之處,不可久住。多則半月,少則五日,就要換場,免露形跡。還一件,做這道兒,多見婦人,少見男子,切忌與男子相近交談。若有男子人家,預(yù)先設(shè)法躲避。倘或被他看出破綻,性命不保。切記,切記!”桑茂領(lǐng)教,兩下分別。
后來桑茂自稱鄭二娘,各處行游哄騙。也走過一京四省,所奸婦女,不計其數(shù)。到三十二歲上,游到江西一個村鎮(zhèn),有個大戶人家女眷留住,傳他針線。那大戶家婦女最多,桑茂迷戀不舍,住了二十馀日不去。大戶有個女婿,姓趙,是個納粟監(jiān)生。一日,趙監(jiān)生到岳母房中作揖,偶然撞見了鄭二娘,愛其俏麗,囑咐妻子接他來家。鄭二娘不知就里,欣然而往。被趙監(jiān)生邀入書房,攔腰抱住,定要求歡。鄭二娘抵死不肯,叫喊起來。趙監(jiān)生本是個粗人,惹得性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竟按倒在床上去解他褲襠。鄭二娘擋抵不開,被趙監(jiān)生一手插進(jìn),摸著那話兒,方知是個男人女扮。當(dāng)下叫起家人,一索捆翻,解到官府。用刑嚴(yán)訊,招稱真姓真名,及向來行奸之事,污穢不堪。府縣申報上司,都道是從來未有之變。具疏奏聞,刑部以為人妖敗俗,律所不載,擬成凌遲重辟,決不待時。可憐桑茂假充了半世婦人,討了若干便宜,到頭來死于趙監(jiān)生之手。正是:
福善禍淫天有理,律輕情重法無私。
方才說的是男人妝女?dāng)娘L(fēng)化的。如今說個女人妝男,節(jié)孝兼全的來正本,恰似:薰蕕不共器,堯桀好相形。毫厘千里謬,認(rèn)取定盤星。
這話本也出在本朝宣德年間,有一老者,姓劉,名德,家住河西務(wù)鎮(zhèn)上。這鎮(zhèn)在運河之旁,離北京有二百里田地,乃各省出入京都的要路。舟楫聚泊,如螞蟻一般;車音馬跡,日夜絡(luò)繹不絕。上有居民數(shù)百馀家,邊河為市,好不富庶。那劉德夫妻兩口,年紀(jì)六十有馀,并無弟兄子女。自己有幾間房屋,數(shù)十畝田地,門首又開一個小酒店兒。劉公平昔好善,極肯周濟(jì)人的緩急。凡來吃酒的,偶然身邊銀錢缺少,他也不十分計較。或有人多把與他,他便勾了自己價銀,馀下的定然退還,分毫不肯茍取。有曉得的,問道:“這人錯與你的,落得將來受用,如何反把來退還?”劉公說:“我身沒有子嗣,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所以今世罰做無祀之鬼,豈可又為恁樣欺心的事!倘然命里不該時,錯得了一分到手,或是變出些事端,或是染患些疾病,反用去幾錢,卻不到折便宜?不若退還了,何等安逸。”因他做人公平,一鎮(zhèn)的人無不敬服,都稱為劉長者。一日,正值隆冬天氣,朔風(fēng)凜冽,彤云密布,降下一天大雪。原來那雪:能穿帷幕,善度簾櫳。乍飄數(shù)點,俄驚柳絮飛揚(yáng);狂舞一番,錯認(rèn)梨花亂墜。聲從竹葉傳來,香自梅枝遞至。塞外征人穿凍甲,山中隱士擁寒衾。王孫綺席倒金尊,美女紅爐添獸炭。
劉公因天氣寒冷,暖起一壺?zé)峋疲蚱迌蓚€向火對飲。吃了一回,起身走到門首看雪。只見遠(yuǎn)遠(yuǎn)一人背著包裹,同個小廝迎風(fēng)冒雪而來。看看至近,那人撲的一交,跌在雪里,掙紥不起。小廝便向前去攙扶。年小力微,兩個一拖,反向下邊跌去,都滾做一個肉餃兒。抓了好一回,方才得起。劉公擦摩老眼看時,卻是六十來歲的老兒,行纏絞腳,八搭麻鞋,身上衣服甚是襤褸。這小廝到也生得清秀,腳下穿一雙小布衤翁靴。那老兒把身上雪片抖凈,向小廝道:“兒,風(fēng)雪甚大,身上寒冷,行走不動。這里有酒在此,且買一壺來蕩蕩寒再行。”便走入店來,向一副座頭坐下,把包裹放在桌上,小廝坐于旁邊。劉公去暖一壺?zé)峋疲幸槐P牛肉,兩碟小菜,兩副杯箸,做一盤兒托過來擺在桌上。小廝捧過壺來,斟上一杯,雙手遞與父親,然后篩與自己。劉公見他年幼,有些禮數(shù),便問道:“這位是令郎么?”那老兒道:“正是小犬。”劉公道:“今年幾歲了?”答道:“乳名申兒,十二歲了。”又問道:“客官尊姓?是往哪里去的?恁般風(fēng)雪中行走。”那老兒答道:“老漢方勇,是京師龍虎衛(wèi)軍士,原籍山東濟(jì)寧。今要回去取討軍莊盤纏,不想下起雪來。”問主人家尊姓,劉公道:“在下姓劉,招牌上近河,便是賤號。”又道:“濟(jì)寧離此尚遠(yuǎn),如何不尋個腳力,卻受這般辛苦?”答道:“老漢是個窮軍,那里雇得起腳力!只得慢慢的捱去罷了。”劉公舉目看時,只見他單把小菜下酒,那盤牛肉,全然不動。問道:“長官父子想都是奉齋么?”答道:“我們當(dāng)軍的人,吃什么齋!”劉公道:“既不奉齋,如何不吃些肉兒?”答道:“實不相瞞,身邊盤纏短少,吃小菜飯兒,還恐走不到家。若用了這大菜,便去了幾日的口糧,怎生得到家里?”劉公見他說恁樣窮乏,心中慘然,便道:“這般大雪,腹內(nèi)得些酒肉,還可擋得風(fēng)寒,你只管用,我這里不算賬罷了。”老軍道:“主人家休得取笑!那有吃了東西,不算賬之理?”劉公道:“不瞞長官說,在下這里,比別家不同。若過往客官,偶然銀子缺少,在下就肯奉承。長官既沒有盤纏,只算我請你罷了。”老軍見他當(dāng)真,便道:“多謝厚情,只是無功受祿,不當(dāng)人子。老漢轉(zhuǎn)來,定當(dāng)奉酬。”劉公道:“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這些小東西,值得幾何,怎說這奉酬的話!”老漢方才舉箸。劉公又盛過兩碗飯來,道:“一發(fā)吃飽了好行路。”老軍道:“忒過分了!”父子二人正在饑餒之時,拿起飯來,狼餐虎咽,盡情一飽。這才是:救人須救急,施人須當(dāng)厄。渴者易為飲,饑者易為食。
當(dāng)下吃完酒飯,劉公又叫媽媽斟兩杯熱茶來吃了。老軍便腰間取出銀子來還飯錢。劉公連忙推住道:“剛才說過,是我請你的,如何又要銀子?恁樣時,到像在下說法賣這肉了。你且留下,到前途去盤纏。”老軍便住了手,千恩萬謝,背上包裹,作辭起身。走出門外,只見那雪越發(fā)大了,對面看不出人兒。被寒風(fēng)一吹,倒退了幾步。小廝道:“爹,這樣大雪,如何行走?”老軍道:“便是沒奈何,且捱到前途,覓個宿店歇罷。”小廝眼中便流下淚來。劉公心中不忍,說道:“長官,這般風(fēng)寒大雪,著甚要緊,受此苦楚!我家空房床鋪盡有,何不就此安歇,等天晴了走,也未遲。”老軍道:“若得如此,甚好。只是打攪不當(dāng)。”劉公道:“說那里話!誰人是頂著房子走的?快些進(jìn)來,不要打濕了身上。”老軍引著小廝,重新進(jìn)門。劉公領(lǐng)去一間房里,把包裹放下。看床上時,席子草薦都有。劉公還恐怕他寒冷,又取出些稻草來,放在上面。老軍打開包裹,將出被窩鋪下。此時天氣尚早,準(zhǔn)頓好了,同小廝走出房去。劉公已將店面關(guān)好,同媽媽向火。看見老軍出房,便叫道:“方長官,你若冷時,有火在此,烘一烘暖活也好。”老軍道:“好到好,只是奶奶在那里,恐不穩(wěn)便。”劉公道:“都是老人家了,不妨得。”老漢方才同小廝走過來,坐于火邊。那時比前又加識熟,便稱起號來。說:“近河,怎么只有老夫妻兩位?想是令郎們另居么?”劉公道:“不瞞你說,老拙夫妻今年都癡長六十四歲,從來不曾生育,那里得有兒子?”老軍道:“何不承繼一個,服侍你老年也好。”劉公答道:“我心里初時也欲得如此。因常見人家承繼來的,不得他當(dāng)家替力,反惹悶氣,不如沒有的到得清凈。總要時,急切不能有個中意的,故此休了這念頭。若得你令郎這樣一個,卻便好了。只是如何得能夠?”兩個閑話一回。看看日晚,老軍討了個燈火,叫聲安置,同兒子到客房中來安歇。對兒子說:“兒,今日天幸得遇這樣好人。若沒有他時,凍也要凍死了。明日莫管天晴下雪,蚤些走罷。打攪他,心上不安。”小廝道:“爹說得是。”父子上床安息。
不想老軍受了些風(fēng)寒,到下半夜,火一般熱起來,口內(nèi)只是氣喘,討湯水吃。這小廝家夜晚間又在客店里,那處去取。巴到天明,起來開房門看時,那劉公夫妻還未曾起身。他又不敢驚動,原把門兒掩上,守在床前。少頃,聽得外面劉公咳嗽聲響,便開門走將出來。劉公一見,便道:“小官兒,如何起得恁蚤?”小廝道:“告公公得知,不想爹爹昨夜忽然發(fā)起熱來,口中不住吁喘,要討口水吃,故此起得早些。”劉公道:“噯呀!想是他昨日受些寒了。這冷水怎么吃得?待我燒些熱湯與你。”小廝道:“怎好又勞公公?”劉公便教媽媽燒起一大壺滾湯。劉公送到房里,小廝扶起來吃了兩碗。老軍睜眼觀看,見劉公在旁,謝道:“難為你老人家,怎生報答?”劉公走近前道:“休恁般說。你且安心自在,蓋熱了,發(fā)出些汗來便好了。”小廝放倒下去,劉公便扯被兒與蓋好。見那被兒單薄,說道:“可知道著了寒!如何這被恁薄?怎能發(fā)得汗出?”媽媽在門外聽見,即去取出一條大被絮來道:“老官兒,有被在此,你與他蓋好了。這般冷天氣,不是當(dāng)耍的。”小廝便來接去,劉公與他蓋得停當(dāng),方才走出。少頃,梳洗過,又走進(jìn)來,問:“可有汗么?”小廝道:“我才摸時,并無一些汗氣。”劉公道:“若沒汗時,這寒氣是感的重的了。須請個太醫(yī)來用藥,表他的汗出來方好。不然,這風(fēng)寒怎么勾發(fā)泄?”小廝道:“公公,身伴無錢,將何請醫(yī)服藥?”劉公道:“不消你費心,有我在此。”小廝聽說,即便叩頭道:“多蒙公公厚恩,救我父親。今生若不能補(bǔ)報,死當(dāng)為犬馬償恩。”劉公連忙扶起道:“快不要如此,既在此安宿,我便是親人了,豈忍坐視!你自去房中服侍,老漢與你迎醫(yī)。”